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樓話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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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劉夢第一次深刻體會到什么叫“近鄉情更怯”。
小時候被老爸逼著背詩的時候,只覺得作者矯情,想家就回去,不想家就別回去,哪還有想回又不敢回的道理。
那時果然是孩子心性呀,如果時光有張不老的臉,他一定會呲著牙對小劉夢說:“別急,我會慢慢教你做人。”
這次回老家,明面上是游子歸鄉盡孝、陪爸爸媽媽過年,暗地里卻有著說不出的苦衷。但那些破事兒都被劉夢包裹在了艷麗的妝容和時尚的衣服里,藏得體面而嚴實。
走入熟悉的巷道,家家戶戶都已掛出嶄新的春聯和年畫,臘魚臘肉橫七豎八的曬滿了院子,既喜慶又富足。
只是那紅彤彤的顏色卻讓劉夢心跳愈發劇烈。即使穿著精挑細選的戰袍和戰靴,她仍然緊張得不行。難怪過年買的新衣叫“戰衣”,還真有一種馬上要沖鋒陷陣的感覺。
“喲,夢夢回來了。”
劉夢嚇得一個激靈,回頭一看,是鄰居王阿姨。
“是啊,回家過年,您身體還好嗎?”
“好、好。果然是見過世面的,懂事了,人也漂亮了。”王阿姨贊不絕口,眼睛不停的上下打量著劉夢。
“是夢夢啊?我都沒認出來,看來確實闖出名堂了,你看這打扮,真靈醒。”另一個婦女走了過來,正是王阿姨的牌搭子張奶奶。老人家雖然眼力不行,但也盯著劉夢瞅了半天。
劉夢干笑兩聲,客氣了幾句,便拖著行李匆匆往家趕。
凡事開了頭,就容易多了。隨后,劉夢又相繼受到李大媽、楊二嬸、張大爺、劉三嫂子等一干父老鄉親的接見,她都一一作出了簡潔得體的寒暄。劉夢心想,明星走紅毯接受媒體采訪,恐怕也不過如此吧。
終于走到自家門口,劉夢深吸一口氣,剛準備喊出一聲元氣滿滿的“我回來了”,耳朵卻被另一個內勁渾厚的聲音擊穿。
“死丫頭,大冬天的穿這么少?!”
不用看,就知道是老劉家的皇后娘娘,劉夢的親媽。
雖然這一幕和電影電視中的親子團聚場面相去甚遠,但人物內心的澎湃情感卻絲毫不輸任何藝術作品。
聽著這熟悉的一聲罵,劉夢頓時鼻酸眼熱。一種矛盾的感覺席卷全身,疲憊又松弛,辛酸又欣慰……那套重金打造的靚麗鎧甲仿佛頃刻間就要化為烏有,洶涌的情緒,將千言萬語推向喉頭。
“媽,我……”
正當劉夢打算向母后坦白一切時,一位不知從哪里蹦出來的大姐高聲叫住了劉媽,隨即又自來熟的拉著劉夢問東問西。劉夢后來得知她是張奶奶家的孫媳婦兒,但這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好好的“投案”現場被生生破壞了。話一旦被堵回去,再想說就更難。
差點憋出十級內傷的劉夢,只好重新撐起一張笑臉,再次出色地完成了一次鄰里外交。最后才隨著親媽回了家。
二
一踏進家門,便收到了父親大人的特殊問候。
“舍得回了?我還以為你要‘少小離家老大回’呢!”
劉夢嘴角抽了抽,老父親說起話來果然還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劉父是大專文憑,又在鎮上的小學教書,四舍五入也算當地的“高知”了。他非常自矜身份,平日里說個家長里短也得拽拽文,生怕自己泯然于眾人。
大概做老師的都有一個心結,就是害怕子女成績不好,特別是當孩子在自己工作的學校上學時。因此,劉夢小時候沒少在學習上挨過爸爸的罵。
雖然小學、中學在父皇的嚴加管教下,成績還湊合,但厭學的情緒也在心里滋長。等到如愿以償考到外地的大學,劉夢就像沖破樊籠的鷹隼,徹底放飛了自我,最后能拿到畢業證都已經謝天謝地了。
畢業后,劉夢本想在大城市里闖出一番事業,回家也好告慰父母。誰知天不遂人愿……如今再見嚴父,做女兒的不禁整個人都繃緊了。
“說人話是能少你一塊肉咋滴?!”劉媽對著劉爸就是一聲吼,立時消解了緊張的氣氛。
劉爸被自家媳婦澆熄了氣焰,嘴一撇,便鉆進了廚房里。
說來也好笑,劉媽只是初中文憑,但治起劉爸這教書先生來,可是一套一套的。
“你爸雖然嘴臭,可今天一大早就出去買了一堆你愛吃的東西,還親自忙活了一天,你就等著打牙祭吧。”劉媽一邊麻利的幫劉夢收拾行李,一邊偷笑道。
果然,等到吃晚飯時,菜多得桌子都放不下了。什么糖醋排骨、紅燒豬蹄、剁椒魚頭、蘆筍百合、酒釀湯圓……全是劉夢最愛吃的菜。熱乎乎的菜香,在南方的冷空氣里蒸起一層薄霧,迷蒙了劉夢的眼睛。
想起這幾年的辛苦奔波、想起出門在外的人情世故,想起熬了兩天硬臥的疲憊不堪,劉夢只覺得自己的胸口漲得難受,她一口接一口的吃著菜,想用美味把快要溢出來的情緒堵回去。
“肯定在外面沒好好吃飯,咋瘦成這樣。”劉媽心疼的數落女兒。
“還不是被你慣得四體不勤、五谷不分,慈母多敗兒!”劉爸又擺出一副夫子模樣。
“我敗誰的兒子了?這是我閨女!要不是你從小把她當兒子一樣,指望她‘光耀門楣’,我們會一年到頭見不到她嗎?”劉媽就是那個秀才有理也說不清的兵。
“這能怪我嗎?我教她知書達理,本來想讓她繼承我的衣缽,做一名老師。誰知她要跑到外地去做什么網紅。”劉爸也較上了勁。
看著爸媽你一言我一語的互相抬杠,劉夢覺得親切又好笑,特別是看他倆一邊斗嘴,一邊還不忘給自己夾菜,劉夢的眼眶止不住一遍又一遍的潮濕。
然而無奈啊,父母拼命把自己認為最好的東西塞給孩子,可孩子卻想要掙脫父母的懷抱,去尋找自己的夢想。
劉爸劉媽雖然教育觀念不同,但對女兒的未來規劃卻有著同一張藍圖——在家鄉找一份穩定的工作,再找一個可靠的人結婚生子,平安度過一生。
這讓在大城市讀過書、見過花花世界的劉夢來說,怎能甘心呢?所以當初她豪情萬丈的辭別父母,立志一定要闖出個名堂,衣錦還鄉才算完。
這一闖就是六七年,工作換了好幾份,前年終于決定在新媒體領域發展。其間她回老家的時間合起來也沒有30天。
雖然偶爾也會心存愧疚,但劉夢覺得這只是暫時付出的代價,她以為只要夠努力,就一定會換來錦繡前程,一定會讓爸媽為有她這么個閨女而無比驕傲。
顯然,她還是太天真了。
三
半夜,吃撐了的劉夢輾轉難眠。睡覺之前她已經接到好幾通電話,都是從前的老同學,約她明天出來聚會。她還猶豫著沒有回復。
這時,黑暗中手機又震動了一下,一條微信信息跳了出來。
“到家了?還好嗎?”
劉夢心頭一暖,卻又生出無限惆悵。都說出門在外,無數的人向你說“你好”,而只有回到家,才有人問“你好嗎?”
發信息的是劉夢的發小邱山。那個曾經和她一樣向往外面的世界,最后也鎩羽而歸的男孩。這次要不是邱山借給她錢,也許她連家都回不了。
“還好,謝謝你。”
“和你爸媽說了嗎?”
“沒,還沒找著機會……你去明天的同學會嗎?”劉夢岔開話題。
“不去。”
劉夢被邱山如此干脆的拒絕逗樂了。真是一個沒有感情的氣氛殺手。
“去唄,好久沒見了,有你在,我也心安一點。”劉夢動員道。
“這是抑郁癥患者的權利。”
看到邱山的回復,劉夢的心往下一沉。她聽說過邱山患病的事,但一直不敢問詳情。
“你還好嗎?”劉夢小心翼翼的問。
“自從得了精神病,整個人都精神多了。”邱山回復。
劉夢發過去一個嚇呆了的表情。
“別擔心,只是輕中度,醫生都沒開藥,現在只用做談話治療。不過我真覺得這病得的是時候,可以好好歇一歇,想想事情,老爸老媽也不好嘮叨我,生怕我嚴重了。”
“那你怎么不去聚餐?”
“我不去就是怕他們羨慕嫉妒恨。”
“你就吹吧。”劉夢哭笑不得。
“是真的。我現在可以正大光明的抑郁,可他們還要強顏歡笑,假裝自己過得很好。”
劉夢一愣,回道:“我怎么覺得你變成哲學家了?”
“你也快了。”邱山嘴不饒人。
劉夢憤憤的發過去一個敲頭的表情,心里卻松快不少。無所顧忌的郁悶真比虛假的開心要舒服很多。
“你說我從前怎么沒看上你呢?”她也調侃邱山。
“因為你太想逃離舊世界了,而我是舊世界的一部分。”邱山回復。
劉夢無言。誰說不是呢?當年美名其曰“追尋夢想”,其實根本不知道想要的是什么,一門心思只想離開家,到外面的熱鬧繁華中去。
他們并不是被夢想引領,而是被背后的厭倦和沖動所驅趕,忙著掙錢、忙著戀愛、忙著證明自己是生活的贏家。直至最后,才發現自己只是交了一次昂貴的學費而已。
四
第二天臨近中午,劉夢再次用精致的妝容遮蓋起熊貓眼,以及內心的煩躁與沮喪。這大概是做了兩年美妝博主唯一的收獲吧。
早上剛一起床,就和劉媽鬧了一回別扭,原因是母親大人一聲招呼都不打,便擅自把她外套的領標給挑了。
劉夢知道媽媽是好心,她從小皮膚敏感,受不了領標硌脖子,小時候每件新衣服的領標都是媽媽幫她挑的。可劉媽不知道,這件上萬塊的名牌外套是女兒專程買回來撐門面的,準備過完年就原樣退回。
自己打腫臉充胖子也就算了,竟還要辜負媽媽的好意,劉夢覺得自己糟糕透頂。
滿腹心事的她搭車來到市中心,這里雖比不上大城市的五光十色,但也處處透著過年的喜慶與熱鬧。只是劉夢覺得這些都與自己無關,她面無表情的穿過擁擠人潮,徑直走入和同學約好的餐廳。
什么是節日?節日就是讓幸福的人更幸福,不幸的人更不幸。
說是同學會,其實只有兩個中學同學——沈月如和楊東俊。但沈月如帶上了老公和剛滿兩歲的兒子,楊東俊則帶來了自己的未婚妻。
“喲,大美女網紅來了。”
劉夢剛到,就迎來了老同學的一頓商業吹捧。
“你們都帶家屬,就我一個孤家寡人,太不夠意思了吧。”劉夢調侃道。
“本來也叫了邱山,是他不肯來嘛。”楊東俊笑。
“哎,你不是有男朋友嗎?怎么沒帶回家?”沈月如問。
來了來了,果然是躲不掉的。劉夢在心中自嘲,表面則故作無奈的說:“沒辦法,咱倆都離家太久了,我也不好攔著他去見自己爸媽吧。”
“你們都到談婚論嫁的年齡了,也該見見雙方父母,不然你可要錯過生育黃金期了。”大概當媽的女人都喜歡催別人結婚生子,沈月如一副過來人的模樣。
劉夢哭笑不得,眼前為人婦為人母的沈月如,已完全沒有學生時代羞答答的小女兒情態。不知究竟是該高興,還是該惆悵。
“嗐,劉夢這么漂亮還愁嫁嗎?她肯定是想再挑挑,找一個高富帥。”楊東俊喝了點小酒,說話開始輕佻起來,絲毫沒發現身邊的未婚妻已經拉下了臉。
“別老說我了,快吃吧,小寶都該餓了。”劉夢借沈月如的孩子轉移話題。
一提到兒子,沈月如便迫不及待的念叨起育兒經,以及做母親的辛勞,間或還數落數落玩手機玩得頭也不抬的老公。雖然訴苦居多,但言語間總透著那么一股“凡爾賽文學”的味道,大約在她心里,她已經領取了女人一生中最寶貴的成就吧。
劉夢對她的發言展現出極大的熱情,不停的附和感慨。等沈月如說累了,劉夢又問起楊東俊籌備結婚的事兒,這對小情侶也立馬來了興致,將兩人之間的各種狗糧一股腦都倒了出來。劉夢不禁佩服起自己——只要太極打得好,瓜就吃不到我頭上。
然而,她還是過于自信了,所謂出來混總是要還的。楊東俊的未婚妻被劉夢捧得有點嗨,便開始慫恿未婚夫給她買一套貴婦級護膚品,理由是想做最美的新娘。楊東俊一問價格,立即黑了臉。
“買這些干嘛,都是騙人的,你不如讓夢夢送你幾套,她做網紅肯定有很多品牌送她禮物。”
沒想到楊東俊又把燙手山芋丟到了自己手里,劉夢只得干笑兩聲:“我這段位還沒接過奢侈品牌呢,都是大路貨,怕你媳婦兒看不上呀。”
“哎,聽說你男朋友是你經紀人?”楊東俊也開始“推手”,劉夢還沒來得及回應,他又轉過頭對自己未婚妻說:“你快學學人家吧,別人不僅護膚化妝全免費,還能幫男朋友賺錢呢!”
劉夢的心“咯噔”一下落到谷底。她很想開個玩笑把話題岔開,但升騰而起的苦澀卻難以抑制。
這時,那位準新娘的臉也黑得像包公,她沒好氣的沖劉夢道:“夢姐姐,要不你讓你男朋友也經濟經濟我唄,我也做網紅去,省得買個護膚品還得看人臉色。”
楊東俊一聽這話,氣得猛一拍桌,兩人正準備拉開架勢“激烈討論”,一旁沈月如的兒子先被嚇哭了。沈月如一邊哄孩子,一邊指揮老公收拾被兒子打翻的餐具,場面那叫一個雞飛狗跳。
雖然這一鬧將焦點從劉夢身上移開了,但她心中的傷口終究還是被捅了一下,疼得她后來都懶得搭理其他人,光顧著一個人喝悶酒。
我干嘛非得上趕著過來找不痛快?真是吃飽了撐的。劉夢在心里罵自己。還是邱山那小子明智。
正想著,一條微信信息跳出來,正是邱山。
“那件事上熱搜了!”
由于酒精的影響,這個簡短的句子劉夢居然來回讀了幾遍,才終于明白發生了什么。頓時,她的頭皮開始發麻。
她迅速用手機查閱了幾個社交軟件平臺,發現每個平臺的熱搜榜單上,都赫然寫著同一個標題——“黑心網紅推銷爛臉面膜”。
劉夢哆嗦著點進去一看,一張自己正在直播間推介面膜的截圖立即映入眼簾,后面緊跟的,則是幾張面膜使用者臉部紅腫潰爛的照片,十分觸目驚心。
劉夢沒敢看文字內容,便立即退出了APP。她用最后一絲理智勉強維系著快要暈厥的自己,但接下來該怎么辦?她一無所知。
忽然,她注意到同桌的幾個人都在看手機,一陣強烈的恐懼席卷全身。他們已經知道了嗎?他們會怎么想?他們會怎么看我?你看他們在笑,一定是在恥笑我,一定是在唾棄我。但、但是我不是故意的呀,我是被騙了呀!
劉夢感覺自己的眼睛模糊了。他們會聽我解釋嗎?不會的,不會的……沒人會相信我的,還有爸媽,怎么辦?我對不起他們,我害了他們,我成了他們的恥辱……怎么辦?
無數的情緒在心中奔突,劉夢只覺得天旋地轉……
五
劉夢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她好像在餐廳差點暈倒,沈月如和楊東俊以為她喝多了,就給她叫了輛的士,她便順水推舟的走了。回家的路上她還在想他們到底知不知道呢?就算今天不知道,明天也要知道吧。原本還只是在私下協商賠償的事,原本以為可以晚些面對,沒想到這年還真過不去了……
仿佛整個身體都浸泡在冰水中,劉夢覺得自己的心已經冷到麻木。如今唯一的一絲掙扎就是不知該如何面對父母。但這個難題最終被一個門檻兒給解決了。
劉夢渾渾噩噩走到家門口,進門時,一不小心被自家門檻絆了一下,失去平衡的她踉蹌幾步,竟“砰”的一聲跪倒在地,還不偏不倚的跪在了等她回來的劉爸劉媽面前,臉都幾乎要蹭到地上去。
由于已經半醉,劉夢倒沒覺得膝蓋有多疼,她反而覺得自己好笑,搞了兩年的面子工程,現在卻丟臉丟到地上,這下好,不用強撐了,真輕松。
于是,她不僅跪了,而且哭了,嚎啕大哭,涕泗橫流,精心畫的妝成了一副難看的小丑臉。一邊哭,一邊還拉著驚魂未定的爸媽道歉、坦白、懺悔……
自己是如何被經紀人男友哄騙、如何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推銷了三無產品、如何從小有名氣的美妝博主變成人人喊打的黑心網紅,最后又是如何發現男友賭博輸光了她兩年來的所有積蓄,還以她的名義借貸了巨額貸款之后一逃了之……一切一切,全都告訴了生她養她的父母。
后來發生了什么?劉夢不記得了,她也不記得爸媽聽了這些之后是什么反應。因為那時,她的眼睛早已被淚水溢滿,什么都看不清……
六
第二天上午,蘇醒過來的劉夢頭痛欲裂,明明昨天喝的不多,宿醉反應卻這么強烈。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醒了?”
還未起床成功的劉夢被這聲問候嚇了一跳,她瞇著眼一看,竟是邱山透過房門縫隙叫她。
“你……我這是在哪兒?”劉夢還暈乎著。
“這是你家,我是被你媽叫過來的。”邱山答。
劉夢一臉疑惑,她低頭看了看,發現自己已經換了干凈的睡衣,想必是媽媽幫她換的。昨晚究竟是怎么躺上床的,她一點兒都不記得了。
提起昨晚,劉夢立即想起昨天酒后丑態百出的畫面,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拉著爸媽訴苦,還賴在地上死活不起來……那情形真是讓人尷尬得想找個地洞鉆進去。
她拼命甩了甩頭,不料卻加劇了宿醉的疼痛,只得抱著腦袋重新縮回被子里。她不敢往后面想,不敢面對知道真相后的父母。
忽然,窗外傳來一陣對話聲,雖聽不真切,但其中一個好像是自己的媽媽。
劉夢再次緊張起來,她探出頭問邱山:“我媽叫你來干嘛?”
“你昨天不是把事情都說了嗎?你媽知道是我借錢給你買火車票的,所以她把我叫過來還錢給我。順便讓我陪陪你,怕你想不開。”
劉夢默默無言,心中一片酸楚。
這時外面的對話聲更響了,似乎氣氛有些緊張。
“我媽在跟誰說話呢?”劉夢問。
邱山往大門口看了看,答道:“是你鄰居家的阿姨吧,”他靜靜聽了一會兒,轉頭小聲對劉夢說,“好像在八卦你的事兒。”
劉夢心口一緊,看來事情已經傳開,只是,就她丟臉也就算了,如今還要連累媽媽。想到這里,她一咬牙,猛地掀被下床,穿著睡衣就往外跑。
沖到大門口,邱山在后面拉住她,勸道:“別沖動,你媽能應付。”
劉夢哪能忍,她剛準備甩開邱山,媽媽那中氣十足的聲音就傳到了耳朵里:
“嫂子,您家說的對,我那丫頭一直五迷三道的,如今被人騙了個底朝天,我跟老劉可愁死了,老劉一大早就跑去找他們家親戚借錢。但這么大筆錢,怕是很難湊齊,您看您這么關心夢夢,能不能先借我點?”
此話一出,不僅劉夢愣住了,那位前來八卦的阿姨更是傻了眼,只聽她支支吾吾的說:
“啊,這……夢夢這孩子確實可憐,不過吧,咱們家那兔崽子也不爭氣,我們夫妻倆辛辛苦苦攢的錢也全貼補他了,一時還真沒有余錢借給您家。這樣吧,我回去再翻翻,只要有錢我一定幫助夢夢!”話音未落,這位熱心的阿姨已經走出十幾米遠了。
眼見劉媽上演了一場“不戰而退人之兵”,劉夢真是哭笑不得,看來自己離家確實太久,都忘了母親大人是民間談判高手。
這時,凱旋而歸的劉媽一眼看見自己女兒,再次發出貫耳魔音:“死丫頭,回去穿衣服!”
劉夢一縮腦袋,趕緊回房,乖乖把自己裹成了粽子。
七
到中午飯點,劉爸回來了。
劉媽簡單的熱了一下剩菜,一家三口再加一個邱山,全都坐上了飯桌。除了劉媽招呼大家吃飯外,幾個人都不吭聲,只是默默扒拉著碗里的飯粒。
劉夢本來就緊張得吃不下,要不是硬拉著邱山作陪,她都不敢上飯桌。
她低著頭,余光卻在留意對面的父親。但劉爸除了不說話之外,夾菜吃飯的動作,似乎沒有什么不自然之處。然而,暴風雨前的寂靜才最可怕。
“一共欠了多少?”驀地,劉爸問道。
劉夢被爸爸突如其來的一問嚇得一哆嗦。她看了看爸,又看向媽媽,眼神里滿是哀求。哪知,一向維護女兒的劉媽卻沒接茬。
“沒、沒仔細算過,幾張銀行卡,加手機支付平臺,每個都有十幾萬的貸款……還有罰款和醫藥費的賠償……”劉夢吞吞吐吐,越說越小聲。
她深深的埋下頭,身體已經繃到極限。她在等待,等待老爸火山爆發,等待他狠狠的罵這個不孝的女兒,為什么好高騖遠?為什么貪慕虛榮?為什么不能腳踏實地過日子?為什么結交狐朋狗友……這些都是父親以前數落她的常用詞,從前她內心極為不服,沒想到今天真的自食其果,她覺得自己可悲可笑又可恨。
罵吧,打吧,這樣內心的愧悔或許會少一點。劉夢的眼眶已經酸脹難忍,如同家里的氣氛一樣,只要再多一點點壓力,所有的情緒就會如山洪一樣傾瀉而出。
“我今天上午去你叔叔伯伯家湊了七八萬,加上家里的積蓄,你先拿去賠醫藥費吧,其他的再說。”劉爸再一次開口,語氣卻出奇的平靜。
劉夢怔住了,她看向爸爸,劉爸卻沒有看她,仍然自顧自的吃飯。她又看向媽媽,劉媽回望了劉夢一眼,用手輕輕拍了拍女兒握緊的拳頭。
劉夢這才發現媽媽的兩只眼睛有些紅腫,就和今天剛起床的自己一樣——那是哭腫的。
頃刻間,淚水就這么涌了出來,眼前的世界又模糊成一片。
有人走過來把她攬入懷中,是媽媽。她緊緊回抱住母親,邊哭邊喊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旁邊有人在說話,是爸爸。他好像在說,我教出的女兒絕不會害人,這次就當買個教訓,學費我們幫你出……
是的,我和你爸一起攢錢,五年、十年總能還完。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沒什么大不了……媽媽也哽咽道。
劉夢哭得更厲害了,這情形是她萬萬沒有料到的,她期待的是最嚴厲的審判,不曾想,卻融化在最深沉的情感里……
八
除夕,鞭炮聲、音樂聲和歡笑聲交織在一起,穿透濃濃的夜色。
家里的電視機上演著熱鬧的春晚,桌上的美味菜肴比自己回來那天有增無減,劉夢驚訝于爸媽在遭遇那么大一個打擊之后,竟還能張羅一頓像樣的年夜飯。
劉爸說,材料早就買了,不吃就是浪費,浪費就是犯罪。劉媽說,哭也是一天,笑也是一天,不如好好過個年,吃飽才有力氣干活。
從前劉夢總覺得爸媽老土守舊,如今她卻打心底里佩服父母的樸實和樂觀,原來有些東西是永遠不會過時的。
快轉鐘時,劉夢給邱山發去祝福信息,并就上次強迫他近距離觀看“狗血劇”的事情道歉。
邱山調侃了幾句,又問她新年有什么打算。劉夢想了想,心里還沒有答案,于是她轉向老爸試探道:“爸,明年我就在鎮上找份工作吧?”
“愚鈍。”老爸看都沒看她,只丟過來這么倆字。
劉夢一臉問號,她原本以為父親大人會高興,畢竟劉爸一向反對她背井離鄉。
“那……我還是出去工作?”她又小心翼翼問道。
“迂腐!”父王嘴里再次蹦出兩個字。
劉夢都要急哭了,一旁的劉媽一個爆栗敲在劉爸頭上:“說人話!”
劉爸委屈的揉揉腦袋,緩緩開口:“我跟你媽想了想,覺得以前管你管得太嚴,反倒把你養成個又倔又好強的個性,有事也不跟家里商量,死要面子活受罪。以后啊,你喜歡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們雖然不懂,但做你的后援還是可以的。只一條,做什么都踏踏實實的,別急功近利、剛愎自用!”
“是啊,債雖然要還,但一輩子還長,也不能栽一次跟頭就不起來了,該干的還得干。”媽媽也補充道。
父母的一番話說得劉夢又要哭了,她正發愁如何忍住淚水,誰知老爸下一個舉動立馬消解了她的小矯情。只聽劉爸忽然高聲念道——
“‘寓形宇內復幾時,何不委心任去留!’去吧,少年!”
劉夢嘴角一抽,劉媽也揪著老伴直罵“老瘋子”。
看著突然“中二”的老爸,和精準吐槽的老媽,劉夢似乎第一次真正體會到什么是幸福。
她打開微信回復邱山:“明年,打算好好生活。”
不一會兒,邱山的信息再次彈出:“算我一個。”
此時,窗外的鞭炮聲噼里啪啦響成一片,零點的鐘聲在歌舞中敲響,舊的一年結束了,新的一年開始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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