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峻一就跟在他們身后進來,因是來自大陸最大的制藥廠之一,大概與這家Oyle公司有些合作,座位也被排在了第一排,比沈慕言的位置更靠中間了一些。
陳峻一坐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蘇情生能感覺到他的視線若有似無地從她和顧北城的身上掃過,她只假裝什么都不知道,拿起桌上會議方的宣傳冊翻閱了起來。
Oyle制藥公司新品發布,抗抑郁類藥物沙美酮,原來是精神類藥物,怪不得沈慕言會受到主辦方的邀請,若能請來Dr.Murray,就從側面證明了這家公司的實力。
后面是詳細的藥物說明,通過“重吸收抑止”原理提高腦內五羥色胺的含量,這點與現在市面上許多的藥并沒有太大差別,而這家公司之所以會下大力氣宣傳這個新品的原因則是它的低成癮率。
作為一名心理治療師,蘇情生很清楚這的確是很大的一個賣點,現在在抑郁癥治療中最常用的藥物,G.U公司的諾米酮就是因為低成癮率這一點備受業界好評,而這家公司的這個新品打出的短期成癮率竟然比諾米酮還要低兩個百分點!
看到這里,她不由驚訝地贊嘆了一聲:“喔!”
她將宣傳冊遞到顧北城的眼前,指著這個數字給他看:“如果是真的,這家公司未來說不定會把G.U的風頭壓下去!”
話說完,只見顧北城用余光淡淡地掃了一眼,不甚以之為意的樣子。
蘇情生只當是他挑剔的毛病又犯了,沒太理會,繼續向下看小字介紹的生物作用機制。她起初看得還興致勃勃,然而越向下看越覺得……
不對,為什么這個原理她覺得這么熟悉?
雖然敘述的方式換了個面貌,過程也幾乎是倒過來講的,還加了很多的修飾詞,但蘇情生分明看得出這就是G.U諾米酮的原理稍作改進而來的,諾米酮是G.U的專利,這……
意識到這一點,蘇情生對這家公司的態度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她蹙眉,向顧北城問道:“這個藥是不是從G.U的諾米酮改來的?這家公司就不怕G.U起訴他們侵犯知識產權嗎?”
問出這句話的時候,蘇情生的心里其實已然明白,若只是一場單純的新藥發布會,顧北城又怎么會專程來這一趟?
她看著顧北城,只覺得他整個人就是最大的未知,他究竟是以什么立場來到這里,想要看的又是一個什么樣的場面?
顧北城偏頭,眸光中帶著淺笑掠過她。
還可以,雖然慢了半拍,但總歸發現了。
他開口,難得有耐心地解釋道:“諾米酮的專利只包括制藥中的少數核心步驟,其他公司以此為模版,合成有類似功能的其他物質,專利雖能起到一定保護作用但也沒那么大。”
蘇情生的眉凝得更緊:“那就任由他們抄襲了?”
顧北城的嘴角微微揚起,視線在會場中一掃而過。蘇情生猛然間明白了什么,偌大的會場到現在人員零散,她先前只以為是時間還未到,可難道……
其實是G.U已經開始有所動作了吧,所以Oyle下大力氣要辦的發布會準備了這么久,最終卻無人來看。
她正想著,一轉頭正看到悠閑地坐在那邊的陳峻一,大概是因為無聊,手里擺弄著桌上的一支簽字筆。
他們所坐的這一排除了他們再無其他“貴賓”到場,陳峻一千里迢迢而來,面對這樣的情況竟也不驚不躁,蘇情生越想越覺得奇怪,如果G.U已經有了動作,陳峻一再怎么樣也是制藥圈中的人,不可能一點風聲都沒聽到,又為什么還要來這里?
就在這時,變化再生,原本空闊而安靜的會場中響起此起彼伏的手機鈴聲,緊接著,觀眾座位上僅有的幾人也都起身向門外走去。
原本已經要硬著頭皮開場的主辦方的臉在這一刻徹底垮了下來,他們中三兩個人在說些什么,嘴里碎碎念。這一次與G.U對陣,還沒開場,他們就已經輸了。
這里是城西,城東的那邊,G.U竟在同一天、同一時候召開了同一品種的新藥發布會!
他們一個月前想盡辦法從G.U內部打探出的消息明明說G.U的新藥研發工作只進行到一半,是以他們才敢這樣大張旗鼓地開這場發布會,可誰也沒想到……
G.U特意選在這個時候在倫敦的另一邊召開發布會,這個架勢再明顯不過,那就是他們應戰了!
親臨現場的Oyle總裁Williams看著下面的空場,臉色難看至極,他原以為這是個打壓G.U的好機會,沒想到棋慢一招,自己陷入了徹底的被動!
G.U,Mr.Gu……
商界中盡人皆知這位神秘亞裔老板堪稱鐵腕,一般人誰也不敢招惹他,這一次Oyle將事情鬧到了這般地步……
Williams想著,只覺得脊背發涼。
可是已經到了這一步,哪里還有退路?
也是在這時,一直頗有耐心坐在第一排的陳峻一從座位上站起身來,他自桌后繞了出來,向前臺走了兩步:“九位數,這個價錢Oyle覺得如何?”
先前一直看不透的地方終于被揭開,這一瞬間,蘇情生說不清心里的感覺。
原來如此。
她先前還在想陳峻一那樣精明的人看到會場里這樣的情況怎么還會想留在這里和這家公司合作,原來他根本就不是想合作,他想的是借這個機會收下這家也算是英國老牌的制藥公司!
九位數,這個價錢對曾經輝煌時期的Oyle而言太低,但對未來可能在與G.U的競爭中垮掉的Oyle而言,這又算得上是筆可觀的數字。
蘇情生看向陳峻一,此刻的他嘴角一如往日微微揚起,是那樣自信而從容。
從后臺走出一名中年男子,他向陳峻一走了過去,強做出平靜的模樣,開口一字一頓道:“如果陳先生是想談合作我們歡迎,如果不是,我只能告訴陳先生,Oyle不會被賤賣!”
陳峻一唇畔含笑的弧度未變,然而話鋒間卻多了幾分尖銳:“賤賣?”他冷笑了一聲,言語間一轉,突然就轉到了顧北城這里,“如果Dr.Murray能夠真正理解九位數的概念,我倒真想讓他來評價一下!”
蘇情生聽到這話下意識地蹙緊了眉,這么多年了,陳峻一的風格倒真是沒怎么變化,還是原來那般針鋒相對、咄咄逼人。
她心里清楚得很,顧北城這次是用沈慕言的身份而來,陳峻一話里是在暗諷他就算再厲害、再有名氣也不過是個解夢師,九位數的資金哪里是他能企及的?
不長的一句話中敵意卻是這般重,蘇情生抿起唇,有些擔憂地抬眼看向顧北城。
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那個問題,她半分也不了解顧北城的底細,與他接觸的這段時間她明白他絕不只是一個簡單的催眠師,那他除了是個催眠師還是什么?
她的心不由懸起,擔憂之余竟有些期待看顧北城的回應。
卻見顧北城面無表情地站起身來,他語氣很是平淡:“我的評價簡單,陳先生果然不能理解‘生意’的概念。”
顧北城略一停頓,偏頭向Williams道:“我若是你,現在就應了,這樣的機會以后難尋!”
他分明是在說陳峻一不懂得商人之道,Oyle根本不值九位數的價錢,就算現在勉強可以,二十四小時之內局面就會天翻地覆,然而顧北城卻說得那般不經意,似還在幫陳峻一促成這單生意。
蘇情生聽著,不知怎么,忽然覺得哪里不對。
陳峻一來這里坐等到現在是為了收購Oyle,那,顧北城呢?
能讓顧北城用沈慕言的身份前來,這件事絕對不一般!
就在蘇情生以為顧北城會再做些什么的時候,他卻轉身向會場大門的方向走去,忽又腳步一頓:“二位若想做成這樁生意的話還請抓緊時間,因為二十四小時之后,Oyle的市值將降為……零。”
最后那一個字他的咬音加重,若有若無地帶著一種狠戾,明明連頭都沒回,目光望著門口的方向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可他的身后,所有的人心中都是一緊。
二十四小時之內讓一個老牌公司市值降為零,這樣的大話在如今的制藥界沒有第二個人敢說得出來。
話說完,顧北城直接走向了門外。
蘇情生對如今制藥界生意場上的事情了解的不多,但從顧北城的語氣里她聽得出這件事的嚴重性,畢竟是舊時的熟人,她回頭有些擔憂地看了一眼陳峻一,隨后緊走了兩步跟上顧北城。
出了會場,蘇情生異常地安靜沉默,低著頭在想些什么。
她沒有立即湊過來問東問西,顧北城猜出她此時心里的計較:“如果放心不下就回去阻止他因為一時意氣買下Oyle。”
蘇情生一僵,抬起頭看向顧北城,卻說不出話來。
不只是因為被他猜出了心思,更是因為他話中的那幾個字“一時意氣”,蘇情生的心里微涼,她恍然明白了過來。
剛才在會場里,看似是陳峻一以身價之由貶低了顧北城,可顧北城后面的那兩句話反而將自傲的陳峻一逼得沒有退路,陳峻一要收購Oyle的話已經放出,九位數的價錢也已經說了,此時若是反悔,就是陳峻一示弱了,這于陳峻一而言是絕不可以接受的。
現在無論她說什么都不可能改變陳峻一收購Oyle的事實了,她清楚陳峻一陳大少爺的自尊心有多強,更何況在陳峻一的眼里,她還是顧北城的女朋友,這樣的身份更是尷尬,陳峻一怎么會聽她的?
除了應戰,陳峻一沒有別的選擇。
只希望陳峻一做出收購決定的時候已經想好接下來要怎么辦了。
想到這里,蘇情生輕嘆了一口氣,顧北城這種人,別人在走一步的時候,他已經把后面三步都想好了。
不過生意場上的事,倒真像裴雪晴所說的那般,利益之爭,勝負難免,也怨不得別人。
這方面她本就沒有太多關注,當個看客就好。
她低了頭:“不用了。”聲音卻是悶悶的。
顧北城微偏頭看向她:“舍不得?”
蘇情生撇了一下嘴:“算不上,只是畢竟認識這么多年,不想看他有麻煩,不過商業的事我也不懂,就不摻和了。”
顧北城回了頭,不以為意地應道:“那最好。”
話說到這里,原本已經不該再問些什么,但蘇情生心里好奇,還是忍不住多嘴:“不過讓陳峻一以高價買下Oyle對你又有什么好處?”
顧北城專程來到這里一趟為的什么她還并不清楚,因而旁敲側擊地看能問出些什么。
哪知顧大Boss沉默了片刻,似是在沉思,開口卻是:“看個熱鬧。”
“……”
蘇情生看著他半晌說不出話來,她以為這只是顧北城漫不經心的一個玩笑話,卻不知此刻他的心底的情緒卻在慢慢凝結。
十年前,顧家的那場大火在大風之中燒了整整一夜,火滅之后,國內的制藥業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圈子里發生了一次徹底的洗牌,而在這次洗牌之中獲益最大的兩個家族,一個姓蘇,而另一個,姓陳。
顧北城的眸光微沉,不管前因如何,總歸這一次想來英國市場試水,陳家的這個決定就做得不太明智。
此時熱鬧看完,顧北城并沒有在酒店多停留的意思,直接走向外面。蘇情生安靜地跟著,心里明明有話想問,卻只是一直用眼睛瞄著他,不說話。
坐到車里,系上安全帶,顧北城一偏頭,正見蘇情生看著他,他微蹙眉:“有話?”
蘇情生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向前坐正了身子,一面系著安全帶一面裝作沒事的樣子搖了搖頭:“沒有。”
她這樣子哪里像是沒有?顧北城的眉蹙得更緊:“問吧。”
蘇情生卻微抬下巴,存心和他對上了的樣子:“問了你也不會說,說了我也未必信,信了也未必是真的,是真的也未必和我有關!”
她當然是想知道他的真實身份還有他們到底是來做什么的,可她知道若是真的直接問了,顧北城一定不會把實話告訴她,所以想要反其道而行之,激他告訴她。
可她實在是低估了顧北城,聽她這樣說,這男人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你這樣想挺好。”
隨后他一腳踩下油門,專心開車。
好?好什么好!
他明明知道她不是這么想的,居然還能欣慰地說出這樣一句話,蘇情生不禁撇了撇嘴,翻了一個白眼,悶悶地道:“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轉過頭去看向窗外,她認出這是回老樓的路,已經臨近飯點,顧北城應該是要回去吃飯,她忽然想起冰箱里的食材已然不多,趕忙對他道:“我們去趟超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