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清菏遇見云初是在開學的第一天,他撂著一大堆新書站在講臺邊分發(fā)給前來的同學。高高瘦瘦的個子,身穿一件月白色的襯衫,濃密烏黑的頭發(fā),濃眉下鼻梁筆挺,雙目明澈而沉靜。心無旁騖地連續(xù)著手里的動作,就像窗外那棵雨后的冬青樹讓人耳目一新。
云初成了他們的班長。同村的林升告訴清菏,云初是他的表哥成績優(yōu)異,因為他那邊沒有中學所以來此走讀。清菏慶幸自己成為班上四名女同學中的其中一員,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全校能讀中學的女生加起來不會超過三十個。她的成績一直不錯,外地工作的父親寫信叮囑母親讓她繼續(xù)把中學讀完。
幾個月后的期中考試,清菏高出一分領先于云初成了第一。去辦公室交作業(yè)本與云初不期而遇,云初不由夸道:“你真厲害!”清菏紅了臉說:“不也就高了一分。”這是他們面對面的第一次交談。
02
三月的風帶著初春的寒意,羊圈里沒了草。清菏惦記著山腳下,自家蠶豆地旁那片嫩綠的青草。天蒙蒙亮,她背著竹筐拿起鐮刀出了門。當太陽升起,竹筐已滿。這時山路邊傳來了腳步聲,清菏抬頭發(fā)現(xiàn)來人竟是云初,不由訝然。
云初微笑伸出手指在空中比劃了個圓,又指了指剛翻過來的山說:"我以山為直徑走近路,如坐公交車繞得是周長。我節(jié)約了一個小時,而且翻山不花錢。”清菏朝他豎了豎拇指。一路上清菏知道了云初的父親在上海工作,他選擇走讀是為了能照顧家里的弟妹。微風撩起他的黑發(fā),晨色中的云初生動而溫和,讓清菏感到親近。
云初的字飄逸灑脫,負責班級和校園的黑板報。他最近喜歡上了宋徽宗的瘦金體,時常揣摩以后在黑板上操練,甚至會忘了回家的時間。樹葉變黃,芙蓉花悄然開放,校園里交織著黃綠粉的秋色。
清菏放學經(jīng)過梧桐樹,看到了編排黑板報的云初,夕陽的余暉透過稀疏的樹枝,化成一個個金色的小精靈在他身上跳動,云初攥著粉筆的手骨節(jié)分別,不停在黑板上"沙沙″作響。散文一欄是郁達夫的《故都的秋》,清菏笑著說:“你可真應景啊!”云初嘴角漾起笑意看了看她說:“沒有感同身受嗎?我很喜歡他,描寫南方的那段真美!”此后,這個梧桐樹下攥筆書寫的少年一直烙在清菏的腦海里,再也抹不去。
第二年,學校組織了一次春游,地點是云初家那邊的南山,據(jù)說山清水秀還有一處清代兵部尚書的古墓遺址。云初帶著同學們翻了過他走了無數(shù)次的山,大家累得氣喘吁吁。繼續(xù)走了一里后,云歡指著河邊有棵大柳樹旁的那戶人家,招呼同學去他家歇一歇,喝口水再走。清菏第一次走進了他的家。
03
夏日,不知疲倦的蟬鳴讓人莫名的煩躁。升學考試后,清菏毫無懸念的拿到了縣重高的通知書。母親沒有一絲喜悅,帶著為難的目光默默無語。清菏看了一遍又一遍后把通知書壓在了箱底,她拍了拍母親的肩寬慰道:“我不讀了,比起同齡人我還是讀完了初中。”她知道大弟要讀中學了,三弟又將上小學了,如果她走后,母親一個人肯定忙不過來。
第二天,清菏跟母親下地成了生產(chǎn)隊里的一員。一個月后,林升從田埂上冒著滿頭的汗趕來急切地問:“清菏你怎么沒去縣高?表哥在車站上找了你好久,班里去縣高的也只有你們倆人。”清菏手捏鋤頭看了看母親欲言又止,林升瞬間明白轉(zhuǎn)身走了。
鎮(zhèn)上先前的文化站更名為圖書館,清菏一如既往是這里的常客。她享受著“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安靜,在書中領略了她目光和腳步,觸及不到的另一個世界。在農(nóng)活完后的閑暇時光,閱讀給清菏帶來無與倫比的快樂。
一個下雨天,偶遇來圖書館的林升。林升說,在云初高考前的兩個月,母親得了傷寒,為了照顧母親停了學。幸而參加了考試,讀了大專,如今在縣城的文化館工作。
04
地里的莊稼長了一茬又一茬,清菏人如其名亭亭玉立。林升成了大弟朋友,清菏家里有重活他有空定來幫忙。大弟試探地問清菏,能不能考慮和林升相處交往,清菏認真地搖頭說,自己不會在村里找相處的對象。
田野里的棉花成熟了,就像天上被風吹下來的白云,給大地鋪成一片雪白,清菏趁著好天氣忙碌地來回釆摘。在田頭,她踫到了一身簇新的林升。他說云初回來了,舅媽修剪果樹時扭傷了腰,干不了重活。表弟妹都在上學幫襯不了,就急著給云初物色了個對象,準備這兩天訂親,讓他過去幫忙,收拾一下院子,說完急匆匆地走了。
04
清菏的心猛地一縮,如同千百個螞蟻在心頭咬噬般難受。籮筐從肩膀上滑落,掉了一地的棉花。她呆呆地坐在地頭不知該怎么辦,茫然地望著太陽慢慢地西沉。
夜幕降臨,清菏沒心思吃飯,在山路邊徘徊。最終決定翻過山去看看,不管結(jié)果如何。她邁著小碎步,全然忘了什么叫害怕,山上的樹成了黑黝黝的怪影,耳邊不時地傳來鳥的怪叫。
山路兩邊的樹綢密交錯,黑漆漆地伸手不見五指,清菏跌了幾跤摸索著再走,她后悔自己沒帶手電筒。明月升起,夜色清晰起來,受到上天的眷顧她,終于跌跌撞撞的爬過了山。
遠遠地她發(fā)現(xiàn)了掛在柳樹邊那盞昏暗的燈,在夜色中的鄉(xiāng)村里格外顯眼。路越走越近,清菏的心怦怦直跳,她覺得自己有點唐突,不知道面對云歡該說什么。
清菏悄悄地在門口往堂屋里看了一眼,只有云初一人,他正在桌子的筆記本上記錄著什么。清菏進了屋,聞聲抬頭的云初驚訝地站了起來。清菏渾身是泥,臉色因為緊張有點發(fā)白,嘴唇輕咬著,眼睛默默地看著云初。后院有人傳來說話聲,云初拿上毛巾帶著清菏來到了河邊。
清菏局促不安,云初擰干毛巾遞給她輕聲問:“一個人?”清菏點頭。“晚上多不安全呀,可以白天來。”云初嘆道。"我今天下午才從林升那里知道你要訂親了,如果再不來…”清菏心里一急脫口而出,話出一半又連忙閉口。云初眼里溢滿了笑意,從清菏一進門的瞬間他已經(jīng)明白。云初說:“是母親太著急了,因為腰傷了,奶奶又臥病在床,我和父親一直在外,家里又需要的幫手,所以自作主張幫我物色了對象,急著把我和父親召回,已叫女方明天過來商量事宜。”
清菏聽了,渾身一軟癱坐在地,云初連忙把她扶起說:"哎呀,我話還說完。"然后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貼近清菏的耳朵說:“幸好你來了,一切將從明天開始。”皎潔的月亮照亮了他們青春的臉龐,倆人在樹下輕聲交談,柳枝輕撫著水面,夜色溫柔。
云初怕清菏家里人擔心把她送回了家,回來已是半夜,他敲開父母親的門提出回絕那門親事。父親大發(fā)雷霆,說人失了信用,不但招來閑言碎語,而且會在村民面前抬不起頭。云初說更在意的是自己幸福,讓父親交給他親自處理。
一夜無眠,大清早,云初去女方家賠禮道歉,說沒和母親溝通好,自己有了心儀的對象。女方頓時翻臉,來來回回幾次,總算以補償所謂的名譽損失費后得到了解決。
05
一年后,山林疊翠小溪歡快地流淌。清菏從山的這一頭到山的那一頭,如愿和云初走到了一起。一個星期的耳繽斯磨后,云初必須回縣城上班,他難舍難分。又為一大家子的事替清菏發(fā)愁。清菏安慰云初說這里的女人能頂半爿天,她會把家撐起來的。鑒于母親從小的耳濡目染,她把家收拾得井井有條,婆婆樂開了花。
云初出了家門就開始想念清菏,他歸期不定,有時一個星期回來一天,如有加班就半個月甚至幾個月。他頻頻地給清菏寫信,說由于以前沒有聯(lián)絡,使他們錯過了好多年。清菏回信,見字如見初,以前已成過往,我們共享現(xiàn)在和以后。
年末,云初把拿到的獎金加布票,給清菏扯了一塊紫紅色的呢布料,清菏把那塊奢侈的布料換了藏青色,給云初做了件中山裝。她說自己成天跟泥巴打交道,云初比她更有機會穿。穿上中山裝的云初更加俊朗,她怎么看也不厭。
山腰上的楊梅樹紅了一度又度,弟妹們都成了家。清菏的第二個兒子也出生了,云初和她有了短暫的小聚。午后,云初幫清菏整理衣物,窗外燕子不停展翅掠過水面,云初感慨地問,比起外面的自由燕子,是不是更向往窩里的呢喃?清菏撫摸著兒子粉嫩的小手回答,燕子在外是勞飛奔波,它們的心愿是想筑建更美的家園,說完兩人相視而笑。
院子里枇杷吐黃,母雞在窩里下了個蛋“咯嗒咯嗒”叫,驚醒了熟睡的小兒,清菏起身抱起低語輕拍。這是他們結(jié)婚以來相聚最長的美好時光。
06
日子就像小河里水緩緩地流淌,偶爾會濺起朵朵浪花讓人欣喜萬分。在小兒子八歲那年,云初提拔為文化館館長。次年,清菏被村民們推選為他們村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女支書。工作中的瑣碎讓她焦頭爛額,云初寫信和打電話不斷地鼓勵她。有了他的支持,工作在循序漸進中進行,清菏的工作有了起色,云初喜笑顏開。
一晃十九年過去了,清菏送走了公婆,兩個兒子都成了家。滿頭青絲里有了白發(fā),云初負疚地說,差有四年他就退休回來,可以結(jié)束聚少離多的日子,幫她分擔一些家務。清菏擔心的是他的老胃病,說云初一個人總吃食堂,清瘦地讓人心疼,回來后一定要調(diào)理調(diào)理。
星期天云初胃病又犯了,吃藥后緩和一點,第二天卻疼得更厲害了,清菏和大兒子決定帶他大醫(yī)院好好檢查一番。檢查結(jié)果是肝癌晚期,醫(yī)生說最多再活半年,清菏猶如晴天霹靂,跑進廁所失聲慟哭,良久才恢復神智收拾好情緒去面對云初。
云初從清菏和兒子的神色中看出了端倪,他對兒子說,幫我去單位去辦病退手續(xù)吧,我要好好陪陪你母親。
回家后,清菏開始悉心照料起云初,飲食以清煮為主,清淡不油膩盡量迎合云初胃口。期望把他的免疫力提高。
云初喜歡魏碑。下午,清菏會泡上一杯茶,磨完墨后,把宣紙鋪開,站在一旁看云初寫字。這一切安靜地仿佛什么沒發(fā)生。
孫女的降臨了給家里沖淡了愁云,增添了喜氣。孩子開始咿呀咿呀學語,大家圍在一起,清菏幫兒媳疊尿布,云初輕輕地唱著自己編的兒歌。清菏多么希望時間能夠永遠的停留在那一刻。
07
云初在疼痛中醒來,怕驚醒身邊的清菏憋出了一身汗。清菏發(fā)覺后糾心而難過,往往為分法分擔痛苦,哽咽地說不出話來。云初勸慰她說,生活中有許多像他們這樣的夫妻,由于生活中的變故沒有走到頭的,他們可以從頭再來,俗稱半路夫妻,梁思成和林洙就是例子。云初希望他走后清菏能找個伴,有依靠不孤單。清菏擦干淚搖頭說,如果琴斷了瑟還能發(fā)出好聽的聲音嗎?她不需要湊合著式的陪伴。
云初已吃不下飯,喝湯也會吐。怕清菏看了難過,就讓她整理一些他們的書信,來分散注意力,清菏不再云初面前出現(xiàn)傷心的樣子,她不想讓云初身體和心理上倍受煎熬。云初日漸消瘦,身子輕地讓清菏覺得一陣風就能把他刮走。
清菏拿著他吐臟了的帎巾去河邊洗,踫到鄰居李奶奶,李奶奶一提云初她就淚已決堤,她真的快憋壞了。洗完臉后,她在菜地上轉(zhuǎn)悠一圈,確定眼消腫后才回了家。她怕云初看見了因為她難過而難過。
云初需要每天打痛針才能入睡,疼痛次數(shù)間隔的時間越來越短。他怕自己閉眼后清菏無法控制好情緒,就避著她把兩個兒子招呼到跟前,囑咐一定要照顧好母親。然后打開那本工作筆記,撕下他寫好的辦喪事的事宜,最后要求把他的骨灰葬在那座,他以前常走的山上。
清菏在凌晨的三點發(fā)現(xiàn)云初沒了呼吸,看到一大片被單上褶皺,知道云初走時的艱難,直到最后一刻他仍然選擇不驚擾清菏,一個人安靜地離開。兒子們按照他的囑托安葬在那座山上。
時隔多年,大兒子在縣城買了房,孫女在那里上了學。清菏整理些衣物去陪讀,打開衣柜,看見那件她一直不舍得處理的中山裝,睹物思人不由輕輕撫摸起來,竟然觸到一件硬物,原來口袋里是那本云初常用的工作筆記,里面夾著一張信箋紙和兩片柳葉。
紙張發(fā)黃,字跡有點模糊,柳葉沒了顏色,清菏戴上老花眼鏡,一看是云初的字跡“清菏你好嗎?這是我寫給你最后的也是無法寄出的一封信,一年三年或許是十年你才看到,我無從猜測。天涼又是個秋,窗外有葉兒卷來,這是柳樹上掉下來的第一批葉子,它微微變了色,周身完整紋路清晰。是季節(jié)轉(zhuǎn)換讓它無法跟風再作纏綿,也不是它緣來不喜,離去不傷,它只是聽從了大地的召喚作了一場生命的輪回。那年你踏著月色從山邊走來,而今將我化成一抔塵土往山邊走去,先生根再萌芽。清菏,我并沒有走遠,我在山的那邊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