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天，13班的班主任說她班上有個叫Z的同學想找我聊聊。因為這兩天也確實忙，沒有挪開空，然后告訴王老師，讓他在周三夜自習來找我吧。

今晚他來了。

任歡是高二13班的學生，因為我帶語文課，所以相識，但并不熟知。

課堂上，因為學生多，也并沒有過多的了解，只是記得讀過誦讀，平時課堂上睡覺的時候，有提醒過，然后是讀課文時，發現很少張嘴，情緒低落，因為秉持著“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的傳統，也就沒有與他深交。再加上他也是高二分科才到13班的，開學也就是兩個月，還沒來得及詳細了解這些學生。

但是他想和我聊天。這總不能拒絕吧。作為老師，這是我的職責，不能輕易拒絕學生的“相邀”。

他略顯靦腆地坐到了我對面。

“怎么了？找我想干什么？”我開口就問。

“老師，我最近很消沉，想找你開導開導，讓你給我點建議。”他低聲道。

“哦？怎么還消沉了？”我戲謔了一下，緊著這嚴肅的問：“為什么消沉？”

他說：“我自從高一期末失戀后，我就變了，再也沒有振作過。”

“哦！”我回避了這個話題，隨意地問道：“你原來高一是幾班的？”

“六班。”

“那個女孩呢？”

“和我一個班。”

“那你們班主任李老師知道你們的事嗎？”李老師是六班的班主任。

“嗯，知道。李老師對我們很器重，希望我們一同努力，考上同一所大學。我也很感激李老師。”從眼神能看出來他對李老師的感激是很真誠的。

我話鋒又轉：“你爸是干什么的？”

“跑車。”

“什么車？”

“大客車，從蘭州到定西。”（注：這里我揣度到這個孩子受到父親的關愛和教育很少，這就和他現在的扭捏性格也是有關系的，因為受到父親的影響，陽剛氣不足。）

“你母親呢？干什么？”

他不說話了。而且淚水在眼眶中打轉。略頓一陣，他鼓足勇氣，說道：“我也不知道。自從兩年前他們離婚后我就不知道了。”

這個時候，我就略顯納悶了。即使父母離婚，孩子對父母的情況還是有所知曉的。何況是高一這么大的孩子了。父母離婚了，和孩子的關系總還是在的。

父母關系不好，是造成孩子性格大變的原因之一。

“你從小是誰帶大的？”

“五年級前，爺爺奶奶操心；五年級到初二，是媽媽操心；初三到現在，也就是他們離婚后，基本上是爺爺奶奶。”

“你有兄弟姐妹嗎？”

“有。有一個妹妹，比我小一歲，現在在師范讀書。”（注：師范是我縣的一所普通高中，地址也在縣城）

“那你父母離婚是怎么判的？”

“我跟我爸，我妹跟我媽。”

“你和你妹妹關系如何？”

“還可以。”

因為他的性格很靦腆，也略顯扭捏，故而問道“你們家你媽是不是特別強勢？或者對你特別寵愛？”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強勢。反正和我爸總是愛吵架。吵完架以后就收拾我。我從來都沒感受過他們的愛，哪來什么寵愛呢？我們家都對我妹妹很好，我媽總是會暴打我，最后一次和我爸吵完架后，還把我的吉他給踏壞了。他們有矛盾，吵完架后，我媽就會摔我的東西。把我吉他摔壞后，我的心徹底被傷透了。我也和我媽吵起來了。最尷尬的事，我現在偶爾在路上見到我媽，我們都假裝看不見，不說話。”他說的時候，能感覺到他的聲音在顫抖。

“能說說你爸和你媽離婚的原因嗎？”

他低下頭，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后望著我，鼓足勇氣道：“很丟人，我媽先有人了。我覺得對我爸不公平，所以就很多時候和我媽也杠上了。我媽也許就因為這個原因，做飯的時候，就只給她和我妹妹做，也不管我，有時候她們倆直接買著吃，不管我。”說的時候，流下了淚水。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我這個時候，為了緩解他的情緒，故意問：“你是不是不是你媽媽生的？或者說你有可能都是抱養的？不然當母親的怎么可能這么對待自己的兒子呢？”

他勉強地擠出了點笑容，說：“那不可能，我肯定是他們生的。”

我也笑了笑，繼續問道：“那你為什么和女朋友分手？她現在在幾班？”

“我怕耽誤他。因為我打算轉學，學校都聯系好了。我就給她說要分手。因為我知道，一旦我去另一個學校，她肯定會胡思亂想，注意力不集中的，這樣我就耽誤人家了。她現在也學文科，在15班。”

“那你以為你說了，就不耽誤人家了？再說戀愛本是可以讓人們積極向上的。你現在還愛她嗎？”

“嗯。我特別放不下。覺得很后悔。我和她一年多，感覺到了什么是人間的真情。”

其實，我理解，這個孩子在這個女朋友身上找到了失落多年的“母愛”，一旦有一個人對他真心的好，他就再也割舍不下了。而這個女朋友，也可以說是他的精神支柱，一旦真的失去，有可能就會發生意外。

“這個女生現在有男朋友了嗎？”

“沒有。和我分手后，因為我傷了她，她為了報復吧，很快談了一個，但一個禮拜就又分手了，后來斷斷續續耍了幾個，都沒成。現在沒有。”

其實故事講到這里，我們已經很明曉這個孩子的問題了。因為從小缺少家庭的關愛，導致對人間的真情產生懷疑，后來遇到了一個真心對他好的女孩子，覺得人生有了希望，開始奮斗，可是卻又分手，這就等于毀了他生存的支柱。現在的他只能消沉。如何讓他重新振作呢？我的大腦飛速運轉著。

“你現在誰操心？”

“爺爺奶奶。”

“你今晚找我的目的是什么？只是為了讓我傾聽這些嗎？”

他愣了一下，說：“想讓你幫我開導開導，讓我重新振作。”

看來他并不想如此沉淪下去。只要有向善向上的心，那就好辦。

我抓起桌子上的酒瓶（因為寫毛筆字，所以經常在辦公桌上備著酒，主要適用于研磨），拿瓶蓋給他倒了一瓶蓋酒，并準備了筆和紙，對他說：“假設這是一杯毒酒，鴆酒，現在要你喝下去，喝下去后，馬上就會中毒身亡。好，在喝下去之前，給你五分鐘時間，給你最想最牽掛的人下幾句遺言。注意就五分鐘時間，而且人數不限。”

他說，我已經死過了，說著把左手手腕的校服袖口擼起來，一道鮮紅的，很深的口子出現在了我的眼前，“天哪，這孩子。”

但我裝作很平靜，“你那不算，你那是沖動自殺。現在是理智被殺。仔細想想，就五分鐘時間，現在開始寫。”

說完，我就離開辦公室去教室了。

五分鐘后，我回到辦公室，發現他邊寫別哭。我沒打擾他，繼續讓他寫。大約又過了兩分鐘，他把本子給我，我順便讓他把酒真得喝下去了，“這杯酒必須喝下去，喝下去后你就死了。”

他猶豫了一下，一飲而盡。

我看著他寫的“遺言”：

姍，對不起，照顧好自己。

爺爺奶奶，對不起，這些年讓你們受了太多的氣，謝謝你們養我長大。

爸，對不起，一直沒能向你第一次頭，這次，我真得讓你失望太多，也沒一直能理解你。

我看著他寫的話，對他說：“你已經是死過的人了，應該沒什么好怕的了。是不？現在回去以后，第三節自習課上，就向這個叫姍的女孩寫信，寫你的想法，繼續重新追求，最壞的結果就是不同意，死過一回的人，還害怕什么？以后只要你有話想對她說，就給她寫信，不要期待回信，當然回信更好，不會也沒什么，你一直堅持，堅持幾年，或者她會同意你，或者不同意，至少你隨著時間的流逝，也許會對這份愛情有重新的審視，總之你肯定會成長，會有所收獲。”

“晚上回去后，做兩件事，第一，給爺爺奶奶說對不起。爺爺奶奶把你拉扯大了，可是爺爺奶奶還沒喝過你買的茶葉呢！想想我們學《陳情表》李密對他的祖母。還是那句話，都死過一回的人了，現在因為命運垂青，趕緊回去把生前沒來得及說的話給爺爺奶奶說。”

“第二件事，給父親發個短信，就發你遺言上的話。記住，永遠不要做讓自己后悔的事。相信父親會理解你。”

“你沒有寫你母親。我們不是圣人，我也不求我們非要做《弟子規》中的‘親憎我，孝方賢’，但我至少希望你不要帶著仇恨去活，太累。死過一回的人了，要看透看淡很多事，可以嗎？以后在路上碰見了，也無須回避，只是簡單地打聲招呼問個好，就可以。”

“記住，我和你現在是共同死過的人，以后有什么事，隨時來找我，只要我有空，就會聆聽。我也希望從明天的早讀開始，能聽到你大聲朗讀，不，是吼讀課文的聲音。”

當我們聊到這兒的時候，我發現他笑了，而且在深深地呼出幾口氣后，他有了一種輕松的感覺。他的笑，不是擠兌出來的，而是真得輕松的笑。

我不知道，這一次的談話，能否讓他不再消沉，但我相信，對于一個經歷過理智上“死亡”的人而言，他會對人生有進一步的看法和理解，也就會看淡一些事，看透一些理。

最后，在他離開辦公室之前，我告訴他“孩子，記住，這個世上沒有什么過不去的砍，只有過不去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