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發現父親老了,是在兩年前他和母親一起來蘇州陪我過年,我去火車站接他的那天。
提前電話里囑咐了很多遍不要從家里帶東西,春運火車上人很多,路上還要照顧母親,父親只是在電話里樂呵呵的說,沒事,你不要管,我就帶些年貨,你那邊東西貴。
直到我在火車站接站口看見他們,父親居然拿了根扁擔,為了平衡前后兩只很大很大的包裹,在擁擠的人潮中仰著脖子找我。
我看到他自是一番惱怒,你這是干什么啊還整個扁擔,這邊什么都有,年紀大了逞什么能,累壞了怎么辦。而父親看到我卻是呵呵笑著開心的像個孩子說不重不重,都是你愛吃的。
我希望能幫著他提一兩件,但實在是太沉了感覺有百十斤重,我的力量支撐不住他的包裹,他說,你不要動我來,爸有力氣。
然后我就站在他身后,看見他彎下身弓著腰,慢慢將扁擔扛在肩上站起來往前走。
我看見頭頂耀眼的燈光打在他滿是皺紋的側臉和粗燥厚重的手掌上,手腕上的青筋因為用力而暴起可見,后腦上曾經濃密的頭發也慢慢稀薄發白,而微駝的肩背還是像兒時我仰望的那般寬廣,只是他的步履變的很慢很慢了。
那一刻,我忽然發現站臺的燈光特別的刺眼,我的心一陣糾緊和抽痛,父親的背影在我的眼前一晃一晃的模糊了。
我在六歲之前對父親幾乎是沒什么記憶的,六歲之前他長期出差在外地,總是幾個月才回來一次,長大后母親說,父親每次一回來我就不記得他了就哭著不讓他進屋,而玩了兩天熟絡了,我又哭著不舍得讓他走。
但父親和女兒之間仿佛天生就有強烈的情感做紐帶,母親總是嘮叨說一個人小時候帶我那么辛苦,但是長大后父親一回來我就跟父親更親了,女兒都是父親前世的小情人,無論母親有多么疼女兒,對女兒來說都敵不過父女之間的感情。
六歲以后,父親穩定調回城里工作就一直陪伴我長大,父親是個特別細心的人,每天早上他總是早早的起來幫我做早飯,拖鞋放到床邊,牙膏擠好洗臉水都放到合適的溫度,連梳子扎頭發的發繩也放好,還把準備好的早飯涼卻一會兒怕我被燙著,而每次我放學回到家前,他總能通過噔噔的腳步聲,提前把門鎖打開。
這個習慣從小學就一直維持到我上大學離開家,恐怕沒有一個孩子像我一樣,每天都早上都是被父親叫醒,吃了父親親手做的十二年的早餐。上學的時候我總是很羨慕那些因為家里沒人做早飯可以拿著零花錢買早飯的孩子,直到工作后這些年,每天自己買早飯卻總是不知道吃什么的時候,我才知道,那個能夠天天早起給你做第一頓早飯的人,是多么珍貴。
讀書工作離家后,家就成為了我的旅館,每次回去都呆不幾天,和父母在一起的時間總是很少,和他們的代溝也越來越深,和他們的話題也越來越少,有什么事說了也不懂不理解,慢慢的也就不說了。
四年前我拿到房子,開始了一個人對新房子的裝修,父親終究不太放心來了幾天看看,但因為吃住都不方便,我在第三天就決定要他回去了,那天中午我對父親說,我給你買好了回去的火車票,你周末趕緊回家吧,你在這邊也幫不上忙我還要上班還要看房子還要操心你。
父親忽然像個犯錯的孩子低下頭,良久說,我不放心你,我怕你一個人太辛苦。
當天下午我還在上班,父親突然打電話給我,很興奮的說,我在建筑工地上找到了和家里陽臺上一樣的小磚,我正在撿,這樣可以省掉好多錢。
小陽臺上有好幾處因為開槽破壞掉的建筑磚,市面上買不到只有向物業買才能補起來,無良的物業漫天要價,全補下來有幾百多塊,而此刻父親像發現寶貝一樣正在建筑工地撿拾那些廢棄的磚頭。
我聽著電話里的聲音拼命的掉眼淚,我說爸你別撿了省不了多少錢,還下著雨這么重。
我下班匆匆趕回家的時候看著一麻袋的小磚頭和父親粗糙的手,難過的說不出來話。而父親開心的說,你看,爸還是有用的,爸幫你省了幾百塊錢呢,你讓爸在陪你多呆兩天,爸怕你一個人累著。
裝修好了的小陽臺上的建筑磚在其他房間明亮的瓷磚襯托下格外的不協調,才清楚為什么很多人會把小陽臺的磚全部打掉重新換新磚,只有我家沒有,但我從來也沒覺得這一片怎樣的難看,每次看到被父親撿拾過來的磚頭補過的墻面卻十足的溫暖。
兩年前,我動了個小手術,卻是從小到大第一次動手術,父親親自從老家跑過來照顧我,他看到我說,這么多年在外,生個小毛小病的都沒人在身邊,這個手術小,不怕有爸在身邊呢。
手術結束麻醉剛剛醒的時候,鼻腔里手術后的淤血混著疼痛的眼淚不停的往外吐血,我在模糊的視線里看見父親緊張的眼神,而他厚實堅硬的手掌緊緊的握著我的手,聽見他心疼說是不是疼啊,是不是麻醉過去了很疼啊,疼就掐爸爸。
那一刻忽然想起小時候每次打針掛水的時候怕疼一定要掐著父親的手,現在都長的跟父親一樣高了,就算小手術又能有怎么疼呢,我只是不爭氣的覺得自己好沒用,本該是照顧父親的年紀卻讓白發人照顧黑發人。
而父親一臉心疼的無奈,和眼睛里泛著的點點淚光著急的說,都是爸爸不在身邊,沒照顧好你,出院回家爸爸就給你做好吃的。
只是在父親眼里,女兒永遠是那個孩子,傷了會疼,哭了要抱,累了想家。
過年后我送父母回老家去火車站,我說你們都退休了別操那么多心,夠吃夠喝身體好好的就行。父親說,這兩年有三件讓我不得不操心的事,一是你奶奶年紀越來越大,怕她走路不注意會摔著,一是你媽媽的病還沒有度過五年的危險期,要特別注意不要復發,還有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老這樣一個人在外面,到現在還沒著落身邊沒個知冷知熱的人,也怪爸這一輩子沒本事,沒有照顧好你們。
我當時看著眼前年逾花甲的父親心一下子抽了起來,他越來越老了,臉上的皺紋一年一年越刻越深,頭發慢慢變白已不再年輕,他沒有文化不善表達也拙于表達自己的感情。但是當他在我面前說出這段話的時候,我知道那個善良細心的男人,他無怨無悔傾其一生所想要的,不過是有能力保護生命中命脈相連至親重要的三個女人,母親,妻子和女兒,可是他不知道,作為孝順的兒子,恩愛的丈夫,負責的父親,他已經做到他所能做的最好的全部了。
我說爸你別說了,你們年紀都大了,是我不好我沒照顧好你們。
父親說,是爸爸不好,爸爸心疼你,我女兒一個人在外這些年受苦了。
吳樹燕云斷尺書, 迢迢兩地恨何如?從成人離家彼此缺席的十幾年里,我笑,他們沒有機會和我一起笑,我哭,他們也沒有機會陪我一起哭,我們用兩代人各自認為對的方式愛對方,卻永遠有不被理解的隔閡難以把失去的時空距離拉近。
父母在身邊時,不敢回家,不敢不回家,父母不在身邊時,不敢往家打電話,不敢不往家打電話,想他們又怕見到他們,愛他們又想離開他們。我常常不想見到他們,可我又知道,我深愛著這兩個越來越陌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