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七機(jī)
少爺漫無目的地走著,任憑傍晚的紅霞吞沒遠(yuǎn)方的天際,月亮很快就升了起來,北平的秋已經(jīng)很深了。
路過歌舞廳,少爺駐足,從門口向里望著,凝視良久,他想不出回憶里有什么值得他容忍這燈火的喧囂。
一陣微冷的秋風(fēng)吹過,少爺收回凝望的眼神,欲轉(zhuǎn)身離去,迎面撞上一位姑娘,灑落了一地的紙筆。
姑娘衣履潔凈樸素,頭發(fā)有些枯黃,但臉頰透著年輕少女的紅潤,好像被猜透心思的新娘。
少爺和姑娘呆住幾秒鐘,互相看著對方,然后連忙點(diǎn)頭致歉。少爺半蹲,撿拾散落的紙筆,遞到姑娘手上,再次請求原諒自己的莽撞。
姑娘不知所措,鞠躬示意,像侍女那樣。
她的確是個侍女,服侍一位大家小姐。
“我出來幫小姐買紙筆,”姑娘解釋道。
“我叫月,是我家小姐給我起的名字。”姑娘沒忍住多說了這句話,然后急忙告別。
少爺不知所措地擺弄著自己的雙手,回頭看了一眼姑娘離開的身影,他想到了什么。
少爺名為昱,是北平名門望族家的子孫,祖上曾多人在朝廷為官。11年前因?yàn)閼?zhàn)亂與家人失散,當(dāng)時6歲的她被一對年輕夫婦發(fā)現(xiàn)并收留,一年后年輕夫婦被幾名逃兵殺害,當(dāng)時少爺和年輕夫婦唯一的女兒躲在衣柜中,害怕地緊緊抱著對方。
少爺喊她妹妹,妹妹小少爺兩歲。
第二天少爺和妹妹就開始離家到處流浪。
那幾天也許是他們一輩子最冷最餓的幾天。少爺偷過很多次包子,被打得身上遍布淤傷,但每次總是笑著騙妹妹把包子吃完,自己只顧脫下外衣給妹妹取暖。
那天,他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路過一家歌舞廳,里面的歌舞笙簫吸引了妹妹。
“等我再長大一點(diǎn)我就去這里面跳舞,一定賺很多錢給哥哥買包子吃。”妹妹抬頭對身邊的大哥哥保證著。
妹妹話音剛落,他們兩個就被兩個大漢強(qiáng)行拉走了。
十幾年過得不快不慢,少爺忘記了妹妹的名字,只記得妹妹被賣到了一戶富貴人家,自己則被扔到外地的煤礦干活。
后來,幾個月后,少爺被他的家人找到,他們一家人搬離了北平,直到兩年前因少爺父親年邁想要落葉歸根才又搬了回來。
想到這些,又回想剛才的姑娘,少爺斷定她就是小時候的那個妹妹,只因某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晚上,北平的夜充滿著燈火喧囂,頭頂?shù)脑铝劣旨t又圓,那天是農(nóng)歷的十五。少爺一直心神不定,穿衣出門,走到傍晚的歌舞廳前,轉(zhuǎn)轉(zhuǎn)悠悠。
終于,少爺又看到了那個姑娘。
“你小時候是不是住在城邊的村子里?”少爺急切地問道,“你還有個哥哥,只是最后你們被分開了。”
姑娘低頭遲疑了片刻,好像在思考著什么,然后緩緩抬起頭,盯著少爺許久。
“下次月圓時,你來城西的楓林。”姑娘輕聲回應(yīng)少爺,遞給他一面梳妝鏡,只不過鏡子有些灼燒的痕跡。
姑娘急忙離開了。
少爺每天數(shù)著日子,每天晚上在庭院望著月亮,他不清楚自己懷著什么樣的情感在等待著,但隱約有種期待,又有種不愿去經(jīng)歷的畏懼。
一個月的時間終于過去了,這天天氣格外晴朗,少爺整天都在空曠的庭院坐著,無心做任何事。從傍晚開始,少爺一直望著頭頂,等著圓月高升。
伴著月圓的夜空,少爺起身,梳洗,離開宅院,向楓林走去。
少爺隨身帶著那面鏡子。
“小姐才是你要找的那個人。”少爺在楓林邊聽到楓林中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隱約帶著些許凄涼。
少爺繼續(xù)向楓林深處走去。
“小姐就是小時候和你一塊流浪的妹妹,她經(jīng)常和我說起,你對她很好,小時候她答應(yīng)以后賺很多錢給你買很多包子吃。”一個女子的聲音繼續(xù)說道。
少爺知道這是上一次月圓夜時的姑娘,那個侍女,一個取名為月的姑娘。
“但是后來你們分開,她被賣到了一個大戶人家,那戶人家的主人因?yàn)闆]有女兒,所以把她留下來,當(dāng)女兒一樣呵護(hù)。”女子繼續(xù)說著,聲音變得低沉。
少爺頻頻環(huán)顧,但只聞女子的聲音,逐漸變得悲楚。
女子繼續(xù)說著小姐曾告訴她的事情,一件又一件,都是少爺小時候烙在心頭的回憶。
聽著女子聲音中有關(guān)他和妹妹的過往,少爺想到了小時候的場景,一幕,一幕,回憶涌進(jìn)眼眶,紅了雙眸。
“小姐現(xiàn)在就在前面湖邊的亭子里,”女子的聲音繼續(xù)從周圍傳來,“她很愛你。”
于是,少爺朝楓林深處走去,楓葉隨風(fēng)飄落時的碰撞聲,像一首撕心裂肺的小曲。
聽著這首小曲,一股莫名的傷感襲來,少爺停下了腳步。
咔嚓,鏡子碎了。
少爺哭了,不知眼淚為誰。
湖邊亭子里的確是月所跟隨的小姐,小姐的確告訴過她很多事情,但都是關(guān)于小姐對少爺?shù)膼勰健?/p>
月一直服侍小姐很多年,小姐對她很好,自從被賣到小姐家,月從來沒有受過委屈,就像這家的女兒一樣。
一年前,小姐因?yàn)樗蟛∫粓觥?/p>
那是個狂風(fēng)肆虐的夜晚,半個北平城都停了電,月睡夢中打翻了未被熄滅的蠟燭,等她因火焰炙烤醒來時,月能做的只有大聲喊叫。
小姐的房間和月隔了一個客廳,被月的喊叫聲驚醒,小姐看到咄咄逼人的火焰一次次竄出門縫,聽著月撕心裂肺的慘叫,小姐不顧一切往月的房間里撲,盡管被前來的下人攔下,小姐的手臂也已經(jīng)被狠狠地灼傷了。月把這些都記在了心里。
從第一次聽小姐說關(guān)于少爺?shù)氖虑殚_始,月就知道了那是她的哥哥,小時候和月一塊無家可歸的哥哥。
“小姐和少爺是那么得門當(dāng)戶對。”月多次在腦海里閃過這種想法,但每次眼淚都會濕了臉頰。
月一直希望小姐能夠和少爺姻緣相牽,生前這樣想,死后更是這樣想。只不過,月死后還想見少爺一面,哪怕僅僅是簡簡單單的妹妹見久別的哥哥那樣,這是月生前不敢縱容自己的事情,盡管生前也是如此得渴望。
“只有大家小姐才能配得上少爺。”這是月內(nèi)心最簡單的想法。
那晚的火焰升溫了月的渴望,當(dāng)身體被火焰吞噬的時候,月的靈魂逃進(jìn)了床前的梳妝鏡,一面被火焰燎烤過的鏡子。
月化為了鏡子鬼。
鏡子里面不斷重復(fù)著那次的大火,月每天都要重復(fù)被炙烤的痛苦,而只有月圓的時候才能逃出片刻。
現(xiàn)在,鏡子碎了。
月的魂魄也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