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學幻想小說》白衣烏鴉 第四章 老烏鴉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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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老烏鴉之死

? ? ? ? 西瓜籽,黑衣人。

? ? ? ? 鋼針,注射器手槍。

? ? ? ? 無盡虛空。

? ? ? ? 前方燈光點亮,溫煦的白光充滿整個走廊。

? ? ? ? 我回頭望去,看到烏先生手中的繡花針刺入那紅瞳少女的小腿,蜻蜓點水一般。而那紅瞳少女,口中咳出深黑色的淤血。少女的臉上終于復原了一絲人色。我終于感到如釋重負,便不再回頭。

? ? ? ? 燈光十分刺眼,是一種使人雪盲的白色。在我已經(jīng)適應了黑暗的眼睛看來,周圍的世界裹上了一層迷蒙的薄霧,霧中的謎團正在一點點抽絲剝繭,露出面目。

? ? ? ? 前方是一扇門,門扉半掩。

? ? ? ? 當我向那扇門邁出步履的時候,我感到身體一陣濕潤。清涼水霧忽然潑灑我的全身。我抬頭一瞥,方才看到頭頂兩側(cè)密布著兩排噴頭。看起來是這飛機上給來訪者消毒的裝置。但那水霧卻沒有酒精或者其他消毒液令人皺眉的強烈味道。

? ? ? ? 我向前伸出手去,門已經(jīng)向內(nèi)打開。

? ? ? ? 眼中薄霧漸漸散去,我看到那扇門之內(nèi)的整個房間。觸目所見,無不親切。

? ? ? ? 這里看起來,是一處空間狹小但卻五臟俱全的醫(yī)院。只不過這處醫(yī)院,是搭載在飛機之中,翱翔于天際之上的。

? ? ? ? 我看到一側(cè)的桌子上橫陳著精致的影像學檢查設(shè)備,但體積明顯比醫(yī)院的龐然大物小了許多。想來是為了某種研究的目的特地定制了微縮版本。望著那一個個終端機忽閃不定的屏幕,我猜測那些應該是x光檢測儀,計算機斷層掃描儀或者心臟彩超一類的物件。

? ? ? ? 而另一側(cè)一排桌子雜亂擺放了一排病理學檢測設(shè)備。我看到大小不等的顯微鏡,還有散落桌上的各種實驗室切片標本。以及好像舊報紙堆一樣的打印文件。不遠處還有一處本來應該布置精密實際卻雜亂無章的化學工作臺,其上堆疊了許多五顏六色的燒瓶燒杯和鐵架臺。看起來這里剛剛經(jīng)過了一場滑稽的實驗室鬧劇,但之后卻無人收拾。

? ? ? ? 一片狼藉的設(shè)備文件擁塞其間,角落是唯一的一張病床。證實了我認為這里是醫(yī)院的判斷。

? ? ? ? 我正想要走向那張病床一探究竟,一個溫和蒼老的聲音打斷了我的行動。

? ? ? ? “孩子,你終于還是來了。”

? ? ? ? 一個無比熟悉,但卻衰弱遲緩的聲音。

? ? ? ? 我看到一個背影,從旁邊雜亂的儀器堆中緩緩起身。那身姿筆挺而僵硬,像是剛剛解凍的枯木。那身姿屈身于笨拙臃腫的白色醫(yī)用防護服中。半透明面罩之下,是被汗珠幾乎遮蓋的一張老臉。面罩之內(nèi)密閉的水珠,幾乎蔓延成了不透明的濃霧。我甚至可以聽到那白色醫(yī)用防護服之內(nèi),汗水搖晃發(fā)出的響動聲。

? ? ? ? “孩子,你沒有穿這件防護服。你終究還是沒有穿。”

? ? ? ? “沒有,他沒有穿。我本來是想讓他穿的,但其實你們應該都知道,他其實并不需要穿。而你們即使穿上了這件衣服,也是徒勞無功。”

? ? ? ? 回答的是烏子虛先生。烏先生的聲音如同林間響箭,截斷了那個蒼老而嘶啞的聲音。

? ? ? ? 我回頭顧看,卻看見十分荒誕甚至詭異的一幕。

? ? ? ? 烏先生已經(jīng)全然變了一副模樣。

? ? ? ? 此刻的烏先生,身上的白色醫(yī)用防護服已經(jīng)全部退去,取而代之的是難以名狀的一身裝扮。

? ? ? ? 烏先生身著黑色長衫,腳穿粗布布鞋。他左手手提一盞煤油燈,右手手提一個酒葫蘆。手腕之間,懸掛著那個裝老式繡花針的錦囊。

? ? ? ? 我想起這身裝扮,好像只在電影和魯迅的文集插圖上看過。看起來,就好像是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民國知識分子。

? ? ? ? 但是除此之外,還有更加詭異的一幕。詭異到讓我瞠目結(jié)舌,大腦幾乎停止運轉(zhuǎn)。

? ? ? ? 烏先生的右手除了掛著酒葫蘆的麻繩,還拿著一頁西瓜。

? ? ? ? 是的,是西瓜。就是吃的那種西瓜。

? ? ? ? 烏先生此刻顯得志得意滿,老式圓框眼鏡之下的那雙眼鏡顯得深沉而陰郁。只見他大跨步抬腿進入室內(nèi),好像綠林好漢一樣無所顧忌。

? ? ? ? 望著那個筆挺而堅硬的身姿,烏先生咬了一口西瓜,口唇一張。

? ? ? ? 幾粒西瓜種子噴射于地,原本覆蓋灰塵的地面如今更顯得臟亂。

? ? ? ? 但烏先生如今趾高氣昂,仿佛那幾粒西瓜種子是神來之筆一般。

? ? ? ? 我感到自己已經(jīng)無法思考,眼前的一切沒有一點能夠讓我覺得可以理解。

? ? ? ? “你說得不錯,校長。他沒有穿,而我也不需要再穿了。我這個樣子就是要告訴你們,你們這么多年想要戰(zhàn)勝這種傳染病的努力,只是一群欺世盜名之輩的自欺欺人而已。到頭來所有的實驗都是黃粱一夢,而現(xiàn)在夢就要醒來了。”

? ? ? ? 此刻的烏先生褪去了之前的溫文爾雅,好像大仇得報的孤臣孽子。他此刻望之狂躁,陰郁而又不可一世。而那個僵硬蒼老的身影凝望著烏先生,長久之后發(fā)出一聲嘆息。

“校長,這小烏鴉一直很好奇這里是什么地方,你不妨對他娓娓道來如何?”烏先生閑庭信步一般嚼著西瓜,臉上的汗珠仿佛逐漸稀少。

? ? ? ? “孩子,你一直很敏感。你從小就和別的孩子不一樣。你覺得這里是哪里呢?”那蒼老的聲音向我詢問,半透明面罩之內(nèi)的五官依舊水霧朦朧。

? ? ? ? “我只覺得這里看起來,像是一處醫(yī)院。”

? ? ? ? “孩子,你說得不錯。這里是醫(yī)院。你生于世世代代行醫(yī)的家族,醫(yī)者的魂魄和氣韻已經(jīng)融入到了你的骨髓之中。孩子,你的眼睛像極了你的母親,無與倫比的精致而靈動。像是那個從深海走向人類腹地的人魚。如果你穿上一身白衣,一定能夠給病魔帶去毀滅和滅亡。但對你而言,走上這條醫(yī)者之路卻險惡而不詳。孩子,你還記得十年之前嗎?你還記得那場大雨嗎?那場你母親的雨中葬禮?”

? ? ? ? 我竭力想透過那半透明面罩去辨認那深藏其后的五官,努力在記憶的長廊中尋求那聲音的座次,卻一無所獲。我好像從未見過那老人。

? ? ? ? “十年之前,你的母親就身穿白衣,和你外祖父和舅舅一起抗擊病魔。但在那場瘟疫里,所有人都輸了。你的母親是烏鴉。她被病魔奪取了性命。有人說你是這場瘟疫的希望,但我實在希望你不去做那個希望。”

? ? ? ? “你們說我是烏鴉,你們都說我是烏鴉。可是能不能請你們不要再打啞謎了,請告訴我這里的所有答案。否則,我現(xiàn)在就要離開。”我對他虛無縹緲的言語感到莫名的憤怒,嘴唇不規(guī)則地顫抖。

? ? ? ? “十年之前,發(fā)生了一場瘟疫。一種殘忍而又詭異的傳染病毒橫掃了一座城市,幾乎讓這座城市遭到了滅頂之災。那座城市就是這架飛機之下的雨城,也是你將要去的地方。但在所有醫(yī)生面對星火燎原的病毒束手無策的時候,有一位醫(yī)生卻在感染了病毒之后自行痊愈,并提出了全新的治療方法。”那衰老的聲音慢慢齊整規(guī)律,音色的尾音漸漸恢復氣力。

? ? ? ? “那種治療方法并非毫無隱患,但已經(jīng)可以算是最好的選擇了。那之后那種詭異的傳染病病毒就好像被馴服了的野獸一樣,漸漸變得有規(guī)律可循。只在偶爾才出現(xiàn)復發(fā)或者治療無效的案例。但即使如此,當時這座城市的醫(yī)療隊伍也付出了巨大代價。許多醫(yī)院的醫(yī)療隊伍成編制的被病魔消滅,只有星星點點的少量醫(yī)生幸存。”

? ? ? ? “所以,我所要前往的那所學校,就是......”我想起了之前關(guān)于母校的種種傳言,曾經(jīng)的捕風捉影如今一點點拼湊成了殘酷的真實。

? ? ? ? “沒錯,為了讓類似的災難不再發(fā)生,雨城市醫(yī)學聯(lián)合大學應運而生。集合了全國各地中醫(yī),西醫(yī)的中堅力量。各地醫(yī)學界的佼佼者都有參與其中。而我三生有幸,被選做了校長,也是你的校長。”

? ? ? ? “那,這架飛機又是.....”

? ? ? ? “瘟疫一直沒有徹底停息,復發(fā)感染的病例仍然在雨城市偶爾發(fā)現(xiàn)。這種病毒太過于險惡,所以需要建立一個絕對隔絕的研究中心,用于研究這種傳染病病原體的種種。剛開始這處研究中心被安置在雨城市一處絕對偏僻的所在,可后來一切漸漸都失去了控制。這所研究中心的決策者認為,如果把研究場所放在天空之上,或許就可以和陸地徹底隔絕。之前的慘劇,也就有可能不再重現(xiàn)。”

? ? ? ? “那個決策者,是你嗎?”我聽著他衰老走調(diào)的聲音,望著他僵硬呆板的肢體。他厚重的白色醫(yī)用防護服如今松松垮垮,沾滿汗?jié)n。就好像敗軍之將身上零亂不整的鎧甲一樣。而烏先生挺拔的身軀傲立我身后,眼神直視,目光漸漸陰冷。

? ? ? ? “很是遺憾,若是僅僅憑借我一人之力,恐怕都不足以撼動這病魔分毫。十年以來,在雨城各處的實驗室里面我們慘淡經(jīng)營了好久,但我始終奉行的是另外一個人的意志。那個人就在這里,就在那邊的病床上。孩子,你該去見他一面了,也許是最后一面。你曾經(jīng)見過他的。”

? ? ? ? 那蒼老的聲音把僵硬的手指指向身后,我看到那張病床。我不再猶豫,便行至床前。

? ? ? ? 我看到一個萎縮而又臃腫的軀體,幾乎被各式醫(yī)療器械所淹沒。

? ? ? ? 他的嘴唇連接著一架微型呼吸機,主機發(fā)出震顫連續(xù)的嗡鳴之聲。呼吸機一旁,是一架已經(jīng)散發(fā)出些許腥臭的吸痰器。他的手臂上掛著正在輸液的點滴,連接著輸液用的藥瓶和鐵架臺。而他的大腿之上同樣坑坑洼洼,布滿了注射器和采血針瘋狂啄食過的痕跡。他的身軀還依稀保留模糊的肌肉輪廓,但腹部已經(jīng)顯得臃腫而膨脹。而他的四肢卻像壞死的樹枝一樣,枯瘦且青筋暴露。他的雙目緊閉,他的眉頭深鎖。他的雙手緊握,他的肌肉緊繃。他的面色鐵青,覆蓋密集的紅色斑點。他的軀體不時顫抖,動作一刻刻遲緩下去。

? ? ? ? 我感到他的生命能量已經(jīng)日薄西山,卻在他眉目之間尋到了些許熟悉的記憶坐標。

? ? ? ? 我忽然想起,十年前的那場葬禮。陰雨密布,烏鴉盤旋。那是我第一次與他見面。

? ? ? ? 他是烏鴉,他是我母親的父親,他稱我是烏鴉,他則自稱為老烏鴉。

十年前的我瘦小稚嫩而又膽怯,而如今我成長茁壯,羽翼豐滿;重新與他謀面。

? ? ? ? 但他高大魁梧的身軀卻已經(jīng)這種傳染病被折磨得如此這般不成人形。

? ? ? ? 我伸出右手,伸向他的手腕橈側(cè)動脈。我充滿好奇,卻隱隱約約已經(jīng)能夠感知到答案。

? ? ? ? 在我手指搭上他脈搏的瞬間,一記鈍響讓我觸電一般縮回手指。

? ? ? ? 我聽到重物掉落于地的聲音,漣漪起一陣清脆破碎的震動。而后是一聲驚恐的呼叫聲,人的軀體轟然倒地。我聽到人的四肢相互碰撞發(fā)出的聲音,那顯然是兩個人扭打在一起。然后一聲凄慘的哀嚎,又一個軀體重重摔打在地的聲音。

? ? ? ? 人與人之間殊死搏斗的聲音從墻的另一面?zhèn)鱽怼?/p>

? ? ? ? “住手,你瘋了,你到底想做什么?”一個疲憊的聲音仿佛在發(fā)問。那聲音從天花板上的微型揚聲器傳來。

? ? ? ? 沉重的悶響再次傳來。兇猛的震動傳導至那張病床,鋼鐵床板幾乎隨之鳴響。我看到前方的墻壁在隨著震動隱隱向內(nèi)凹陷。

? ? ? ? 不及我思索的空當,那凹陷已經(jīng)向內(nèi)開裂,原來那是一扇門。沒有把手的門。

? ? ? ? 門向內(nèi)洞開,一個覆蓋白色醫(yī)用防護服的魁梧身軀倒了下來,幾乎撲在了整張病床之上。那個身形我認得,是剛剛才把我兇暴趕驅(qū)趕上飛機的鹿先生。鹿先生此刻就如同動物一樣癱軟了下去,白色的防護服上依稀可見幾個小而幽深的洞口,看不到鮮血滲出。

? ? ? ? 隨著鹿先生倒地的,還有一個滾落于地的半透明面罩。

? ? ? ? 一雙黑色膠皮靴踐踏著那面罩,長驅(qū)直入跨入這間微型空中醫(yī)院。

? ? ? ? 而驅(qū)使著那黑色膠皮靴的,是一個動作十分矯健敏捷的身影。那身影原本也身穿著厚重的白色醫(yī)用防護服,但如今如同毒蛇蛻皮一般迅速除去那一身裝備。仿佛那白色防護只是無用的累贅而已。

? ? ? ? 我下意識地后退,但雙腿忽然仿佛懸在半空一樣喪失了力量。

? ? ? ? 而烏先生冷眼旁觀這一切,又吐了幾口西瓜籽。

? ? ? ? 被稱為校長的僵硬身姿搖了搖頭,半透明面罩之內(nèi)傳出幾聲咳嗽。

? ? ? ? 白色醫(yī)用防護服被整個脫下,粗暴跌落于地。與地面接觸的瞬間,其中累積的汗珠撞擊地面,大珠小珠落玉盤。

? ? ? ? 來人披散著過肩的長發(fā),身穿一身黑色卻毫無反光的緊身衣。像是精致的潛水服,卻沒有笨重窒息的氧氣瓶。他的左手勉力抹了一臉汗珠,右手卻緊緊握住一件東西。

? ? ? ? 那看起來是一把詭異的槍。下半部分的握柄扳機與尋常的鋼鐵手槍無異,上半部分卻接上了一個注射器一樣的針筒。那針筒之上明晃晃的針頭鋒芒畢露,蓄勢待發(fā)。看起來就好像拿一把砍刀硬生生把手槍的一半砍去,強行接上一個注射器一樣生冷僵硬。

? ? ? ? 他有著一雙深邃立體的眼睛,但眼窩深陷,眼圈青黑。那雙輪廓雅致的雙眼如今噴吐著空洞和怨憤的火苗。有水珠從他密布細紋的臉頰順流而下,分不清楚是汗滴還是淚珠。

? ? ? ? 他把手中怪異的注射器手槍指向那張病床,也指向我。烏先生望著那針頭,調(diào)皮地瞇了瞇雙眼。原本身體癱軟的校長勉強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

? ? ? ? “實在抱歉呀,實在是抱歉。一直為你們跑腿干臟活的那個鹿先生,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我槍下的路人了。前面的是校長吧?校長,您還記得我嗎?您要不要過來看看我這張臉,要不要!”他張開口,唇間發(fā)出嘶啞而扭曲的聲音。那聲音就好像被鐵銹腐蝕透徹了的鋼琴。仿佛被囚禁了許久的魔鬼,忽然被解放而發(fā)出癲狂的嚎叫。

? ? ? ? “你,你是誰!”我下意識向后退去,鉆心劇痛卻早一刻已經(jīng)從我大腿之間穿來。肌肉之間的強烈痙攣讓我身體陡然失去重心,像散架了的積木一樣癱倒在地上。我看到了一根細而狹長的鋼針沒入大腿,幾乎將我的大腿整個洞穿。我的下巴狠狠砸在地面上,雙手抱緊病床的一角。疼痛越發(fā)兇狠,意識卻越發(fā)清晰,記憶的碎片開始在大腦中沸騰。而他嫻熟地又掏出一根鋼針,迅速為那注射槍再度上膛。整個動作利落精準,渾然天成不留一絲破綻。

? ? ? ? “楚尋,你竟然問我是否還記得你。你曾經(jīng)是我所在臨床醫(yī)學系最天賦異稟的學生,我當然記得了。我唯獨沒想到,你竟然還活著。”老校長說道。

? ? ? ? 空中醫(yī)院的空氣更加肅殺凝重,而被稱作老校長的那一僵硬身姿,緩緩褪下了他的白色醫(yī)用防護服。在他取下半透明面罩的瞬間,我驚訝于他慈祥而飽經(jīng)風霜的五官。他的須發(fā)雪白盡染,頭上見不到一絲黑色。雖然浸滿汗?jié)n,但他的面孔依稀停留著一股清雅的精致,甚至連皺紋的形狀都是極其規(guī)整的。老校長如今透露著一種油盡燈枯的疲憊,我留意到他的瞳孔微微吐露出紅色。

? ? ? ? 竟是尚未熟透的酸石榴紅,與那紅瞳少女別無二致。

“你不應該傷害他,關(guān)楚尋。這里的事情,和他無關(guān)。”烏子虛先生冷冷對那披發(fā)的黑色緊身衣說道,身體卻仍然紋絲不動。他那深藏若虛的眼睛里面,仿佛看不到因為劇痛而在地上蜷縮呻吟的我。

? ? ? ? “哦,是你,竟然是你!多少年了,有十年了吧?你的樣子竟然一點也沒變,莫非你現(xiàn)在也和這架飛機同流合污了嗎?這可一點也不像你,你從來不會因為時間而改變!”黑衣人手中的注射槍對準了烏先生,眼角的余光警惕盯著四周。

? ? ? ? “楚尋,如果在你心中我還是你的校長,那你告訴我,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夠做到的,我都一定會答應你。”

? ? ? ? “校長,你這是在和我談判嗎?直到此時此刻,我喬裝打扮,終于登上了這架飛機,你們還要和我待價而沽嗎?”

? ? ? ? “楚尋,我們可以和你談。無論你想要什么,哪怕是我的生命,也在可以商榷的范圍以內(nèi)。在我眼里不管發(fā)生了什么,你還是關(guān)教授的兒子,是我孔繁秋最得意的學生關(guān)楚尋。”

? ? ? ? “我想要什么?哈哈哈哈。我想要那個帶著人魚手鏈的女子,那個驚為天人的女子死而復生,你能用你手中權(quán)力讓她回到我的身邊嗎?”

? ? ? ? 老校長的目光霎時暗淡了下去,他直挺的身軀變得佝僂,繁雜的咳嗽從喉間傳來。“楚尋,你要知道那個女子不光是你的妹妹,她還是我的學生,關(guān)教授的親生女兒。并不僅僅只有你因為十年前她的離世而痛苦,我們也一樣痛心疾首。”

? ? ? ? “你還知道她是你的學生嗎?可她明明可以不走上醫(yī)學這條道路,她本來可以不被你們捆綁在你們的戰(zhàn)車之上!是你和老烏鴉親手害死了她!而你,口口聲聲說她是你的學生,你甚至缺席了她的葬禮。”

? ? ? ? “關(guān)楚尋,你也缺席了。你不要忘記關(guān)耳在十年之前在葬禮上不但與他的媽媽永別了,同樣也沒有見到他的舅舅。說出你的條件,這樣你也許可以全身而退。”說話的是烏子虛先生,他依舊紋絲不動。他的聲音卻滴水不漏,不多不少。

? ? ? ? 我忽然想起老烏鴉在十年前的葬禮上對我說,我的媽媽是烏鴉。她為了抵擋病魔而被死神收割。而我有一個舅舅,他是烏鴉。但我從未見過他。難道這個陰森冷血殘忍,手握注射器手槍的黑衣人,就是我的舅舅?那刺入我大腿中的鋼針在陣陣收縮,我感到錐心之痛。

? ? ? ? “那好,我就成全你。你現(xiàn)在叫烏子虛了,對吧?好一個又一個子虛烏有的名字啊。我要那把鑰匙。給我那把鑰匙,我就離開這架飛機。”

? ? ? ? “你得不到那把鑰匙,你什么都得不到。你也別想離開這架飛機。”烏子虛先生說。

? ? ? ? 另一個聲音從身后響起。不是老校長,不是烏子虛,不是黑衣人也不是我的聲音。

? ? ? ? 那聲音蒼冷孤高哀涼,卻也奄奄一息。

? ? ? ? 那是老烏鴉的聲音。

? ? ? ? “關(guān)教授,您總算是醒了。”老校長如釋重負,他僵硬的身軀癱倒在座椅之上。

? ? ? ? “是啊,老夫總算是醒了。也不知道老夫究竟睡了多久,就仿佛一場春秋大夢。”

? ? ? ? 我看到原本在病床上昏迷的老烏鴉蘇醒了,他半裸的身體覆蓋了醫(yī)院病人穿著的白色睡衣。他的胸部肌肉輪廓鮮明,腹部卻膨脹水腫。他緊閉著雙眼半坐在病床之上,雜亂無序地一一扯去纏繞在身上的各種醫(yī)療器械。他的皮膚枯槁暗淡,動作卻顯得異常有力。仿佛敏捷靈巧在一瞬間回到了他虛弱僵硬的身體里面。

? ? ? ? “您已經(jīng)失去意識快要二十四小時了。我?guī)缀鯎哪呀?jīng)到了彌留之際。”老校長說。

? ? ? ? “嗯......是你呀,你果然沒有死。非但如此,你還機關(guān)算盡到了老夫的飛機上去。可笑的是,你擊倒了這架飛機上的好幾個人,威脅我們。你說你想要那把鑰匙,可是你恐怕還不知道那把鑰匙是什么?”

? ? ? ? “對,我想要那把鑰匙。鑰匙應該在我的手上,然后研究由我們路西法制藥公司繼續(xù)。你們的努力已經(jīng)失敗了,不管那把鑰匙是什么。”披散頭發(fā)的黑衣人把注射器手槍緊緊對準了老烏鴉,手指扣在扳機的位置。“如果你不給我那把鑰匙,這架飛機將和你一起毀滅。而你會首先享受痛苦而漫長的死亡。”黑衣人的眼睛腫脹,扭曲的眼神把老烏鴉緊緊盯住。

? ? ? ? “這么說,你終于是做了路西法公司的走狗了。你想要那把鑰匙,可是你連那把鑰匙是什么都不知道。正如你現(xiàn)在威脅著我,我卻不知道你威脅的憑借是什么。憑你手里那件東西嗎?你覺得你拿著它,會讓你變得更加敏感?十年前若不是因為你,那個帶著人魚手鏈的女子,也許根本不會死!”老烏鴉驀地站起身來,高大的身軀驟然挺立。但他依然雙目緊閉。

? ? ? ? “你住口!老東西!你有什么資格去對她評頭論足!”黑衣人扣動扳機,注射器手槍的鋼針飛射而出。

? ? ? ? 鋼針徑直刺入老烏鴉的腹部,鮮紅血液順流而下。而老烏鴉的身軀紋絲不動,沒有一絲顫抖。

? ? ? ? 黑衣人厲聲嚎叫,重新為注射器手槍上膛,又顫抖著扣動扳機。

這一次鋼針沒入老烏鴉的右胸,但老烏鴉依然紋絲不動。那張飽經(jīng)滄桑的臉頰雙目緊閉,嘴角甚至沒有絲毫抽搐。

? ? ? ? 烏子虛先生依然袖手旁觀,圓框眼鏡之下,他的眼睛里寫滿了冷漠。

? ? ? ? 老校長雙目圓睜,嘴唇大張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響。

? ? ? ? 而我忍受這大腿之間難忍的劇痛,窒息一般靜謐地看著這一切發(fā)生。

? ? ? ? 我看到老烏鴉的身體終于有了些許松動。他的頭顱聳拉了下來,眉間一皺。而后那顆白發(fā)蓬亂的頭顱,再度高高昂起。就像十年前我第一次見到他時候一樣,不怒自威。

? ? ? ? 而一股氣息從黑衣人的唇間泄露了出來,那把注射器手槍無聲從他手中滑落。我分辨不清楚,那聲氣息中流露出來的是恐懼,還是仇恨得以宣泄之后的釋然。

? ? ? ? “十年前那個死去的女子,她是你的親生女兒。是你害死了她。”黑衣人的聲音驟然空洞,對老烏鴉喃喃說道。

? ? ? ? “是,她不光是我的親生女兒,還是你的親妹妹。若不是你臨陣脫逃,她便絕對不會死。而我在這里的研究,就是為了讓她這樣的悲劇不再上演。”老烏鴉的聲音此刻如此平靜,仿佛只是在訴說一個與他平生毫無瓜葛的故事。

? ? ? ? 我忽然想起老烏鴉在葬禮上對我說過的話。他說他是老烏鴉,我被病魔奪取生命的母親也是烏鴉。我還有一個舅舅,是我母親的哥哥。他也是烏鴉。而我從來未曾見過他。

? ? ? ? 可是倘若是如此,烏鴉不是應該是為了戰(zhàn)勝病魔而穿上白衣的使者嗎?為什么同樣是烏鴉,烏鴉和烏鴉卻要互相傷害?為什么要在互相的仇恨和啄食當中,鮮血淋漓?

? ? ? ? “你們上一次輸給了這種傳染病,這一次你們還會輸。而且你們這一次已經(jīng)輸了。給我那把鑰匙,讓我來進行研究。我就離開。不要讓我重復第二遍。”黑衣人聲音中的恐懼和空洞復又消散無形,他重新?lián)炱鹆四前炎⑸淦魇謽尅C艚莸氖种笇撫樠b填其中,鋒利的鋼針劍拔弩張。

? ? ? ? “罷了,孔校長,請你把那把鑰匙給他看。”

? ? ? ? “關(guān)教授,您為那把鑰匙設(shè)置了鎖定,只有您的鮮血能解開鎖定。這是您知道的。”老校長回話道,他的聲音正在一點點衰弱虛無。

? ? ? ? “很遺憾,能解開鎖定的并不只是關(guān)教授的鮮血,而我已經(jīng)拿到了那把鑰匙。”烏先生身著長衫的身影向黑衣人和老烏鴉逼近。仿佛舞臺上被忽略了的配角忽然解開面具,粉墨登場。

? ? ? ? “哦?是你。原來是你?這么說那把鑰匙已經(jīng)被你打開了?那么那個孩子也在這里了。”老烏鴉緊閉的眼簾之下,眼球四處游移。在那一瞬間,他感受到了我的存在。但隨即,他的頭顱又重新對準了烏子虛先生。我竟然不能確定,他大腦中是否感受到了我的存在。

? ? ? ? “你現(xiàn)在叫烏子虛了,對嗎?子虛烏有,又是一個嶄新的名字啊。時光輪轉(zhuǎn),我和孔校長都已經(jīng)是白發(fā)蒼蒼的老人了。而你卻依然年輕矯健,宛若我們第一次見到你時候的樣子。就連你穿的衣服也是一模一樣。難道這該死的時間從來不會在你身上留下任何痕跡嗎?烏先生?”

? ? ? ? 烏先生此刻的五官好像是雕刻其上的面具一樣,毫無動容。沒有一句言語從他那長衫布鞋的軀體中傳出,我看見他回頭望去。眼神之中,隱隱有時空輪回。

? ? ? ? 順著他眼神望去,我看到那紅瞳少女,亦步亦趨走上前來。

? ? ? ? 紅瞳少女臉上恢復了血色,鮮血一般赤烈的美擴散到四周。

? ? ? ? 她身上披掛著的古舊長裙邊緣正一點點破碎,而長裙難以看清其顏色。我忽然發(fā)覺那長裙是一種極其古舊的款式。我只在奶奶二十歲的黑白相片上,見過一次這種款式。

? ? ? ? 她的眼睛輪廓精致,宛若熟透了的杏仁。她的鼻梁線條細膩,吹彈可破。她披散的及腰長發(fā)烏黑光亮,但她的目光卻空洞無物,看不到整個世界的反光。

? ? ? ? 我心中霎時緊繃,我看著她步步趔趄地走上前來,漸漸與烏先生站立。她那一身古舊長裙,和烏先生的長衫布鞋,有一股難以言喻的般配和諧。

? ? ? ? 烏先生靜靜望著她,沉默不語。那眼神仿佛初生的幼童望著母親。仿佛稚嫩的新兵望著將軍。仿佛闊別多年的情郎望著心中的歸人。

? ? ? ? 烏先生輕輕握住她的手,滿目不屑地把目光投向老烏鴉和黑衣人。老校長瞪大了雙眼,難以掩飾心中的驚訝。而那紅瞳少女雙目中的瞳仁定定投向前方,沒有一絲移動。

? ? ? ? 原來那紅瞳少女,乃是盲人。更或許她也無法開口說話。但她和烏先生卻好像熟識多年,我在烏先生的眼神之中讀出了經(jīng)年的默契和信任。但那看起來卻不像是愛慕,至少不是尋常的愛慕。

? ? ? ? “關(guān)楚尋,鑰匙在我手上,她就是那把鑰匙。但你拿不走,我只會帶她去她想去的地方,不附加任何人的意志。”

“是嗎?原來如此。可是你是怎么打開那把鎖的?那把鎖只有烏鴉的鮮血才能打開,那是一個白衣家族世代相傳的密碼。你何德何能夠打開?不過沒關(guān)系,我只需要從你手里把那把鑰匙搶過來就可以了。烏子虛,不管你已經(jīng)活了多少年,你都還只是一個肉眼凡胎而已!”黑衣人扣除發(fā)出撕裂的嚎叫,他狠狠舉起那把注射器手槍。

? ? ? ? “關(guān)楚尋,如果我不把她給你,你當真要殺光這飛機上的人?”

? ? ? ? “為什么不呢?”黑衣人露出一個歪斜的微笑,眼睛看起來大得嚇人。

? ? ? ? “有一件事情你似乎忽略了,你真的了解這架飛機上所有的人嗎?”烏子虛篤定地想黑衣人發(fā)問,握著紅瞳少女之手的他一秒比一秒平靜。

? ? ? ? “關(guān)楚尋,你當真知道,那個孩子是誰嗎?那個剛剛被你一槍射倒的蜷縮于地的孩子?”烏先生的目光望向我,他的五官陡然變得壓抑陰郁。

? ? ? ? “還能是誰呢?這把注射器手槍的鋼針涂有劇毒,普通人沾上只需要幾秒鐘就沒命了。我為什么要去過問一個槍下亡靈?”黑衣人笑笑,目光中絲毫沒有我的位置。

? ? ? ? “關(guān)楚尋,這么多年過去了。你不但一點也沒有變,心中的自大狹隘狂妄殘忍,卻日甚一日。我建議你放低你高傲的頭顱,去看看那孩子吧。你一定會后悔的。”

? ? ? ? “你一直恨我害死了她,楚尋。可是你還記得,那個手戴人魚手鏈的女子,她還有一個孩子嗎?他是你的外甥,你是他的舅舅。她是你的親生妹妹的孩子。他的身上,也流著你的血。你可以把我們看做草芥,可是她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血呢?”老烏鴉忽然發(fā)話了,他被鋼針洞穿的身軀微微顫抖,他威嚴的聲音擲地有聲。但奇怪的是他的雙目卻一直緊閉,我能感到緊閉的雙目之后的眼珠四向游移。

? ? ? ? 我于是看著那黑衣人,辨認著他汗珠滑落的尖銳五官。依稀朦朧之中,我竟然看到了我自己的輪廓。一樣的憂郁而深沉,像極了十年前在葬禮上告別的那張臉孔。

? ? ? ? “舅舅......”我勉強支撐起被劇痛支配了的身軀,對黑衣人發(fā)出嘶啞的問候。我不知道讓我站立和發(fā)聲的勇敢和力量,是從何而來。

? ? ? ? 黑衣人的眼睛瞬間凝固了,他的五官冰凍在了一起,僵硬而扭曲更甚。

? ? ? ? 他的嘴唇因驚訝而撐大,仿佛孕婦臨盆時的子宮口。而那把散發(fā)著殺氣的注射器手槍,槍口隨手臂一點點下垂。

? ? ? ? 而烏子虛先生的身影向他猛撲而去,如利刃出鞘。

? ? ? ? 他的動作飛快,手中的酒葫蘆開蓋潑灑,滿壺白酒向黑衣人飛去。

? ? ? ? 黑衣人悶哼一聲,趔趄著后退。白酒結(jié)實淋滿他的長發(fā),但無關(guān)痛癢。烏先生揮掌向他劈去,骨肉碰撞發(fā)出脆響。那把注射器手槍被一掌打飛,落地滑向墻角。

? ? ? ? 烏先生不依不饒,繼續(xù)揮掌向他劈去。但黑衣人已經(jīng)不再驚訝,他退后兩步躲過,而后雙手探向腰間。

? ? ? ? 銀光閃耀,清脆的刀劍出鞘聲音。只見黑衣人手中,已經(jīng)握緊兩把寒光畢露的雙刃匕首。

? ? ? ? “我沒想到,你竟然如此卑鄙。有朝一日你竟然會用她的孩子來威脅我。”黑衣人眼角余光向老烏鴉厲聲瞪去,但老烏鴉沒有回答。

? ? ? ? “關(guān)楚尋,你不該來這里,不該射傷那個孩子。你更加不應該去過問那把鑰匙。這里的所有孽債,應該由我來了結(jié)”烏先生緊握雙拳,對黑衣人說。

? ? ? ? “好,條件改變了。給我一把降落傘,我就離開這里。但我無法保證,路西法制藥公司不會過問這件事情。”黑衣人雙手的雙刃匕首變換位置,在半空中揮舞出一片刀影。

? ? ? ? “給他,讓他離開。”老烏鴉說。聲音中聽不出一絲情感。他的眼睛依然沒有睜開,只是緊閉。

? ? ? ? 老校長默默點頭,從座椅下方吃力地取出一件緊急降落傘,又勉強扔到黑衣人腳下。

? ? ? ? 黑衣人利落地用腳挑起降落傘,單手穿戴整齊。而他的左手仍然緊握匕首,沒有絲毫松懈。

? ? ? ? 待他在身上綁緊那降落傘,他遍布血絲的眼球又一次向我聚焦過來。

? ? ? ? “你和她很像,像極了。我們,還會再見面。”他的聲音忽然變得溫柔,扭曲壓抑的五官一瞬間變得溫順。就像剛剛蘇醒的嬰兒一樣。我難以想象方才殺機四伏的那樣一張臉,竟然也可以如此充斥善意。

? ? ? ? 說完這句話之后他再不回頭,緊握著手中匕首步步后退。烏先生眼睜睜看著他一步步離開這間空中病房,直到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

? ? ? ? 黑衣人的聲音消失的剎那,我看到老烏鴉的頭顱無聲聳拉下來。他高大魁梧的身軀,開始搖搖欲墜。方才強作冷靜沉著的他,如今開始劇烈地咳嗽。他想要繼續(xù)支撐方才筆挺的站姿,最終卻終于癱軟,只能半坐在病床之上。即使是如此痛苦,他的雙眼依然緊緊閉合,沒有睜開。

? ? ? ? 老校長見狀急忙起身想去攙扶,但卻力不從心。而烏先生卻轉(zhuǎn)身回顧,握緊了那紅瞳少女的手。而后烏先生靜靜看著老烏鴉,眼神若有所思。

“是你,是你用他的血把她放了出來,你打亂了我的計劃。是嗎?烏子虛。”老烏鴉的氣息紛亂,他不住咳嗽,粉紅色泡沫痰不時吐落于地。

? ? ? ? “關(guān)教授,我們并不是第一次見面。輪回報應,因果循環(huán)。我要帶她走,帶她去她想去的地方。”

? ? ? ? “哈哈哈,她?她已經(jīng)又聾又啞了,你要她還有什么用處?是我疏忽了,我忘記了并不只有我自己的鮮血才能打開鎖定。而你,你帶那個孩子上了飛機,你利用他的鮮血達到了你的目的!”老烏鴉不住咳嗽,右胸的鋼針不住顫抖。

? ? ? ? “關(guān)教授,你已經(jīng)輸了。但你現(xiàn)在很危險,你不但肺部感染,還受了兩處外傷。請你先允許我為您搶救,而后我們再從長計議。”烏先生說。

? ? ? ? “哈哈哈哈哈,我輸了?我們輸了?對嗎,方校長。”

? ? ? ? 老校長看著半坐在病床上的老烏鴉,那張須發(fā)皆白的臉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 ? ? ? “是嗎?也許的確如此。十年以來我為了研究這種傳染病的病毒殫精竭慮,直到今天也不肯承認自己所做的一切,或許僅僅是鏡花水月。罷了,烏先生。把那孩子帶到我面前來吧。無論如何,這一切都要有個了斷。”老烏鴉輕輕嘆了口氣,他緊閉的雙目和緊鎖的雙眉似乎有所松動。

? ? ? ? 原來老烏鴉一直知道我的存在,盡管之前黑衣人在場的時候他一直都裝作我從未存在。我整整十年沒有見過老烏鴉了,而烏先生不待我思考,他便把我扶起。

? ? ? ? 我來到他面前時,老烏鴉勉強支撐著身體在病床上坐起。他的雙目依然緊閉,胸部和腹部的鋼針直刺入內(nèi),微微顫抖。他的腹部膨脹,而胸部肌肉的形狀依舊清晰。讓我想起十年前那場傾盆大雨,我在葬禮上初見他的模樣。

? ? ? ? 仔細看來,他的頭發(fā)并未全白。 但他曾經(jīng)烏黑如墨的頭發(fā)已經(jīng)脫落大半,裸露了光滑油亮的頭皮。他曾經(jīng)劍挺的脊柱如今已經(jīng)彎曲,他曾經(jīng)白皙蒼勁的肌膚如今爬滿暗斑。他的雙拳緊握,但手臂上裸露的青筋分明在不住呻吟。他的身軀盡顯疲憊,但那緊閉的雙眼之下,依稀可見眼睛在機警地轉(zhuǎn)動。

? ? ? ? 他已經(jīng)在病床上昏迷一個月了,但剛剛在黑衣人現(xiàn)身之際又忽然蘇醒,聲若洪鐘。身體魁梧,昂揚站立。一瞬間幾乎嚇住了兇狠瘋狂的黑衣人。

? ? ? ? 我心中浮現(xiàn)了一個讓我惴惴不安的名詞。

? ? ? ? 回光返照。

? ? ? ? “孩子,我們又見面了。十年前我見過你,我對你說過很多話。可此時此刻,恐怕你還是什么都不知道。”? 老烏鴉對我說。 他嘴唇呼出的空氣透露著十足的陰冷,而我能感覺到他四肢的熱量正一點點從他指縫之間溜走。 他粗糙的右手手掌握住了我的左手,而觸感冰冷如霜。

? ? ? ? “你受傷了,疼不疼?你現(xiàn)在不要說話,你現(xiàn)在需要搶救。”我不知為何,眼角忽然無比酸楚。眼前是一個我此生只見過兩面的男人,他自稱是我的外祖父,而他已經(jīng)行將就木。我不知道我的悲傷從何而來,不知道是親情還是因為悲哀一個曾經(jīng)如此強橫的生命卻即將走到盡頭。

? ? ? ? “不,搶救?孩子,你怎么會說出這種話來。你是醫(yī)學生,而我做了一輩子的醫(yī)生。我早已經(jīng)知道我的時間不多了,你也看得出來我是回光返照,不是嗎?”

? ? ? ? 回光返照。

? ? ? ? 人在臨終之際,會有一段時間出現(xiàn)行為敏捷,精神矍鑠的現(xiàn)象。往往出現(xiàn)在病危多日的病人忽然恢復意識的情況。這種情況少則幾小時,多則三五天。

? ? ? ? 我仿佛一個被戳穿騙局的騙子,愣在當場。老烏鴉察覺到了我的尷尬,他握緊了我的手,而手的溫度陰冷更甚。

? ? ? ? “孩子,在死神之前不要說謊。因為最終你會知道,人類的謊言對于死神來說不過是小孩子過家家的游戲。我知道你今天經(jīng)歷了許多事情,也有許多疑問在你心中生根發(fā)芽。但我現(xiàn)在只想給你一個選擇。這一次,我想讓你做這個選擇。烏先生,請你那個女子帶上來吧。”

? ? ? ? 是,我心中有許多事情要問。但當我面對眼前這個疲憊虛弱的老者,無數(shù)的問號卻只能如鯁在喉。那個黑衣人是我的舅舅嗎?我的母親就是那個帶著人魚手鏈的女子?她究竟因何而死?如果黑衣人就是我的舅舅,為何要置老烏鴉于死地?難道他們不是親生父子,難道他們不同樣身為烏鴉?

? ? ? ? 此時烏先生手牽著那紅瞳少女,緩緩行至老烏鴉面前。

? ? ? ? 那紅瞳少女美極了,她破碎難辨顏色的長裙掩蓋不住她蒼白滑順的妖艷肌膚,以及那毫無反光卻依舊輪廓精致的瞳孔形狀。她櫻桃紅色的誘惑雙唇傳來微微的血腥之氣,伴隨她曲線完美的身材不住喘息。方才這架飛機上發(fā)生的廝打吵鬧和齟齬,在她澄澈淺紅的雙瞳之上看不出一絲印痕。她此刻妖冶,孱弱,茫然,空白。散發(fā)著一股詭異而又殘忍的美。

? ? ? ? “孩子,看著我的眼睛。”老烏鴉說。他的眼睛終于不再緊閉,而是霍然圓睜。

? ? ? ? 我看著老烏鴉的雙瞳,不禁因為驚恐而連連后退。

? ? ? ? 老烏鴉的雙瞳,竟然是通體紅色!

那是一種濃烈的深紅,比少女的雙瞳更加濃稠,更加血腥也更加酷烈的紅色,但那兩種紅色顯然如出一轍。

? ? ? ? “孩子,看著我的眼睛。看著我的眼睛!”老烏鴉的聲音一聲聲衰弱下去,他臉上的皺紋卻忽然刀尖一樣尖銳,鋒芒畢露!

? ? ? ? “你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上了這架飛機,目睹了許多事情。可是你真的知道,你做了什么嗎?你知道那個女子她是誰嗎?你知道這紅色的雙瞳意味著什么嗎?”

? ? ? ? “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用我的鮮血,解除了她的囚禁。”

? ? ? ? “孩子,十年之前,有一場傳染病席卷了整個雨城市。成千上萬的人命喪病魔手中,無數(shù)家庭流離失所。你的母親因此而死,你的舅舅因此與我反目成仇,不共戴天。而我十年以來都在費盡心機研究這種詭異的病毒,直至今日也沒有進展。”

? ? ? ? 老烏鴉正說著,他威嚴的聲音忽然中斷,劇烈的咳嗽充斥著他的喉嚨,隨即他不住咳出粉紅色的泡沫痰液。

? ? ? ? “孩子,如果我告訴你,現(xiàn)在有一個機會,可以終結(jié)這場災難。只需要付出極少的代價,你會如何抉擇?”

? ? ? ? “我......我不知道。”我看著他的眼睛,那濃烈的血紅讓我無法思考。

? ? ? ? “那如果我告訴你,這紅色的雙瞳,就是感染這種疾病的標志。而那紅瞳少女,她就是這場疾病的根源呢?如果把她毀滅,這一場災難就可以永遠結(jié)束呢?”

? ? ? ?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我轉(zhuǎn)頭看著烏先生,烏先生意味深長地回望了我一眼,對我點了點頭。

? ? ? ? “不,絕不。傳染病是由病原體導致的,絕不可能僅僅一個人便可以釀成一場災難。即使真的如此,我也不會白白犧牲一個生命。”

? ? ? ? 老烏鴉瞇起雙眼,兩道白眉之間眉頭緊皺。他寬闊的雙目中一瞬間掃過困惑和疑慮,但之后眼中便泛著無比的釋然。老烏鴉忽然笑了,像個孩子一樣開懷大笑。

? ? ? ? “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也有......一個白發(fā)蒼蒼......的烏鴉,這樣問我。”他的聲音忽然變得微弱,語速一點點變慢。

? ? ? ? “而我.....說的話......和你一模一樣。我選擇......用我學到的醫(yī)術(shù),而不是獻祭,來結(jié)束這一切。”

? ? ? ? “你贏了,做你想做的事情吧。”老烏鴉望著烏先生,眼神中隱藏了許多東西,五顏六色的情緒交互錯雜。那一瞬間,他原本微弱的聲音忽然無比清晰,字正腔圓,聲音擲地有聲。

? ? ? ? 而后,那顆高昂的頭顱便聳拉下去,那高大魁梧的身體隨即轟然倒塌。

? ? ? ? 他死了。

? ? ? ? “您辛苦了,關(guān)教授。我會帶她去她想去的地方。”烏先生默默向倒在地上的老烏鴉鞠了躬,眼神中卻毫無波瀾。

? ? ? ? 我感到無比疲憊,身體被虛脫所籠罩,四肢再也沒有一絲力氣。

? ? ? ? “他死了,對嗎?現(xiàn)在我們該怎么辦?”

? ? ? ? “孩子,都結(jié)束了。這里進行的一切醫(yī)學研究已經(jīng)失敗,這架飛機將會在空中廢棄,在深海墜毀。余下的醫(yī)學研究,交由本校程門雪教授負責。”

? ? ? ? “孔校長,那您呢?”烏先生回頭問道,聲音中頗有不舍。

? ? ? ? “很遺憾,烏老師。我也已經(jīng)感染這種病毒了,所以我選擇和這架飛機同生共死。這架飛機馬上就要自我毀滅了,你和那個孩子趕快離開吧,你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老校長癱軟在座椅上,聲音有氣無力。我這才看清,原來他的瞳孔也有些許紅色。

? ? ? ? “校長,剛才老烏鴉握了我的手,難道我不會感染這種病毒嗎?”

我鼓起勇氣,叫了他一聲校長,盡管我很害怕這是最后一聲。

? ? ? ? “不,不會的。你不會被感染,至少現(xiàn)在還不會。名叫烏鴉的醫(yī)者對這種病毒有天然的抵抗力,關(guān)教授也只是在臨終之際才感染了這種病毒。孩子,這種血統(tǒng)代代相傳,你一定要珍惜你的天賦。也許這種疾病,會在你的手中找到答案。”老校長忽然笑了,那笑容飽含凄楚和哀涼,卻也有一絲驕傲。

? ? ? ? “烏鴉,我們該離開了。我們到學校去,那是屬于我們的戰(zhàn)場。”烏先生對我輕輕叮嚀,他左手握緊我的手,右手握緊紅瞳少女的手。

? ? ? ? 于是我伴隨他跨過著飛機的長廊,跨過一地的狼藉雜亂。眼看著他打開了一扇飛機的側(cè)門。半空的野蠻氣流噴涌而來,艙門之外,是陰云密布。

? ? ? ? “關(guān)君,你看這天幕,烏云在四處盤旋。暴雨將要到來了。”烏先生順手取下了三套精致的降落傘,把其中一套遞給了我。

? ? ? ? “烏先生,我有許多問題要問你。我......”我望著艙門外的萬丈蒼穹,那無盡的虛空讓我毛骨悚然。我開始懷疑在這種天氣僅靠一個降落傘從高中直降,是不是一種自殺。

? ? ? ? “關(guān)君,我答應你。總有一天我會把所有的答案都告訴你。老烏鴉的,黑衣人的,紅瞳少女的,還有我的。但現(xiàn)在,所有的答案,都還只是謎題。我們還會再見面的,關(guān)君。別忘了到中醫(yī)學院來找我。”

烏先生低頭嫻熟地把降落傘在我身上綁緊,我看到圓框眼鏡之下,他的眼鏡恢復了沉靜篤定,滴水不漏。

? ? ? ? 而后他順勢一推,把我推出那艙門。

? ? ? ? 我于是便從那萬丈高空向下飛去,黑色烏云隨即將我籠罩。

? ? ? ? 我感到降落傘在松動,而我在不住墜落。又仿佛我是莊周夢蝶,化為蝴蝶翱翔至天際。

? ? ? ? 我想呼吸,想呼喊。卻只有無數(shù)的空氣阻塞的臉頰,我漸漸失去了意識。

? ? ? ? 我向下墜落,墜落,手邊卻僅余無盡虛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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