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女》:宛轉曲塵花
? ? ? ? 自古便被喻為水的女性,的確擁有水的一切優點:滴水穿石的堅韌,涓涓細流的柔和,泠泠泉水的清澈;湖泊的靜謐,江河的活力,以及海洋般的寬容。然而她們又像水一樣容易被玷污,容易向低處墮落,容易被不同環境塑造成各種形態。女性是千百年來文學家們從不離筆的主題,但不論她們在各部文學作品中呈現出怎樣的形態,她們的身上總是或多或少承載著作者的希冀、傷感和對美的贊頌,她們本身就是一本內容豐富的書,一種不朽的詩意。
? ? ? ?初讀張愛玲的文字,只覺得瑰麗凄迷,一如民國女子手指上鮮紅的豆蔻,抑或是雨后一地海棠的殘骸,張揚著一種古樸而頹敗的美,艷而不俗。有時她的文字因摻雜太多悲劇成分,粗粗讀來總有鏡花水月般的錯覺,隱隱含著飛蛾撲火般的凄涼,但這不過是她營造出的一種假象罷了。看似妖冶華麗且瑣碎,然而真正沉下心去體悟時,卻能發現她洞若觀火的敏銳、冷靜和高傲,似乎夾帶著一絲痛惜和自嘲,以及身在局中淡淡的悲憫與無奈。她總是在這輕言細語的敘述中翻覆著一個個家族的命運,揭開繁華背后曲終人散的落寞荒涼。
? ? ? 《怨女》中的每一位女主人公,無論是受盡凌辱,從對生活充滿向往變得病痛纏身、滿心怨憤的女仆小艾;水靈單純,卻因嫁入姚家,守著一個殘疾夫君郁郁終生的“麻油西施”銀娣;還是原先如畫溫雅、思想開放,卻被數十年感情恩怨束縛成只知打麻將的粗俗女人的密斯范,都像是一朵朵虞美人。她們細弱的身軀費力地支撐著碩大的花朵,在荒煙蔓草之中匍匐茍活。她們的花瓣熾烈鮮紅、薄如蟬翼,卻呈現出死亡的艷麗,她們的心也早已黑去。
? ? ? ?一個個善良單純的女子在她的筆下從廊前、巷中、院子中歡笑著奔跑出去。她們并不完美,都有一些討人厭又讓人愛的小缺點,但此時她們始終如水般透明。當她們嫁入一戶戶人家之后,便永遠失去了無憂無慮的歲月。她們被欺騙、玩弄、蹂躪,;她們受到金錢、權力、地位的誘惑,于是她們或成天哀憐自己的不幸,或變得渴望錢權工于心計,幾乎無人能保持本性。就如虞美人的花心,她們的性格扭曲、心靈腐爛、精神空虛,失去一切善與美的本質后,她們的面容也變得艷俗可憎,最終淪為各懷鬼胎、怨天尤人、傳播飛短流長的“怨女”。
? ? ? ?真是應了書的原名《金鎖記》。朱門大戶沉重的金鎖,將一個個鮮靈純凈的女子鎖進金籠失去自我,成為一只只對天空失去期望,折翼病態的金絲雀,嗚咽著死在籠中。
? ? ? ? 張愛玲在與胡蘭成的情感糾葛中,何嘗不是一只自陷籠中自鎖心門的雀,何嘗不是一只不顧一切撲向烈焰的蝶呢?她花費了這一生努力讓自己成為一個旁觀者,但正如她所說的“浮生若夢”,似乎是看透了一切情事,可面對自身又迷茫了,最終還是“當局者迷”。女子凡是愛上了一個人,心都像一朵朵開在塵土中的花,謙卑而熱烈。這本如煙如云的書,能不能算她們生命的挽歌?
? ? ? ? 從前初讀張愛玲時,覺得她太過犀利和冷靜,有時對白和情節過于拖沓和瑣碎了。如今再讀之時只覺得時光飛逝,心境也隨著年齡改變,更能沉下心看書了。但反觀她筆下的這些女子,不知道是如何度日如年,便覺得時光飛逝也比度日如年要好的多,但在這有限的時光里,如果能做完自己喜歡的事情,也便是最理想的、也最難求的狀態。我們尚且可以為她們哀嘆然后去追尋自己的所求,可她們度過了這漫長而彷徨的一生,也許還要彷徨在這本書里,這條寥落的雨巷里。而這雨巷是沒有結局的死胡同,她們的愁怨也不會如丁香千結一般美好。
? ? ? ?張愛玲真是寫盡了那個時期的女人事,而接下來的故事要我們這群人去創造了。想起《阿房宮賦》的末尾,“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哀后人也”,當以此自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