1、

開夕會的時候，已經快八點了，杜若覺得一點都不晚，長形的黑色木桌兩邊坐滿了人，男女對半，各個身著黑色職業裝，奔波了一天，大伙神色疲憊，領導遲遲未來，有的人聊聊今天遇到的奇葩客戶，有的人靜坐閉眼捏眉心。

杜若坐的筆直，隨意翻著筆記本，心想：終于聽到除了家里孩子哭鬧，老人喊叫之外的聲音了，氣定神閑，還加了幾味歡快。

杜若所在的單位是本市一家大型的集設計、制作、發布于一體的國家一級資質廣告公司，她擔任銷售經理，在這里，所有做銷售的都被稱之為經理，對于職位她沒有多做考量，只要能走出那個家，她全接受，反觀每個人忙忙碌碌，臉上都是舍我其誰的盲目自信。杜若也被這種氣氛感染著，一種要掙上百萬的成就感，在胸腔內滿滿當當。

杜若來了不久，晨會上，經理介紹了一位新同事沈山南，擔任銷售部門的主管，他篤定地站在大家面前做自我介紹，雙手交叉放在腰帶處，杜若細細端詳，他五官深沉，氣質內斂，年歲不大，卻眉目凜凜，似有無窮無盡的朝氣涌出，單眼皮男生，一口好白正的牙齒，睫毛翹長，他的聲音是江南強，高昂出有轉折，轉折中有余韻，比自己經常聽的越劇還好聽。大家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旁邊女生的身體明顯向前傾，眼光里滿是不加掩飾的傾慕，三十有幾的杜若自覺地身體向后縮。

有人說道：“以貌取人絕對科學，性格寫在唇邊，幸福露在眼角，理性感性寄于聲線，真誠虛偽映在瞳仁，站姿看出才華氣度，步態可見自我認知，表情里有近來心境，眉宇間是過往歲月，衣著顯審美，發型表個性，職業看手，修養看腳……”。這是一個顏值即正義的時代，要是顏值和氣質都出眾，你所言就是真理，你所行就是標榜……沈山南進公司短短一個月，儼然成為男女私下八卦的談資。

2、

“你好，麻煩你幫我把上個月的銷售報表送到二樓辦公室。”

杜若抬起頭，看到二樓辦公室里面的沈山南剛好放下電話專注的查看文件。平時很難得看到他在公司，作為銷售主管，須得經常跑市場，應酬，偏偏沒有大肚腩，也沒有作為銷售職業自帶的油腔滑調。

杜若握緊小拳頭，一是慶幸自己接聽響了很久的座機，二是心底贊揚了廣袤透明玻璃辦公室的恢宏氣派……

杜若去衛生間整理職業裝，白色襯衣下面是包臀裙，襯衣的第二個紐扣微微敞開，剛好露出精致的鎖骨，裙子褶皺的地方撣平，唇角微微上翹，三十二歲的年紀不算老，卻又有著成熟的風韻，她對自己滿意極了。隨即微笑著將資料從柜子里取出來，呈送到他面前，沈山南很紳士地點頭說了句謝謝，第一次正面交流并沒有多少停留。

杜若剛進公司月有余，正在熟悉業務，她穿梭在一樓辦公大廳，成為大家的公用秘書。

杜若，打印一份客戶名單。

杜若，幫我沖一杯咖啡。

杜若，清點一下庫存禮品。

杜若……

大家吩咐完，還不忘附帶職業化的笑容，竟讓她毫無反駁的理由。

“力所能及的事情不要麻煩別人”。沈山南從大廳進來，手提文件袋，表情威嚴，說話的聲音略顯后金屬的沉重和這個年齡不相符的威儀。經理不常來，主管才是這里出勤率最高的老大。杜若對他報以感激一笑，親自泡了一杯咖啡送上樓去。

“喏，她每次進主管的辦公室都要整理衣裝”

“襯衣領口敞的開一些，裙子往上拉的短一點”

“嘖嘖，何必呢，年過三旬的女人了”

“28歲左右的男人，之前還是大型公司的經理，什么樣的女人沒見過，她這是自取其辱”。

杜若拾階而上，聽得那么仔細，站在二樓，向下俯視，樓下那群比自己小了近十歲的姑娘，稚嫩的嘲笑聲穿墻而過，她覺得可愛的打緊，如果自己也這么年輕，會肆無忌憚的把妒忌大聲說出來，現在的她既沒有年少的爭強好勝，也沒有芳華已過的看破紅塵，練就的是一身從容不迫金剛不壞。

3、

杜若喜歡上了開會，因為這個時候公司人員最齊，此次會議，沈山南剛好坐在自己斜對面，一塵不染的西裝，堅挺的鼻梁，硬郎的線條，專注地聽著領導月度匯總。接下來是沈山南站在黑板前分析目前市場形勢，像是一個王者揮斥方遒，指點江山，筆在手里翻飛，大家的情緒都被調動，其中有一個資深置業經理拍著桌面大聲附和。杜若望向窗外滿天星光，突然想起：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夜間十點鐘，朗朗星空，開完會的大伙驅車回家，杜若因為早晨沒有開車，信步向前走去。

“這個點了，打夜車不安全，上車，我送你回家。”

杜若看到沈山南車子停在她身邊，車窗里的他，正在等她回答。

“女生干這行比較辛苦，看起來，你倒是樂在其中。”

他注意過我嗎？他知道我每天的狀態？杜若短暫地心里預估之后，笑著回答：“目前也沒覺得多苦，而且我有大把的時間去研究這行。”

“工作嘛，看透它，愛上它，銷售這行也是有章可循的，張開嘴，邁開腿，作為銷售不能太端著。”

杜若噗嗤一聲笑出來：“多謝領導指點，我會多多揣摩。”

沈山南自知說話有點不對，義正言辭道：“不要有壓力，這是一個過程。”

跟這樣的人待在一起，如沐浴春風，坐車是開心的，聊工作是開心的，這條路再長一些也好。

回到家，婆婆帶著孩子已經休息了，她終于放下了這幾年深夜使得她輾轉難眠的心結，卻又新添了失眠的悵惘。

杜若老公李杰凱在石油城上班，常年在野外工作，回家并不方便。一般都是工作半年，休息半年，間或一個月休三天，距離市區遠，從以前的一個月回家一次變成后來三個月，甚至五個月，自己雖然在家帶了兩年孩子，但是并不傻，她帶著孩子去石油城探個究竟，間接打聽到他們休息安排從未變過，經同事們的指點，終于找到李杰凱在附近一家大型商超給大伙買東西，杜若抱著兒子，兜兜轉轉，終于找到他，然則，老公身邊是一個比自己還大了三歲有余的女人，旁若無人的正挽著李杰凱的胳膊笑的開懷。她不想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成為笑柄，抱著孩子跌跌撞撞回了家。她后來回憶，原來男人出軌都是有跡可循的，比如他近幾次回家，手機好像是長在手上，而且頻繁換密碼，莫名的笑，睡在客房，連便秘的次數越來越多了（蹲在廁所玩手機）。

她又哭又鬧，大聲質問，語帶嘲諷和不屑：你真會趕時髦，平時不幫襯我就算了，在外面鶯鶯燕燕，你是有錢還是有貌。

他卻義正言辭：看看你自己，平時帶個娃，就以為是天大的功勞，我在外面辛辛苦苦掙錢，你在家坐享其成，哪個女人像你這個樣子。

“我什么樣子？”

“像一只在泥堆里打滾的老母雞，嘰嘰喳喳，吵吵鬧鬧，真是受夠了”

“你以為我稀罕你的臭錢，老娘也可以掙。如果我是一只老母雞，你就是出點血就嗷嗷叫，到處留情的老公雞。”

“趕緊出去掙去，在家里像一個神經病，”他摔門而去。

那是一段最壓抑最灰暗的日子，因為生孩子無人照料的抑郁期還沒緩過勁，又上演一出老公在外招花惹草的戲碼，自此，這件事成為杜若夜半苦苦不得其解的心事。

她擦干眼淚，痛定思痛，把婆婆從老家接來，幫忙接送兒子航航上學，自己找了份現在的工作，遇到一個年輕有為的領導。她終于釋然，原來還真可以再次遇到一個人，讓自己變得的迫切和無奈，她不知道是失敗的婚姻讓她有了報復心理，還是純粹地對一個人有好感。婚姻還在延續期，這只能是心底深處開的花，寂靜歡喜。李杰凱又是半年沒有回過家了，她反而覺得輕松舒暢。

4、

有一次公司突然抽查人員業務進展，須得所有人在微信群里位置共享，不料杜若剛好在幼兒園陪孩子做手工，情急之下，只能給主管沈山南打電話稟明情況，他說：放心陪孩子，這塊由他出面解釋。當人力主管@杜若迅速位置共享時，沈山南說杜若幫他給客戶送資料，手機沒電了。杜若看到大群信息，立馬關掉手機，雙手合十，暗暗祈禱，并給他發微信表示感謝：祝你財源滾滾，妻妾成群。沈山南回復了一個流汗的表情，隨即又回一個了驚恐的表情。

為了表示謝意，杜若于一個月后，尋個機會請沈山南在一家古色古香的餐廳吃飯，為此杜若特地換了一身衣服，金邊鑲黑色緊身泡泡袖上衣，下罩淡紫色煙沙散花裙，鬢發低垂隨意披著，體態修長，淑良溫婉。

他器宇軒昂的走過來，一米九的個頭，西裝搭在胳膊上，襯衣挽到肘關節，恣意灑脫，歉笑著：路上太堵了。她說：我也剛到，給他倒上剛剛泡好的鐵觀音。席間，他說：你平時還要看孩子，有困難我們一起解決。他以為杜若請他吃飯是為了日后工作上有所幫襯，她笑笑不置可否。

后來兩人聊得開心，他說最近在看曹丕的詩篇，《善哉行》寫道：有美一人，婉如清揚。妍姿巧笑，和媚心腸。知音識曲，善為樂方。哀弦微妙，清氣含芳。她知道這是一種傾慕的贊美，只能笑笑另辟蹊徑回道：領導都愛看具有開拓地位和領袖角色的統治者，而我喜歡看曹植這樣情感豐富心思細膩的浪漫公子哥。但是不可否認，久違的被呵護被贊美的感覺讓她內心的那朵花開的越盛越艷。

5、

這是一個廣宣的時代，是一個酒好也怕巷子深的時代，現代傳媒技術和廣告宣傳成為諸多企業破繭而出力爭表現的必經之路。所以杜若公司在新領導的帶領下，業績比計劃的要好很多，慶功宴上，大家觥籌交錯，互祝前程，酒精燒腦，眼神迷離，就連平時有過節的同事也會端起酒杯遙遙對望一笑泯恩仇。杜若喝點酒便上臉，她走到樓頂的大陽臺吹吹風，一墻之隔，里面喧鬧嘈雜，外面光怪陸離。

這一年以來，杜若坐過沈山南的車不下十次，他說只喜歡她沖的咖啡，連客戶的刁難，他都會像蓋世英雄一樣出現，別人調笑他沖冠一怒為紅顏。有一次他送她回家，臨下車時，他轉過身，深情而專注，身子還沒貼過來，杜若落荒而逃，她不能犯李杰凱同樣的錯誤，既驚且喜的感覺纏繞著她，像破繭而出的蛹。

“不喜歡這樣的場合”？聲音從背后響起。

“迎風站立，衣袂飄飄，這樣顯得風情萬種”。深秋的夜晚冷風侵襲，她不自覺地裹緊風衣，回頭笑著說。

“你本來就很美”，他目光灼灼。

感情這東西，就是相互吸引，他喜愛你的進退有度，她感恩你的明白就里，深知兩人的責任和羈絆，不干擾，不傾訴，卻也難逃內心的熾熱。

“你說為什么路燈多半是暖色調的呢”她問。

“或許是為了溫暖孤獨的路人吧”他答。

他緊緊擁著她，想要鑲進身體里，滿天繁星眨著眼睛，她感受到身后的人滾燙的口舌襲來，緊張和刺激幻化成火焰要將她和萬物融化。

電話鈴聲突兀地響起……杜若推開沈山南，急匆匆跑出去。

沈山南抓住杜若的手臂，“去哪里？我送你”。

“醫院，去醫院，航航高燒肺炎，住進了重癥室”。

沈山南拉著杜若從大廳，從眾人驚恐詫異的眼神中離開。

杜若送走了沈山南，在醫院里和婆婆輪換照看孩子，請了一周假，她在困乏之余還在扶額思慮：人要如何面對自己的責任和欲望，要獨自穿越過多少恐懼和暗夜，要怎樣克服自己的軟弱和局限，要向自己的內心去召喚所有的勇氣和力量，要在試錯中磨練自己的經驗和智慧，去承擔自己所有選擇的后果。

還沒等她想明白，已經被電話通知辭退，公司的官方說辭是：家庭瑣事太多，請假頻繁，不適合廣告公司高強度工作。冷靜之下，不再多做辯解，因為微信公司群里已經毫無避諱地說某人勾引領導，不守婦道，成為公司的污點之類云云，還有她和沈山南夜宴經典一跑變成了各種版本的一炮。

沈山南打電話說：他已經被調離到其旗下子公司擔任經理一職，雖為升實為降。

空氣仿佛凝固，他沒有邀約，她亦沒有承諾，最后她說：以你的能力，到哪都能吃得開，祝你好運。

因為孩子生病一事，他和半年沒有回家的李杰凱吵鬧不休，雙方提出協議離婚，孩子歸女方，暫時依然由婆婆照看。

6、

春來草自青。

杜若去上海學了兩個月的甜品手藝，回家開了個小店。

忙忙碌碌又一年，杜若靜心鉆研烘焙技術，加之以前的銷售技巧，小生意蒸蒸日上，整個人像是充滿了斗志，渾身都散發著霞光。

杜若既沒有關注過前夫現狀，也不去想沈山南后來發展的如何，她只感謝當初自己的選擇無疑沒有錯，即使后來和沈山南在一起，難保生活不會一地雞毛，更何況對方有自己的考量，一個事業有成的男人會要一個帶著孩子的離異女人，除非杜若家里有礦。在李杰凱跟前，她扮演者保姆的角色，而且只能踏實干活不能抱怨，在沈山南跟前裝著一副圣母瑪利亞的樣子，也夠累。現在不用俯首稱臣，不用裝萌扮傻，每天看著銀行卡余額的逐漸增漲，才是最踏實的歡喜。

正值五一小長假，杜若關了店門，化了精致的妝，廣繡上衣配以軟煙羅裙，風情優雅。帶著兒子去原來那家老字號餐廳吃飯，人來涌涌，杜若于人群中一眼看到他正在耐心排隊，隔空對望，相視一笑。杜若看向沈山南旁邊的女生，滿臉的膠原蛋白。

你看這年復一年。

春光不必趁早，冬霜不會遲到。

所有相聚別離，都是剛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