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初到C城
如果說愛情里最諷刺的事情莫過于曾經深愛著的人,最后卻形同陌路,那么,最悲傷的事情,莫過于仍然深愛著的人,卻只能形同陌路。
來C城已經一周了。
姜辛收拾妥當自己廉價租住的屋子,終于決定要去跟這個陌生的城打聲招呼,這是她三年來保持的習慣。
其實姜辛租住的這間屋子很小,本沒有什么需要特別收拾的地方。一廳一衛的房子,站在門口,即使無意窺探,整間屋子的一角一落也會往你的眼里鉆,因為它過于空曠了。
客廳左手邊潔白的整面墻上點綴著一只擺鐘,想來年代久遠,早已啞然失聲,姑且將其劃為裝飾品的范疇吧;挨著右手邊的墻壁有張小小的餐桌,黑色的桌腿,玻璃的桌面,上面佇立著姜辛昨天才買回來的乳白瓷器花瓶,花瓶里的小雛菊傲然而盛開,倒成了這個客廳唯一的暖色,小小的客廳也因著這一抹暖色,有了些許生動的氣息,顯得不那么空曠無趣。
姜辛喜歡這種簡潔空曠,從行李到身體,從記憶到心里。過往如煙,稀薄不可捉,何須執著?來者似霧,飄渺不可逐,亦何須執著?輕輕簡簡,活得就會容易些吧。
姜辛總喜歡把住的地方,一寸一寸細細地打掃,從里到外,從上到下,一個物件也不放過,哪怕她只是暫住一個月。誠然,姜辛是有輕微的潔癖,但更多的是直覺告訴她應該這樣做,讓整個屋子的角角落落都留下自己的氣息,才會覺得有安全感吧。
用寧悅的話來說,這是嚴重的強迫癥,就如同她家囡囡,每逛到一個地方就要撒泡尿,留下它的氣味,這是病,得治。
寧悅是姜辛唯一的死黨,每到一個陌生的城市,她都要打電話給寧悅報備自己的最新情況。拿起手機,猶豫了幾秒,姜辛還是決定回來再打,因為每次跟寧悅煲電話,沒一兩小時是不可能的。
下了樓才發現,C城在飄雨。回頭看看身后的這棟老式公寓,它安靜地眠在曲曲幽幽的小巷深處,姜辛住的屋子就在五樓的拐角。姜辛閉上眼睛仰起頭,雨細細軟軟地觸在臉上,清清涼涼,好像北方的雪花落在臉上的感覺,很舒服。
驀地姜辛扯著嘴角輕輕笑了一聲,以前每次她這樣感知小雨時,江一何就會用清亮的眼眸寵溺地看著她,揉揉她軟軟的頭發,然后故意捉弄地說句:這是在炫耀臉大么?
忽地,姜辛便笑不出來了,靜默幾秒,輕嘆一聲。罷了,斜風細雨的日子,怎忍心辜負?即便撐開雨傘,也不行,更何況她本來就不愛撐傘。
一陣風吹過,裹挾著冷意。姜辛才想起來,今天好像是立冬。以前她一直以為南方的冬天或許會好過些,現在才曉得,C城的冬天并不比北方少幾分煎熬。
穿過長長幽幽的巷子,就可以看到街對面的公園,姜辛當初租這個屋子,就是相中了這個公園。不過她現在更想去坐公交車,好好看看這個城市。
有人說想要了解一座城,不是去瞻仰它的人文風景遺跡,而是坐公交。因為公交就是這座城的血脈,它縱橫交錯,穿過大街小巷,越過四季更替。它包容著繁華鬧市的燈紅酒綠,亦守護者幽深小巷的插科打諢;它見證著崛起亦悲傷著沒落,亦知曉這座城的味道,知曉這座城濃縮的百態。
出門就只帶了張公交卡和錢包,不過這就夠了。巷口不遠處便有一個小公交站,姜辛沒有看站牌,便上了車。透過車窗,雨天的C城也是灰蒙蒙的一片,雨中的人們,行色匆匆,只有連綿錯亂的汽笛聲穿透雨天的壓抑,不時嘶吼,仿佛一種隱秘的釋放。
每到一個陌生的城市,姜辛總喜歡坐公交車看看這個城市,算是和這座城打聲招呼。不需要看站牌,不需要計劃路線,隨心所欲地上車,隨心所欲地下車,隨心所欲地換乘另一輛,就這樣一路曲曲折折地看這個城市。
雖說是漫無目的地兜兜轉轉,然而地球是圓的,城是小的,總歸會回到最初的起點。所以姜辛在這個時候是從來不帶手機的,她知道手機里的app會提供給她精準的線路,但她不喜歡,她想要這座城給她的意外和驚喜。
姜辛也不曉得自己什么時候暈暈乎乎地竟然睡著了,等到恍惚間聽到有人叫她,車子已經到了終點。揉著惺忪的眼睛下了車,冷風吹過,才覺得思維清明了。
已經很久沒在公交車上睡著過了。以前她很嗜睡,即便是吵鬧晃動的公交車上,也可以秒睡。那時候從來不必擔心會因此錯過站,因為江一何總是靜靜地陪在自己身邊,到站的時候便會輕輕搖醒自己,“辛辛,到了。”
姜辛使勁兒搖了搖頭,怎么又想起他了?縱橫交錯的何止是這座城的公交線路,還有她和江一何十多年的日子。
三年,夠做什么?有一千多個日夜交替可以用來忘記,有兩萬六千多個小時可以用來逃避。三年,她以為自己克服過來了呢。
等到再回來,已經很晚了,只有巷口的那家餃子館還亮著燈。老板娘一口標準的東北腔,一邊熱情地喊著姜辛,一邊麻溜地將餃子下鍋,“姑娘,來啦。今天怎么這么晚?”
“嗯,出去逛了逛,所以回來晚了。”姜辛道了聲謝,尋了位置坐下來。
老板娘四十左右的年紀,典型的東北人,熱情健談。一次吃飯閑聊起才曉得,她老公已經不在了,有一個上初中的小男孩,她自己經營這家小餃子館,日子還算過得去。
于是這一周以來,姜辛每晚都會來這兒吃胡蘿卜肉餡餃子。當然,她家的餃子也的確很好吃。這清冷的天氣里,吃著熱乎的餃子,姜辛覺得從身到心都暖得十分熨帖,仿佛每個細胞都活過來了。
姜辛以前是不愛吃餃子的,然而這三年,她開始慢慢喜歡上這種食物。不變是相對的,變化才是永恒的,無論草木蟲魚,風霜雨雪,誰都逃不出,當然也包括人。雖不至于瞬息萬變,但卻一點一點的滄海桑田著,無關乎這個變化它究竟是什么。那么遺忘和不遺忘之間,缺少的大概也只是滄海桑田的時間而已。
回到家洗完澡,翻看手機,便看到寧悅的未接來電。姜辛才想起來,又差點兒忘了給寧悅打電話,告訴她自己已經來了C城。自從三年前換了手機號,姜辛手機通訊錄里的人便寥寥無幾,知曉她手機號的更是寥寥無幾。
有人以前說,交朋友呢,可以先看看這個人手機號碼的更換頻率,倘若一個人幾年乃至十幾年都從未換過手機號,那表明他既不欠錢債,也不欠情債,將會是個可依靠可信賴的朋友。姜辛大約是做不到這點了,被欠或者欠著?分不清。
嘟嘟響了幾聲,那頭便傳來寧悅震天的吼聲:“死丫頭,不是說到了C城就給我電話么?這都多久了?坦白從寬,是不是把我忘到九霄云外了?!”
連忙把手機拿遠些,然后調小了音量,“嗯,初到C城,瑣事比較多,今天剛安頓好。”趕忙換了話題,“小貝最近怎么樣哎?乖不乖哎?”要不然,她可要被寧悅逮著批評了。小貝是寧悅的女兒,姜辛的干女兒。姜辛離開X城時,寧悅還沒懷上呢,現在孩子都已經快兩歲了。
“嗨,別提了,現在都已經學會使小性子了呢!不讓她吃飯時看動畫片,這臭丫頭話都說不利索呢,倒學會絕食了!”果然一提起小貝,寧悅就來勁兒了。
“嗯,看著性子,大約是隨你了。也好,以后不會被人欺負。”想想她在那頭憤恨控訴的樣子,姜辛就不由自主輕笑出來。
寧悅一件一件地控訴著小丫頭的惡性,姜辛就安靜地聽著,時不時會被逗樂。聊著今年過年要不要回X城的話題。
姜辛已經好久沒回去了。
“那這次在C城準備呆多久?”寧悅習慣性地問到。
“嗯,不知道,手頭還有長篇沒有寫完,大概寫完這個長篇,就該離開了。”這三年,姜辛輾轉了好幾個城市,逗留的時間,短則一月,長則半年。
末了,寧悅略有些猶豫,但還是說了:“江一何上周來找過我,問你在哪兒。這三年,他過得也不好,你知道的。”
姜辛驀地一顫,手機差點兒從手里滑落,穩了穩心神,輕聲說了句“嗯,我知道了。”便再也聽不見寧悅還說了什么,只是抱著不知何時掛了的手機,蜷縮在床上。
姜辛忽然覺得整個世界都過于安靜了,安靜地讓她心煩,讓她恐慌,讓她無處可藏。打開電腦,音量調到最大,循環播放激烈的金屬搖滾,幾乎刺破耳膜的聲音充斥著房間的角角落落,可還是填補不了那份不安和心煩。
她忽然想說話,她想不停地說話;她忽然想奔跑,永不停歇地奔跑。忽然覺得好無力,無力抵抗,無力擺脫,她縮在床上輕聲啜泣,那個人啊,還是那么輕而易舉就可以影響她啊。
三年了,她以為她可以的,可以只把他放在心里就好。
以前她總是對于小說里相愛卻最終選擇彼此放手的事情不屑顧之。在她看來,兩個人相愛,就夠了,那已然是上蒼最珍貴的饋贈,無關乎天,無關乎地,無關乎這世間一切。縱使是隔著天涯海角,縱使是隔著千山萬水,那也是要緊緊牽著彼此,不能放手。因為一個人怎么可以殘忍無情到只把另一個人深深埋在心里,然后遠遠地看著他/她幸福,而這幸福與她/他無關?能放手的,只能說明并不是那么相愛罷了,純粹的愛情永遠是自私的。
直到現在,她仍然是這么認為的。
然而,只能苦笑,她現在要做的卻正是她最嗤之以鼻的事,難道成長就是慢慢發現,自己成了當初自己最討厭的人?或者說她只是想讓時間來沖淡對他的貪戀,那樣,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說服自己,瞧,你其實已經不那么愛他了。
理不斷,剪還亂,紛紛諸事,那都交付時間,再濃稠的記憶,也逃不過時間的稀釋,最后淡了再淡。
嗯,并不是那么愛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