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第一個到達鎮子小廣場的人。盡管天公不作美,淅淅瀝瀝的雨打濕了衣裳和頭發,她還是提前一個小時到達了集結地。
雨趕走了小廣場的熱鬧。只剩她茫然地背著一只大包環顧著空寂的四周。她終于發現了一個可以暫時躲避雨水的地方——廣場角落一間小平房的屋檐。幾乎是小跑著沖向屋檐,可身上的大包實在太重,施加的阻力一直撕扯著她的大腿。
好不容易到了屋檐底下,可以將肩上的重物卸落。這只鼓鼓囊囊的大帆布包找到了可以支撐的墻角,可她呢?由于屋檐太窄,即使將后背貼在冰冷的磚墻上,從房檐上跌落的水珠仍砸向她的身體。
她的半個身子仍淋著雨,可她覺得比剛才站到小廣場中央好多了。她使勁將身子往墻上靠了靠,并用手向后捋了捋濕漉漉的頭發。幾片粘在發梢的枯樹葉掉落了下來,躺在了粘滿泥水膠鞋旁的空地上。
這幾片小葉子是她趕路的時候,腦袋不小心碰到了崖邊的樹枝粘在了上頭。也許這葉子也舍不得她走,牢牢地抓住她的頭發不松手。
除了倚在墻角的帆布大包,她身上還背著一個斜挎包。同樣是帆布質地的包,顏色已經褪的失去了本來面目。拉鎖的拉環也壞掉了,上面吊著一只回形針代替原來的拉環。
她在衣服上蹭了蹭粘滿雨水的手,拉開回形針的拉鏈,從里面掏出了一部手機,看了看上面顯示的時間。也許是怕雨水打進手機,還有就是不想讓手機屏幕處貼了一層的透明膠帶失去粘性,瞅完手機,她迅疾將手機放回了原處。
她一邊焦急地注視著小廣場入口處的臺階,還不時抬頭望上一眼灰暗的天空。她心里祈禱著雨水減緩下落的節奏,可從她迷茫的眼神里看得出,這只是一個幻想。雨繼續下著,在風的作用下肆無忌憚襲向她。
不遠處,一個矮個子男人立在小廣場入口的臺階上東張西望。雨水打濕了他的頭發,粘滿雨水的頭發從他的前額垂下來,遮住了他布滿皺紋的額頭。直到看見站著屋檐底下沖他招手的她,他才拖著一瘸一拐的步子艱難移向她的方向。
男人好不容易挪到屋檐低下,她早掏出一團揉皺的衛生紙迅速鋪展開迎了上去。她輕輕用紙巾拭去他臉頰和額頭的雨水,還將垂在前額的一縷頭發一并往頭頂捋了捋。
她捋他頭發的時候,他羞澀地朝兩邊看了看。此時除了他倆,小廣場再無他人。她仍舊捋著他的頭發,手指滑落瞬間,頭發上的滲下的雨水流入了她的袖管。
她端詳著他的臉突然笑了起來。那是剛才她用紙巾擦拭他臉上雨水的時候,紙巾的碎渣粘在了他并不濃密的眉毛上。她想用手指蹭去那些細碎的紙屑,他下意識地躲開了,山里人保守的本性讓他覺得不好意思。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右手伸進上衣口袋摸索了一陣子,掏出了一只塑料袋。那透明的袋子里裝著一個小藥瓶和兩板膠囊。他將袋子塞進她的手中,又摸索了一陣上衣口袋,好像生怕遺漏下什么。
她從他手里接過袋子,提在眼前晃了兩晃,似乎明白了什么。她一邊把塑料袋塞進帆布挎包,一邊嘴里嘟囔著他又亂花錢了,不讓買非去不可,連衣裳都淋濕了。
他知道她有暈車和不服水土拉肚子的毛病。那一小瓶藥是專治暈車的,膠囊是治療拉肚子的。他囑咐她藥一次吃幾片,應該何時服才正確。
鎮子這天沒有逢集,他一連走了幾家藥店,才碰見一家開門的。他淋著雨一瘸一拐推開藥店門的時候,還把看店的小姑娘嚇了一大跳。小姑娘差點把他當叫花子趕了出去。護送自己的女人走了很長一段山路,滿腳都是泥,滿身都是水,不把他當叫花子才怪呢。
他是從鄰縣入贅到她家的。他之前雙腿完好無損。五年前的一天他駕駛拖拉機載著小麥種子回家途中,不巧遇到了一酒后駕車者。那駕車者又是新手,踩剎車踏板時錯踩油門,一腳下去撞上了前面行駛的拖拉機。
拖拉機被撞翻在了路邊的莊稼地里。幸運的是他撿回了一條命,可落下了腿部殘疾的毛病。本來家里的重活都落在了他的肩上,突來的事故不僅讓他喪失了勞動力,也把家庭重擔無情拋給了她。
這不,眼下她將加入摘棉工行列,遠赴新疆進行為期兩個月的摘棉花工作。如果棉花摘得好,每天能保證摘100公斤棉花,兩個月辛苦下來,她將獲得近萬元的收益。
可他也聽聞,這摘棉的活兒也不是那么好干的。每天早出晚歸不說,既要頂得住烈日,又要忍得住寂寞。摘1公斤棉花,手要來回伸縮200多次,沒有頑強毅力很難堅持下去。
她執意要去。他也堅持送她一程。過一陣子,有幾輛大巴車載著鎮子200多名摘棉工前往火車站。在火車站,將有更多的摘棉工集結在一起,登上那輛綠皮火車奔赴新疆。
他將一只手伸向了房檐外,感覺雨點比剛才落得輕了些,散了些。她給他交代她走后家里需要注意的事項時,也有三三兩兩肩扛手提的人朝小廣場陸陸續續趕來。
這些人里有準備摘棉的,也有送行的,不同之處是他們腦袋上有的套著花花綠綠的塑料袋,也有的架著草帽,只有零星的幾個人頭頂打著一把傘。相同之處是他們大包不離肩,小包不離手,還有腳上粘滿泥水的鞋子和緊鎖的愁眉。
再仔細看,這些人群里有丈夫送妻子的,也有妻子送丈夫的。偶爾也能看見幾個稚嫩的小臉夾雜其間。此時,這些原本應該寫滿歡樂、充滿笑意的臉兒也因受到送行人的影響,一臉的不開心,一臉的愁云泛起。
好像一切都像刻意商量過,就在四面八方的人匯聚于此的時候,幾輛大巴車不知從哪兒突然冒了出來停靠在了路邊。人群涌動著開始移向大巴車,大手牽著的小手更不愿松開了。
他和她淹沒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他想替她背負那只帆布包卻被她拒絕了。他想主動拉一下她的手,看到她左手捂著身前的小包,右手扶著肩頭大帆布包,他將手縮了回去,插在了上衣的口袋里。
小廣場瞬間變空曠了,所有的喧嘩和熱鬧都不情愿地移向了路邊的幾盒“沙丁魚罐頭”。“罐頭”里的人示意外面的人趕緊離身,而站在“罐頭”外的人沒有一點想離開的意思。
車輪滾動了,駛過的地方濺起了渾濁的泥水。這些踮起腳尖張望“沙丁魚罐頭”的人這才將腳跟著地。幾個稚嫩的小臉終究沒能本住,一聲接著一聲喊著“媽媽”,直至車輪消失在路的盡頭,他們都不愿收住喉嚨。
他呆呆立在送行的人群里。聽見有孩童喊媽媽,他臉上緊繃著的弦兒也斷開了,淚水和著冰冷的雨水滑落下來,滴在了他的衣領里。
雨水恰到好處地掩護了流淚滿面的他。可他能清楚的分辨出來,流下來的哪些是雨水,哪些是淚水。與雨水相比,淚水不僅帶著咸,流過的軌跡還殘存著一絲溫度,雖然這溫度瞬間被雨水沖滅,但他依舊能感覺得到這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