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游公司的大巴車在銀川市區的公路上緩慢行駛著,透過習習涼風的紗簾,可以看到沁滿明快雪意的白綠色紋理,那是銀川的氣息,賀蘭的夢囈,歷史的情思。
我是第一次來賀蘭,從遙遠的湖北來到這塞北江南。大學畢業后的第一份工作辭掉后,并打算出來散散心。為了逃離心中的煩心事,暫時麻痹迷茫的生活,遙遠的地方無疑是個很好的緩沖地帶。每當抬頭看天看水,或者極目之地,往往使心中飄出一份悠遠寧靜的虛無感,靈魂呼喚著:我該去那兒,隨風窅然,像一件舊衣裳掛在現實的夢境里。我喜歡雪,更喜歡詩品里“晴雪滿汀”的意味,而“晴雪臥山”的美感又是怎樣的呢?那么我就覺得自己有必要去一趟賀蘭,像一粒微弱的陽光滴入雪的縫隙中,萬千的吻,萬千的柔,萬千的重,皆在賀蘭晴雪的意象之中。
銀川此刻在我的眼中跳動,閉上眼,就能看到它樸實雄麗的脈搏鼓點,陽光從天桌上傾倒在桌面的橘汁瘦頸杯中流出,太陽就是線條圓潤的杯口,經過風的浣洗,愈發晶瑩剔透,閃爍著寶石中露珠的光澤。如果可以的話,陽光是可以喝得,拿出我的礦泉水瓶,置于車窗外,接上滿瓶的陽光,它們會發出山間流泉的聲響。多么讓人開心啊,這樣的陽光,印在雪上肯定很美,應該具備倫勃朗色彩的所有奧秘。
街道上的行人大多衣著素凈,回族人民的宗教的靜穆給這座城市披上了棉花般的光澤。一股溫情和自由之感波動著,于外界于內心,互相應和。我微笑著,享受這片祥和。大巴上年輕人很少,大多是壯年男子,還有一些老人小孩和婦女,他們倦怠的面容上,喜悅之情難以掩蓋,畢竟這里的風景的質感比青花瓷還細膩。“旅店快到了,都準備好下車,拿好東西,別誤留在車上。”售票員大聲地給我們提著醒。幾個青年的身影迅疾地從我眼前掠過,他們是山車旅游者,口中唱著強勁的流行歌曲。我壓壓眉,感到有點反感。我想,悠悠笛聲和琴聲,才適合銀川傾聽著的耳朵。
不多時,我們就到了旅店。我把隨身物品放到我的單間,洗了個澡,就站在窗前看著這座美麗的城市。河套平原鋪展出筆力遒勁的墨跡,它的思考如瀾滄江的浪花,它穿著柳染色夾雜著雪色的衣服,它是歷經風霜的巨刃,鋒口朝天,鑲嵌著山石的柄咬入土中。它很美,讓人沒有驚嘆,只有一種沉斂的厚重,這是這方土地的另一面。塞北江南,將剛柔矛盾體演繹出太和之狀,是道的模糊倒影。這是個美麗的土地,這無可指責。
吃過中飯,是該看書的時候了。背包里除了幾件換洗的衣服,還有兩本書。一本是納博科夫的《洛麗塔》,一本是博爾赫斯的詩集。在另一個地方看書,感覺是不一樣的,好像這個地方會給它染上層層奇異的色彩,讓每一個詞語和發音都變換出一種不曾體味過的感覺。詩意在流淌,我在賀蘭山前的銀川,詩歌在飄蕩,我在山中一株松樹上看云。。。。。。。
下午五點,陽光被即將到來的夜晚的涼意濡濕,藍天上,云朵繡著斑斕的色彩,有點像雷諾阿的畫風。有沒有嘗試過在畫里生活?自身是一只小鳥,快樂地在顏料里飛翔,閃爍著絢麗的色彩,如同極光之變換。其實,只要靜下心,一切感受都是相通的。波德萊爾曾說過:事物朝我的心靈敞開大門,我可以隨意出入。佛家偈語中的一葉一菩提,一沙一世界也是這個意思。我決定在午后出去轉悠,不吃晚餐了,給銀川來個切身擁抱,為今夜賺點柔柔溫情。
沿著旅店所在的街道向前走,隨著暮色漸濃的韻律。商櫥店面在夕陽中變得越發鮮明,回族人民此刻下班了,城市掀起了一波熱浪。在跨河大橋上,遠眺四周,視野廣遠,天邊縹緲著瑠璃色云絲,有些云腳呈現出茶白色和紅藤色,晚歸的鳥兒鳴叫著滑過,樹林在遠處形成艾綠色屏風,賀蘭山一脈橫亙千里,宛若龍背,一帶艷麗的白色隨著山巔走勢而翩翩起舞,白色也遠近不同,分出很多層次,夾雜著其他色彩,向更遠處變淡,聽的見雪的呼吸,寧靜亙古,像古老典籍上的字在書頁中、巖石上翻滾的聲音,像字的觸角互相摩擦的聲音,它在傳達著什么?沒人會知道。晚風帶著淡香向我拂來,經過大橋的車輛仿佛變得輕盈起來,因為暮色的填充和包裹。向靜寂處接著走,在公園的路邊長椅上坐下來,聞著四溢的花香,帶著特有的寧夏味道。
晚上回到旅店已是8點左右,我從街邊賣夜宵的小販攤位上帶回來一些充饑的食物,剛入旅店門,導游就把我攔住了,并狠狠的訓了我一頓,還生氣的說:“明天游賀蘭,別掉隊。”我唯唯諾諾地“嗯”了一聲。導游是個中年人,聽說是安徽得,面容俊俏,眼睛不大,剃著短發平頭,穿一件灰鼠色襯衣。他離開時,臉色通紅,明顯氣的不輕。我來到房間,吃了東西,看了會詩集,并休息了。躺在床上,疲倦襲來,一眼期待卻睜著。遠處的山巒變得異常爽朗。
第二天早上7點,吃過早餐后,我并去超市攤位上買些食物和水,導游說自帶伙食,下午6點就返回,可以在旅店吃晚餐。我們這一行人,大概有20幾個,坐在導游租來的汽車上,向賀蘭山景區進發。今天天氣晴朗,風色逍遙,如同飄動著的彩帶。一個小女孩在母親的懷里撒著嬌,把眼睛靠近車窗,手敲打著車窗,她的父親在一旁打電話,從他的語言中,可以猜測出與生意有關。兩個年輕人在一起看胥渡吧,一個年輕的漂亮女孩帶著耳機聽著流行歌曲。我的鄰座是一位70歲左右的老人,鼻梁較挺,帶著老花鏡,鬢角的一縷白絲耷拉在耳朵上,氣色宏健,精神矍鑠,穿一件葡萄鼠色的外衣,黑色老年褲有點臃腫,擠在肚臍處的褲面突起來了,不過他看起來很和善,一雙陰郁的眼睛望著前車窗。其他人不是在拍照就是在不動聲色地觀望。一路上風吹的很舒服,有點瓜架垂豆的溫馨感覺,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時期。
一個多小時后,我們就到了銀川市的賀蘭山景區。集體購好票后,通過擁擠的過道進入了蘇峪口國家森林公園。蘇峪口國家森林公園是銀川平原的天然屏障,阻擋了沙漠巨蛇的東移和西伯利亞寒流的殘酷侵襲。它是森林之海,玉石之林,空中的巨浪從頭頂卷過,蒼古的樹木顏色透亮,進入其中,整個身心都如飲醍醐,讓人大快。公園里游人如織,于花木隱映處,于石坡跌宕處,于古鏡微波處,談笑靜臥,觀云聽濤,擷紅采翠,悅如流螢。我們朝登山步道慢慢地走,鄰座的老人體力不行,所以,我就幫忙攙扶他,他手中拿著一瓶水,帶著褐色的斜肩包,上面竟有一個粉紅色的兔子墜飾,看來是他的孫女送的。“哎!爬坡就是要命,老人家哪里受得了這個苦。”他一面低頭,慢慢地抬起腳,一面泄氣的說。四周山色嵯峨,樹木蔥蘢,走過一二架坡,登上三架坡的坡頂,就被林海墨影淹沒了。每當風來,紛騰之氣,如云之聚散,飄淼無拘,猶逍遙之感。李成董源之筆,也難畫出。低頭看百尺懸崖,古檐如戟,蒼松滿壁,高山之頂,殘雪飛光。讓人不得不憶起明代金幼孜詠賀蘭山的詩句:賀蘭之山五百里,極目長空高插天。斷峰迤邐煙云闊,古塞微茫紫翠連。入了賀蘭山,便忘了紅塵俗世。這方情致,又讓我想起仇英的仙山圖冊和唐寅的《秋溪漁隱圖》。漁隱之趣,起于詩人張志和,志和詩詠后,往往據詩為畫,自得其樂。而山隱之趣,應與漁隱有相通之處,至于伯夷和叔齊的山隱之苦,抱著“不食周粟”的道德底線,就顯得異常不明智。兩個年輕小伙瘋狂的拍著照片,那個聽歌的姑娘依舊帶著耳機,只是時不時地找些好襯景來自拍,然后傳到社交網絡,中年人喜歡靜靜地觀賞,互相談論著,看來,旖旎的自然風光給他們提供了共同話題。美往往是善的紐帶。我身旁的那位老人依舊氣喘吁吁,只是比先前平緩了些,他往高處看,很少往地處看,或許是老人們都害怕看懸崖吧!遇到石壁或亭臺上的書法字跡,他都會駐足凝思半晌。我知道了他熱衷書法,沉于內觀,這倒是讓我很欽佩得。我和他慢慢地談論起書法,他頗為開心。抬頭看天,碧云如水,葳蕤樹蔭里溢出星點陽光,如寶母綠玉石中灑著金茶色的斑點,萱草黃的縫隙里,落滿夏日的涼風,自然的美麗無可匹敵。到了一處休憩處,導游讓我們緩緩氣。山中很涼爽,帶著雪的觸角,吹到身上,讓人想起蘆薈冰激凌和柚子茶的味道。
”這里真適合養老啊!風很好,景色又美。“老家伙開心地對我說。
”是的,這里是寧靜之鄉,人活在世上,就是圖個心安啊!“我望著他粗硬地胡須,回答道。
”賀蘭山脈切開了寧夏回族自治區和內蒙古自治區,氣象宏偉,山谷奇絕,古峭蒼勁,勢若奔馬,孕育了塞北江南和優秀的歷史文化,曾經也啟示了眾多藝術家和詩人。千百年來,這里一直是兵家必爭之地,古老的年代雖然離我們遠去,但留下的印記卻熠熠生輝,難以磨滅。”
“是啊,這里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都根植于渾厚的人類歷史,如黃鐘大呂,徹音穿空,值得我們好好學習和敬仰。”
“中原進入信史時期后,游牧民族在賀蘭一帶過著幸福的生活。秦軍擊潰義渠戎后,一些戰敗部落就北逃躲避,成為居住在河套南北的匈奴,賀蘭山順理成章的成為匈奴與秦軍抗衡的基地。”
“賀蘭曾是匈奴、鮮卑、突厥、回鶻、吐蕃、黨項等少數民族駐牧游獵、生息繁衍的地方。這里血緣交錯,族群繁雜,文化多樣,明朝時期,寧夏可是九邊重鎮,賀蘭山是明政府和瓦剌、韃靼之間的界山。”
“如今的寧夏,和平安康,金戈鐵馬的戰爭消散在泥土之中啦!”。
我們相視而笑。
導游帶著我們繼續游覽,古寺禪房、奇松危棧,從腳下流過。下午時分,我們來到一處地方看雪,這里視角較好,所以人也多,有點嘈雜。我和老頭兒站在一處,頭頂著濃郁的松煙。
但見絨藍色天垂處,雪峰迤邐,流光飛白,云涌如波濤,山騰如駿馬,佛塔凌霄,墨樹淋漓,好一派人間仙境。荷月炎暑,熱氣滃滾的時候,能看到晴麗陽光下的雪,是一件多么幸運和幸福的事情。我滿心歡喜,烏褐色的煩心事瞬間消散,只留下清新爽快的煥然一新的愉悅感。雪色透心的涼,散發著勁朗的松針的香味,讓我想起美好的高中時代,美麗的遙遠的青春氣息。雪意綿連千年,賞雪者不計其數,而其魅力不減,高品代代相傳,人生需要的正是這份精神上的永恒。清凈純粹,寬廣容達,如土如水,如云如霧,這份自然境界才是生命的歸屬和真正意義所在。我不相信藝術的永恒,也不相信時間的永恒,但相信道德的永恒。古人言”立德為首,其次立功,再次立言“。從根本上說,我不喜歡西方的畢加索,保羅.高更、古斯塔夫.克里姆特等藝術家,他們道德低賤,畫格未必就如人們所認可的那樣高。賀蘭晴雪之質,是美德的璞玉,是厚德的呼喚,是超脫的啟示。
雪,這個字,自古以來就是美的象征,不論文人墨客、方外佛僧,還是平民百姓,都喜歡它,贊美它。梅借雪而更顯高潔,蘭借雪而大增清雅,雪竹月色,更是如夢如幻,浚冷雅致,美人雪中,越發嬌艷拔俗,紅樓中的史緗云不正是雪中的紅梅么?歷代詩詞書畫里,雪是占了極大分量的,乾隆皇帝的三希堂法帖之首的快雪時晴帖也是雪的另顯。我喜愛雪的寧靜和高潔,它們具有強大的吸附力,向心力和細膩度,它們是精靈,是使者,是美的體現。此時的晴雪,著實如美人之光,如利刃之焰,如閃電之捷。許久之前,我在江南看過雪,蘇州,揚州,杭州等處的雪色較賀蘭相比,少了些冷峭蒼古,深沉渾厚,多了些俏脫溫麗。因為這是崇山峻嶺上的雪,是烈日下的雪,擁有不一般的靈魂和氣質。要是子建、李白在此,必定石破天驚,張芝、張旭在此,必定揮毫如電,徐渭、希古在此,必定潑墨淋漓,面臨此情此景,誰能抑制住心中的狂快之氣呢?我想起蘇軾的后赤壁賦,想起張岱的湖心亭看雪,想起夏圭的雪景圖,王維的江山雪霽,想起很多東西,很多與美與淳樸有關的詩意,是宗教的詩意,永恒的詩意,無言的詩意。身旁的老頭兒陷入沉思,他的眼光中流露出安寧祥和,如一片湖光。我感到久違的心安,閉上眼,聽雪。
人們都說人生如夢,如露如電,是泡影,是虛無,又有人說人生真切得不能再真切,還有人說,人生在虛無和真切間蕩漾,像風那樣徘徊,像浮萍那樣游走。事物的表象以流動的方式轉動著時光的萬花筒,而靈魂卻未嘗變動。幾千年來,人性依舊沒有改變,我們只是重復過去和記憶,因此我們不能說生活在當下或者未來,甚至不能說生活在過去。現代的我們是在生活嗎?這個問題,哲學無從解決,文學無從描述,繪畫無從摹拓,音樂無從吟詠。我得不到答案,只有寂寥的廣闊和雪意的沖和。亙古的賀蘭,雄壯的賀蘭啊,你在升騰,你在冥思,你在凝結。四周變得靜寂,仿佛不在存在,在風中在云中,在雪中在山中,一切都在尋求,那”道“之寧靜。
我想起兒時的歡笑,想起故鄉的土地和芬芳,想起心上人的眼眸,想起了太多東西,它們飄落在雪地,閃閃發光,如同星辰,如同水晶。它們對我低訴,透過時光的裂縫,透過雪的氣息,向我低訴。心靈的家園其實從不曾走遠,只是我們忽視了它們,拋棄了他們,并且不再尋找它們,似乎我們無需回歸,因為原點是乏味得,土地是枯燥得,天空是空虛的。而生活的真諦不就是在平淡中發現不平淡的美麗么?安寧,我的安寧,賀蘭的安寧,雪的安寧。。。。。。。
第二天,我便獨自離開了銀川,返回故鄉,開啟新的人生旅程。賀蘭晴雪的意象,慢慢成為我生命的底色和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