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白馬湖煙波浩渺,遠處水色天光相接一線,瀲滟已極。一陣陣風吹來,時時弄皺灑滿金光的湖水,漣漪一層層涌來,斜在水中的釣線蕩了又蕩。
此處本就幽靜之極,加上日已西斜,天色漸晚,本就寥寥的行人也漸漸散去。只有在這水邊,一舟自橫,一人獨釣。湖水隨風而動,輕輕拍岸,又卷了回去。遠處湖面上亦有舟往來,襯著落日余暉,遠遠看去,如在畫卷之中。
偏生畫卷一破,兩只船一前一后向岸邊駛來。前面的是一只小舟,行得頗快,后面的船大了兩倍有余,卻也并不慢,不即不離跟在后面。
待離得近了,水面層層涌開,才見小船兩頭微翹,是湖上最常見的“浪里鉆”,并不起眼。大船卻是烏篷錦帆,尤其是一張主帆上金光閃閃,描著繡金的魚、龍、蛇、蛟四樣東西,在日光下赫然耀眼。
小船到得岸邊,略一打橫,一名少女凌身躍上岸來,轉身凝神望著趕來的大船,嘴角翹起,一副不屑,帶著三分輕嗔薄怒。
不過片刻,大船也駛近岸邊。幾條漢子立于船頭,當先一個憑空躍起,眼看就要落入水中,兩腿在水中交互踩了兩下,人也落到岸上。這招“登萍渡水”雖非靈動,但也算使得不錯,只是兩條小腿弄得濕淋淋的,顯得不夠瀟灑自如。
后面一人抄起一塊船板,隨手一掌,劈下一塊木片,將木片信手拋在水中,人躍在上面一借力,也踏上岸邊。第三個擎著一根竹竿,躍在空中,以竿在水中一戳,借力躍了上來。最后一個卻不慌不忙,等船靠了岸才輕輕縱上來。
四人先后上岸,成半扇形將少女圍在中間。
少女本面有怒氣,待見四人上岸,不由撲哧笑出聲來,“演雜耍么?”四人本面帶得色,聽少女語帶譏刺,不禁一窘。
少女又道,“你們在湖中一路糾纏,到底要干什么?”
最后上岸的是四人中為首者。他輕拂一下長衫,抱拳道,“在下于在淵。我們兄弟四人,在這白馬湖上也算小有薄名。今日邂逅姑娘,驚為天人,只想留姑娘盤桓盤桓,別無它意!”
少女聽了,突地仰天大笑。她直笑得若花枝亂顫,半晌才止住笑聲道,“你們幾個失心瘋了吧?瞧你們神頭鬼臉,也配說這種話!還不快滾!”
說到此,她臉色一肅,“要不然,我……便不客氣了!”
于在淵臉色也是一變,“姑娘居然如此出言不遜。既不識相,我……”
他話音未落,只聽啪地一聲脆響,臉上已結結實實著了少女一記耳光,接著覺得頭頂心被點了一下。少女如仙子凌波般躍起,在四人頭上各踏一腳,輕飄飄地落在遠處。
于在淵大怒,哼了一聲,“小妮子身手倒夠快,大爺要你好看!”他雙手一錯,掌中已多了一對分水蛾眉刺,左刺一晃,直取少女咽喉,右刺卻斜向少女腰帶挑去。另三人也掣出兵刃,將少女圍在當中。
四人認真起來,恬淡的湖邊霎時滿是煞氣。于在淵倒也并非僅在嘴上甩功夫。他雙刺挾著勁風,沉穩狠辣,在江湖上也算得使蛾眉刺的一流高手了。豈料雙刺才遞到少女跟前,忽地雙手一輕,不知被什么東西奪了去,在空中劃了一條線,直向自己船上的錦帆飛去,生生將帆刺了兩個口子。
另外那三人一愣神,剛要上前相助,一柄短柄魚叉、一柄分水三尖刀和一把透骨水鉆接連飛起,依次插在錦帆上。
五件兵器掛在那里,將帆上圖案刺成爛乎乎一團,分不清哪個是魚、哪個是龍了。這面揚威白馬湖的錦帆本人人見而生畏,如今成了破布,在風中一擺一抖。
于在淵大怒,回首去看,要找是何人出招。他還未看清,腰間已被繞住,如騰云駕霧般頭下腳上栽入湖中。那三人也無一例外,爭先恐后投水去了。
四人水性極佳,入水并不心慌,一個起浮便鳧起,向岸上望去。一直在岸邊垂釣不動的人好整以暇,正擺弄手上的魚竿。四人在水中對望一眼,都是一個心思,不約而同躍起,向此人撲來。不見此人身動臂搖,釣竿突地暴漲,重重擊在幾人頭上,將四人打進湖里。
于在淵在水下吐了口氣,一分水便要露頭,不料那釣竿如影隨形,又打在他頭上。他連變身形,在水中忽左忽右,竟是躲不開這釣竿。如是者數次,他被打得頭昏腦脹,一身精熟的水性不知哪里去了,不自禁也喝了兩口湖水。
那三人也差相仿佛,俱甚狼狽。岸上的人卻似游戲一般,身子巍然不動,只指掌間輕輕擺動,便弄得四個人在水中沉沉浮浮。
這人一邊手上擺竿,一邊道,“魚龍蛇蛟,白馬湖四杰,在此地也算是號人物,怎地做出這種事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就算言語越禮,也不算太過分。不過,居然出手如此下作!枉你們縱橫白馬湖這些年!世道當真是亂了!”
于在淵四個人有心回罵幾句,但被釣竿按在水里,嘴都張不開,自然出不得聲。
少女初時一愣,繼而莞爾一笑,待見四人在水中起起落落,全無方才的窮兇極惡之相,不由笑得直打跌。她一根如蔥玉指指點著水中,連話也笑得說不出來。
于在淵雖自負水性了得,但這般在水中被戲耍,也受不了,不禁開言求懇,“這位…這位…便高抬……高抬貴手…了吧”。
垂釣者臉上仍是不喜不怒,只淡淡道,“你們與我無怨無仇,只是得罪了這位姑娘。她若答應不追究你們言行無禮,我就饒了你們。”
少女一聽,芳心大慰,撇嘴道,“看他們幾個在水里象縮頭烏…似的,誰稀罕多看,快讓他們滾吧。”
垂釣者聞言將手一晃,釣桿縮了回去。
四人猶不習慣,頭仍在一伸一縮。片刻才回過神來,接二連三爬上那艘大船。于在淵登上船去,不由光火,自覺面上無光,回過頭交待幾句場面話,“你這廝有種就留下名字。白馬湖四杰恩仇分明,不報此仇,誓不為人!”
那人哼了一聲,“你們真是糊涂了么?”
他說著緩緩摘下斗笠。于在淵突地噤聲,半晌才道,“你…你老人家…怎么…怎么…我們…”他竟是只說得幾個字便僵在那里。
那人冷笑一聲,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于在淵如蒙大赦,沖手下那些人招一招手,忙下令掉轉船頭駛開。
少女面向大船,一直只看到此人背影。她見于在淵等人一見此人露出面目,神色大變,心中也奇怪得很。她向上兩步,斂容道,“小女子謝過援手之德!”
那人不慌不忙道,“玉家的小姐,自然不怕他們幾個的三腳貓功夫,我只是怕污了小姐的手。”
少女見對方竟識破自己身份,不由一愣。那人雖不回身,卻似知道她心中所想,又道,“鶴鳴九皋的輕功,不是玉家嫡傳么?”
這姓玉的少女展顏一笑,卻怪他不轉過頭來,歪頭道,“既如此,可否賜下尊姓大名?”
那人卻沉吟不答。少女嗔道,“好了不起么?這般小氣!”
那人似未聽到,只是盯著遠方湖面。少女見他一動不動,不由也向遠處看去,只見三艘黑黝黝的小船一前兩后破浪而來。
三只船不到片刻便到了岸邊。當先船上跳下一名十四、五歲的少年。他見有人在側,只行了一禮,低聲道,“侯……公子,家里有事,請您回去。”
這人仍巍然不動,淡淡道,“我不是說過了么?萬事有大先生在。這三年內,我要在這兒陪老…老人家。”
少年一邊遞上一封信來,一邊道,“府上…大先生已親自帶人追去了。他臨行前說,此事不同尋常,弄不好要牽動大局,非…非得您回去主持不可了。”
那人展信讀來,肩背微微一聳,顯是震了一下。半晌,他長嘆一聲,“那就--走吧!”說著,也不見他如何抬腿投足,人已到了船上。少年打個呼哨,三艘船上各搶出四名漢子,躬身低首,執禮甚謹。
少女看得莫明其妙,見他說走就走,不禁喝道,“喂,真是好沒禮貌,你還沒答我話!”
那人立在船頭,緩緩轉過頭來,“姑娘責備得是,在下是楚州任三郎。”
少女見他不到三十歲年紀,一身蓑衣,腰間一條白帶子在風中飄飄蕩蕩。他一雙朗目,若星光電閃,攝人心神。眼角嘴角都略向上翹,生得一張不笑似笑的臉,身前身后一股貴胄之氣,雍容之下,不怒自威。
金陵玉家是江南七大幫派盟主,數十年來不啻江南武林領袖。她自幼被人奉承慣了,一向頤指氣使,心高氣傲。但今日不知怎么,此人只不過一轉身,才打個照面,她心中便突地一顫,兩腮竟微微熱了起來。
他的話雖是字字入耳,但一時竟不解其意。少女低下頭去,只在心中反復念著,“楚州任三郎,楚州任三郎,可沒聽過江湖上有這號人物!”
任三郎淡淡一笑,“得見姑娘,實是任某之幸。煩請問玉老爺子好!”他拱一拱手,腳跺一跺船板,算是下令起程了。三艘小船掉轉船頭,來得快走得更疾,眨眼間便去得遠了。
少女立在岸邊,一顆心猶在翻騰不定。
湖面上有清朗歌聲傳來,“我志在寥闊,疇昔夢登天。摩娑素月,人世俯仰已千年。有客驂鸞并鳳,云遇青山赤壁,相約上高寒。酌酒援北斗,我亦虱其間。”聲音字字入耳,不隨船遠去而減弱。
她抬頭遠望,在暮色中,仍可見到那個立于船頭的身影,側立負手,傲然睥睨。
這闕歌仍不絕傳來,“少歌曰:神甚放,形如眠。鴻鵠一再高舉,天地睹方圓。欲重歌兮夢覺,推枕惘然獨念,人事底虧全?有美人可語,秋水隔嬋娟。”
直到船只都化作黑影,聲音卻仍一般沖和清朗,不高不低,就如在她耳邊低聲吟誦一般。
少女聽到最后一句“有美人可語,秋水隔嬋娟”,臉上騰地紅了。
此時,她才醒悟過來,“楚州任三郎,莫不是他?難道真的是他!”一個高挑窈窕的影子立在微風夕陽中,被越拉越長,似是醉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