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宋青云薄暮時分才回到家,在外兩天一夜,終于記起自己還有個家了。
他進門的時候四周望了望,趕緊關上門,拉住蕭蘭的手進了臥房,又把窗簾都拉上,開始脫衣服。
“干什么?還沒吃飯呢!”蕭蘭又羞又氣。
“你想哪去了!”宋青云白她一眼,把外套拉開,從里面拿出一個包裹得層層疊疊的紅布包來。
難道是在外面打牌贏了錢?蕭蘭想,那還真是少見,要知道宋青云是十賭九輸的。
宋青云把紅布一層一層地揭開,露出一個二十厘米高的木頭小人來。像是榆木,沉甸甸的,雕工也很粗糙,面部表情猙獰,特別是那兩只空洞洞的眼眶,總覺得在往外冒冷風。
蕭蘭看一眼就很不喜歡,這東西放在臥室,她還能睡得著覺嗎?
可是宋青云根本就不聽她的抗議。把自己的衣櫥空出來,把木頭小人謹小慎微地放進去,然后關上櫥門,對蕭蘭說:“不許隨便開櫥門知道嗎?”蕭蘭冷哼了一聲。他就抓起衣服又打算出門去。走到門口,又轉過臉來叮囑一句:“千萬別讓兒子看見!平時把門鎖好!”
蕭蘭沒理他,因為她覺得這根本不可能,兒子宋小寶住校,放假了也四處瘋跑不著家,這個擔心根本就是多余的。宋青云大概自己也覺得是多慮了,就沒再說什么,頭也不回地扎進了夜幕之中。
蕭蘭看看桌子上剛熱好的飯菜,深深地嘆了口氣。
有時她真懷疑宋青云是不是被別人調了包。當初他英俊瀟灑,積極進取,風趣幽默,而今卻不思進取,好喝濫賭。
如果可以重新開始,她絕對不會再嫁給這個叫宋青云的男人,可是沒有到不了的未來,只有回不去的過去。一切都無法改變了,她也不敢改變,兒子都快高三了,關鍵時刻,就算她心里無數次轉過想要離婚的念頭,也只能打消。
以后再說吧!她無可奈何地想,又深深地嘆了口氣。
02
早晨起來,蕭蘭覺得渾身酸痛。
臥室里放了那玩意,她覺得瘆的慌,就在沙發上將就了一夜。
聽見門鎖轉動的聲音,蕭蘭很意外。這次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宋青云會回家這么早?以前都是三五天也不回來一次,回來就是拿錢再去賭。
門開了,真是宋青云。滿面紅光,和以前頹唐的樣子判若兩人。進門先是抱了蕭蘭一把,然后從包里掏出厚厚一疊鈔票,甩到桌子上,豪爽地說:“拿去,買衣服穿去!”
蕭蘭不為所動,冷冷地睨他一眼,說道:“免了,留給你當賭資吧,家里也沒錢給你拿了。”
“給你你就拿著,誰說我是回來拿錢的?以后老子只贏不輸,看哪個王八蛋還敢笑話老子!”宋青云豪氣萬丈地說。而后揚揚手,吩咐蕭蘭做飯去,自己回臥室睡覺去了。
蕭蘭做好飯,宋青云還是熟睡。也不知道是熬了多久了,呼嚕打得震天響。看他那胡子拉碴的邋遢樣,蕭蘭心里有些酸澀。畢竟是自己深愛過的男人,近二十年的夫妻,盡管漸行漸遠,但是左手摸右手,還是那樣熟悉和親近。
她在沙發上坐下來,把電視聲音調小,看會電視打發時間。在換臺的間隙,看到地方臺上正在播放一則尋人啟事,是在找一個十歲的男孩,還有照片,活潑聰明的樣子很可愛。
作孽奧!蕭蘭想,如果被人販子拐走賣給人家做兒子還好,就怕被犯罪組織賣了器官。這些該天殺的,難道自己沒有孩子嗎?也不怕遭報應。
她又想到自己的兒子,得告誡他一聲,不能由著性子四處亂跑,太危險了。
03
兒子今天要回來了,蕭蘭早早地就把冰箱塞滿了,還買了各種營養保健品,學習太辛苦,得給兒子好好補補。
反正最近宋青云拿回來很多錢,大概有十幾萬的樣子了。蕭蘭不放心這些錢的來路,還專門向宋青云的一個伙計打探了一下,對方說:“你家老宋時來運轉,最近十賭十贏,也真是邪了門了!”蕭蘭心想“有什么邪門的,誰還不得走幾年狗屎運啊!”
于是,蕭蘭放心地支配這些錢。該存的存,該花的花,她本來就是過日子的一把好手,這一點宋青云完全放心。
看看快中午了,兒子這時該坐上回家的車了,她開始在廚房里煎炒烹炸起來。一會功夫就整了一桌子的菜,然后出門到街口去等兒子。
遠遠地她就看到兒子了,背對著她在和別人說話,近一米八的個頭看上去是個大人了,可還是小孩脾性,容易沖動。
等她走近了,才看到和兒子說話的是個身材嬌小的女孩子,整好被兒子的高大遮得嚴嚴實實。看見她來,兩個孩子都紅了臉,女孩子叫了聲“阿姨”跑開了,兒子不放心地沖人家喊:“車多,你小心些!”然后轉過臉對自個兒媽說:“媽,飯做好了嗎?我都要餓死了!”蕭蘭狠狠地剜了兒子一眼,挎過他的包轉身回家,兒子也笑嘻嘻地跟在后面。
吃飯的時候蕭蘭旁敲側擊地打探那個女孩子的情況,兒子卻守口如瓶,最后她無奈地告誡兒子:快要高考了,別關鍵時刻掉鏈子,談戀愛等上大學以后再說。
兒子滿不在乎地說:“這話您都說過一千多遍了,我心里有數。”
好吧,蕭蘭無計可施了。
04
宋青云也回來了,一家三口難得坐在一起吃頓飯,倒也其樂融融。
電視里還在放那則尋人啟事。孩子還沒有找到,家里人痛不欲生地哀求觀眾幫忙尋找。
“也不知道是哪個喪盡天良的干這事,也不怕遭報應!”蕭蘭恨恨地說。
宋青云臉色陰沉地換了臺。也是,太慘了,看著心疼。
飯吃了一半,宋青云的手機響了不下十次,最后蕭蘭生氣地說:“走吧走吧,可別在家煩我了,愛上哪上哪!”他也沒生氣,叮囑兒子要好好學習,整理下著裝就出門了。
“我爸打麻將搞得比上班還正式呢!”宋小寶看著西裝革履的爸爸,調侃道。
蕭蘭沒說話,哼一聲算了。
從廚房里出來,看見兒子進了主臥室,蕭蘭心一下子提溜了起來,顧不上把濕漉漉的手擦一擦,趕緊跑過去。
“媽,這是什么?”小寶指著木頭小人問。
蕭蘭“咣當”一聲把櫥門合上,厲聲問:“你進來干什么?”
“我的白襯衣找不到了,過來看看有沒有被爸收他衣櫥里了。”兒子委屈地回答。
“沒有!以后不許過來!”蕭蘭說,然后又軟下來,“你再回屋好好找找,一定被你塞哪去了。”
兒子狐疑地看她一眼,回自己屋去了。她再次把櫥門拉開,看看一切如舊:紅布上,木頭小人空洞洞的眼窩冷森森地望著她。她不禁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趕緊關上櫥門。
在櫥門合上的瞬間,她好像聽見兩聲小孩子清脆的笑,“年紀大了耳朵不好使了,開始幻聽了。”她搖搖頭,離開臥室。
05
天幾時這么黑了?蕭蘭望望四周,黑咕隆咚的,無星無月。一陣風過,樹葉子沙沙地響,有不知名的鳥兒在遠處叫得凄慘,惹得她頭皮發麻。
我這是要去哪?干什么?她暗自問自己,卻無法回答。好像自己刷完碗筷后就躺沙發上看電視,兒子找同學玩去了,她還清楚記得她又在電視里看到了那則尋人啟事,好像那個孩子找到了,但是是尸首。辦案民警說器官完好,身上有很多刀傷,估計罪犯殺人時慌張沒能做到一刀斃命,殺死后埋在了郊外的山坡上。那處山坡蕭蘭很熟悉,那是宋青云和她當年定情的地方。
之后就斷片了,直接過度到了這瘆人的場景。大概是做夢吧,她安慰自己。可是目前好像還得繼續朝前走,除了前面不遠處的燈光外,看不到任何帶有生機的東西。
好像只是一晃,她就來到了燈光底下。原來是隔了兩條街的一家KTV,可是不對啊,這家KTV前面是繁華的大馬路,平時川流不息的,怎么會如此冷清?
不容她細想,就看到兒子宋小寶和幾個同學有說有笑地走進了歌舞廳。
“小寶!小寶!”她扯開嗓門喊,兒子沒有反應,一閃就淹沒在了歌舞廳的人潮里。沒辦法,她也只能跟了進去。
里面的空間好大!燈光晦暗閃爍,聲音嘈雜不清,穿著暴露的年輕女子在她身邊來來去去,掀起一陣陣香風。
她一個包間一個包間地找,每次推開那些包間的門,她都沒有聽到預料中的驚呼,對于她的打擾人家根本視而不見,該干嘛干嘛。有真唱歌的,有接吻的,有天雷勾動地火情難自禁的,還有吞云吐霧醉生夢死的。但是都沒有兒子小寶的身影。
只剩下一個包廂了,不知怎么的,她竟然萬分忐忑。萬一小寶不在這里呢?然后又笑自己神經過敏,不在這里能在哪里啊!
推開門,包廂里真的沒有宋小寶,但那幾個同學還在。立刻就慌了,人也馬上就醒了過來。發現自己不知道什么時候在沙發上睡著了,外面下雨了,敲打著窗戶“啪啪”地響。
小寶一夜未回,蕭蘭打了無數次電話都沒人接。打給宋青云,很不耐煩地掛了電話,還說:“那么大一孩子還能丟了啊!”
蕭蘭想起夢里的情境,給夢里和小寶一起進KTV的幾個男孩打電話,果真昨晚和他們在一起,可是說玩了一會小寶就給一個電話叫走了,打電話的好像是個女孩。
蕭蘭無可奈何地放下電話。青春期的男孩女孩在一起夜不歸宿,能有什么好事?兒大不由娘,反正也管不了,隨他去吧。又楞怔了片刻,覺得怎么會這么巧,夢里的幾個孩子都對上號了。
大半天蕭蘭總是心神不安的,鬼使神差地來到臥室,打開櫥門,總覺得木頭小人有了變化,仔細瞅瞅,還是那樣。她伸出手去想觸摸一下,又像針扎一樣縮了回來。耳邊好像聽到兒子喊了聲“媽”。趕緊跑出去看看,門還是緊閉著,覺得自己是想兒子想的神經過敏了。
06
怎么又到了這里?難道又做夢了?蕭蘭看著KTV富麗堂皇的大門有些迷糊。這次她沒進去,就在門口等,看看兒子到底是什么時候出來的。
果然半個鐘頭后,宋小寶慌慌忙忙地從里面跑了出來,跑到門口不遠處的一棵大樹下,白天見到的那個女孩子站在那里,兩個人手挽著手離開了。
蕭蘭一直喊一直喊,小寶卻聽不見。只好跟著他們,一直跟到一個比較偏僻的小巷子里,兩個人進了一間低矮的平房。蕭蘭沒好意思進去,就在門口等。
過了一會,門開了,兩個青年男子出來了,他們吃力地抬著一個麻袋,裝上一輛破舊的吉普車的后座,絕塵而去。
原來里面還有別人。蕭蘭放心了,順著推開的門走了進去。只見里面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個青年男女,地上還有注射用的針孔。
他們在吸毒!蕭蘭萬分震驚,趕緊翻找兒子,卻發現兒子這次又消失不見了。
她猛然想起剛才的那個麻袋,心一下子揪了起來,奔出去順著車去的方向狂喊著兒子的名字。
聲音在空洞的世界里盤旋往復。她在一片漆黑中狂奔,一不小心被什么絆倒了,摸了一手黏糊糊的東西。湊到鼻子下一聞,濃重的血腥味!
“埋在這嗎?”
“是的,趕緊處理!”
手電筒亮了起來,兒子的一雙眼睛瞪得幾乎要掙破眼眶,胸前汩汩地流著血,浸透了身下的土壤。蕭蘭撕心裂肺地哭著,卻像羽毛落到了深潭里,激不起一點漣漪。眼睜睜地看著兒子的身體被拖走,在地上留下了兩道長長的血痕。
“我要報警!”她后知后覺地想起來,卻怎么也撥不對“110”這三個數字。
“這一定是做夢!一定是做夢!”她安慰自己。
耳邊又想起了小孩子的笑聲,刺得她耳膜疼,她拼命地捂住耳朵,看到那兩個人的身邊站著一個小孩子,看到小寶的身體被埋進土坑,他笑得那么開心。
“是他!是他!”蕭蘭念叨著猛然驚醒。
07
蕭蘭摸一把自己的頭發,濕漉漉的。夢那么真實,現在心還是痛的,像被人生生挖了去。
“怎么會是他!”蕭蘭神魂不定地想。那個孩子在夢里那么猙獰,真是把她給嚇得魂飛魄散的。
小寶還沒有回來!雖然夢是假的,但是心有余悸。她調動所有的親戚出去找小寶,沒有打電話給宋青云,因為她不確定他會不會接電話。
到了傍晚,所有的人都聚到了一起,沒有找到!蕭蘭的心一點點沉到谷底,夢里的情景一次次浮現在眼前,每想起一次心就痛一次。
她必須去那個地方看看,她不相信會有那么巧的事情,她也不希望會有那么巧的事情。
帶著一大幫親戚來到那個地方,她記得,夢里的地方就是那個失蹤兒童埋尸的地點,也是她和宋青云的定情之地。就算當時黑漆漆的,她也還是知道,她的直覺向來很準。
看著親戚們散開來去尋找,蕭蘭的腿一軟癱到了地上。她好怕!怕噩夢變成現實。她好希望丈夫能夠陪在她身邊,此時此刻她覺得自己好懦弱,天好像要塌了。
一個親戚連滾帶爬地沒有人腔地喊,所有人都圍了過去。開始有人捂住嘴無聲哭泣,有人扭過頭不忍直視,有人臉色死灰一樣地跑過來,扶她過去。
不必說了,一切都變成了現實。她張張嘴,卻發不出聲音來,眼睛沒有了焦距,不知道該望向哪里好。她希望這還是個夢,醒來后發現外面陽光正好,兒子正在草坪上踢球。可是她把自己的胳膊抓淌了血,頭發拽下來好幾縷,睜開眼兒子還是躺在冰冷的土坑里。她的手無力地向前抓了幾抓,抓了一手虛無,嘴里終于發出一種野獸一般的悲鳴。
她的兒子,她的命根子,真的就這么沒了。她覺得自己已經和兒子一起死了。
08
宋小寶喜歡的女孩子是他的初中同學,輟學在家,染上了吸毒。那天她帶了宋小寶過去,小寶拒絕吸毒,那伙人原本想教訓一下他算了,不知道哪里出了錯,竟然失手把他打死了。驚慌失措下,埋尸荒野,可是第二天就被捉了,手銬戴上時,他們還沉醉在毒品營造的幸福眩暈中。
宋青云是被警察押著參加了兒子的葬禮。為了贏錢,他聽信了江湖術士的所謂秘術,去養小鬼招財,其實就是拘了夭折兒童的魂魄來,驅使他們竊取別人的運和氣,幫自己轉運。
可是現在的醫療條件好哪有那么多的夭折兒童?他一個人喪家之犬一樣在外游蕩,正好看到一個自己在外面玩的孩子,歹心頓起,殺了孩子,照術士說的方法用榆木雕成的小人藏了孩子的魂魄,放在家里。
但是術士最后說:招財小鬼,萬不可讓家里孩子看到,要不然,一命抵一命。
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害人終害己。可是對蕭蘭來說,寧愿死去的是自己。她始終對自己疏忽大意讓兒子進了臥室耿耿于懷。她總是覺得兒子的魂魄還一直藏在木頭小人里,走到哪都把小人抱在懷里,喃喃自語。
后來,親人們不得不無奈地承認:她確實是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