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前幾天在醫(yī)院,妻子替我掛號,大概是醫(yī)生問到病人年紀,我聽到妻子說“48”。
我怔忡良久。
第一刻的印象,仿佛是“哪個糟老頭也來醫(yī)院看病啊”。
旋即意識到這個老頭就是自己。
02
其實因為基因和偏愛用腦,我的頭發(fā)早在十多年前就開始泛白,近來尤甚,說是老頭,最貼切不過。
十年前,我上繪本《爺爺一定有辦法》,從此大家送給我一個“綽號”和“標簽”,稱:干爺爺一定有辦法。
再往前,我未滿19歲從業(yè)教書,同事當面,學生背后,從一開始就稱我“老干”——當然這個老干不是為了裝老,而是為了逃避“某老師”這個千篇一律的稱呼,和與之相伴的固定形象。
03
二十歲前后,也就是在會稽山里教書的時候,我開始讀諸子百家的原著,和西方的心理學、哲學,試圖在書籍里尋找短暫生命的意義。
找了幾年沒找到,就頹廢下來,除了讀些唐詩宋詞為心靈找點暫時的慰藉,多半時間化在和同事打牌、搓麻將,玩最原始的電子游戲上。
那時對賺錢是沒興趣的,不是因為清高到看不起金錢,而是覺得既然一切皆空,方生方死,那么辛苦鉆營、無限集聚又有什么意思?
后來悟到眼前所有就是一切,剎那之間即是永恒,所以便開始認真教書,并開始為學生而閱讀——三十歲后,才讀到《彼得潘》,《小王子》那就更晚了。
就這樣,一個數(shù)年前曾在雕版的《莊子》中沉溺一年之久的人,居然為童話著迷了——當然,莊周的《逍遙游》,本就是最偉大的童話。
我發(fā)現(xiàn)自己依然停留在“童年”,喜歡用自己的心思,構(gòu)建起完整的夢境——在自己的大腦里,更在現(xiàn)實的世界里。
世界無法讓兒童變得現(xiàn)實——如果實現(xiàn)了,兒童就死亡了,長大了,變成了成人,再也不再擁有自己的永無島。
04
我一直在現(xiàn)實的世界編織自己的永無島。
我一直邀請更多的人走入我的夢境,分享我的夢幻之力。
于是一個夢境就成了更多人的“大夢”,許多人在一起的“永無島”。
會稽山時候的“新雨教室”;新教育時期的“毛蟲與蝴蝶”、“晨誦·午讀·暮省”,揚州寶應(yīng)時的“新教育小學”;“蘆灘小學”的理想幻滅后,庫布其沙漠邊上罕臺小學的六年筑居棲息;南明教育和全人之美課程,從新教育的軀體中誕生……
這不是一個渴望成功的故事,這是一個渴望創(chuàng)造,渴望創(chuàng)造之喜、理解之樂的童話。
童話的結(jié)局,并不是長大和老去,也不是成功,它也可以是:我決定,不老去。
05
長不大,沒辦法。
年歲增長,頭發(fā)斑白,身體病弱,這些乃是自然之道,我無可奈何,也不想逆天——我少年時就是道家的愛好者,佛禪的練習者,知道貪戀肉身的長久依然是虛妄的執(zhí)著,并不是道家和佛教的真諦。
但心的領(lǐng)域,這一自由之境,固然也受到饑渴、愛慕、恐懼、榮耀的影響,唯最后的選擇,屬于“自己”。
在最深的底里,你相信什么?你渴望什么?你愛慕什么?
我相信童話,而不是歷史。
我相信科學就是古老的煉金術(shù)。
我相信夢的力量,超過一切。
于是,我就停留在畢業(yè)前的那一刻,永未長大。
06
我尊敬的導(dǎo)師是孔子,因為他只身一人,在平凡平淡的人生經(jīng)歷中,領(lǐng)悟到人的最高境界——我不喜歡外面有個神憑他的喜好任意主宰世界。
我景仰的同學是莊周,他的痛苦,他的掙扎,他的懷疑,他根深蒂固的虛無主義,和在此基礎(chǔ)上的杰出領(lǐng)會,彌補了孔子仁學過于方正的遺憾。孟軻啊,王陽明啊,歲月里留下偉大聲音的無數(shù)先哲,多多少少,都是不同的解釋,不同的補充,不同可能性的展開。
但遺憾的是,我的鏡像只是童話里的彼得潘,一個沒心沒肺、長不大的孩子。但陶潛啊,李白啊,王子猷啊,徐渭啊,顧城和海子啊,他們是不是深深淺淺的,也一樣患有“天真病”?
07
我是知道了很多,但那僅僅是因為曾經(jīng)有太多好奇——就像我曾經(jīng)吃了很多,僅僅因為不斷地餓了,饞了。
現(xiàn)在依然充滿好奇。
偉大的夢想也是有的,成功的渴望并不缺少,掌聲、鮮花和獎勵,很希望一個都不少。
但是如果沒意思呢?
沒意思是什么?
沒意思就是雖然很好,但心里沒有快樂。
舉個栗子:雖然100分,雖然第一名,但是沒意思——因為這是大人設(shè)計的游戲和賭局,還迫使我們參加,而且大人說的理由和意義,我不感興趣,也不相信。
我可能是錯的,但說服自己之前,我只能相信自己的真誠。
可能長大了更好,更快樂,甚至,有比快樂還快樂的境界。
所以我一直在嘗試長大,一直在扮演大人,甚至“像個大師”,“像個領(lǐng)導(dǎo)”。
幸虧,永無島或者花果山,是隨時可以回去歇歇自己的靈魂的。
靈山的夢是應(yīng)該有的——也只有相信靈山的人,才相信永無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