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熙攘攘的街市尤其讓人喘不過氣，我擠出人潮，想找個僻靜的角落休息，突然看到在街的拐角處，有一座旋轉木馬在開動，一位目光呆滯的老人坐在上面，其實也只有他自己，他的衣著難以用簡樸來形容，說是襤褸更為合適，年紀五六十歲，一時說不出更準確的數字，隨著木馬的旋轉播放著微弱的音樂，竟然是《虞美人盛開之坡》，聲音不大卻很清晰。

一條街外就是熙熙攘攘的商場區，這拐角處的陽光卻恰恰被后面的小樓遮住，顯出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木馬也有些年紀，褪去了光澤，顯然不再受孩子喜歡。這老人也看不出沮喪的表情，似乎從來就沒有表情。

我沒什么要緊的事情，心里也想找到安靜的地方歇息，突然對于這老人產生出了強烈的好奇心，走到老人面前，老人也看到了我，慢慢停下木馬。

“您為什么把木馬在這里呢？那邊就有很多孩子，顧客會比這里多吧。”我說。

“謝謝你關心，這里比較安靜，能聽到音樂。在這里也不會有人管。”老人說。

“這么重的木馬您是一個人搬運嗎？”

“不會，晚上兒子會開卡車來幫忙，我平時會換著地方。”

“生意一向如此嗎？那可不妙。”

“好也不到哪去，勉強度日吧，跟這木馬一樣。”

“這話怎么說？”

“日子過去了就行，一圈一圈。”

老人這話讓我有了興趣，我決定繼續問下去。

“您一直是這樣嗎？”

老人的眼睛里有了亮光，但很快又消失了。

“看你怎么看待了，可以是也可以不是。”他繼續說道，“有時候雖然做的事情不一樣，實質卻差不多。”

“你說出這話，不像是一直靠開木馬為生的人。”

“也沒什么特別的，你稍等一下。”老人喝了口水，擦了把胡須。

這時間一直沒有人來，我坐在身旁一只木馬上休息。

“我是這里做游樂園最早的一位，”老人說，“8、90年代我剛剛從大學畢業，沒有按照分配的路線走，現在看看也許是我走錯的一步。”

“那您可真不簡單呢，當時大學生是容易找到好工作的，不像我們現在。”

“我是有孩子后又去重返學堂的，畢業后孩子也很小，是最愛嬉戲的時候。小孩子很可愛，家里也還好，給他買各種玩具，小孩子都很喜歡，好多其他小孩子也到家里蹭玩具，于是便有了想開個小游樂園的想法。”

老人似乎早就準備好了所有發言，迫不及待地分享這段經歷，“開業后經營地很順利，腰包鼓了不少，游樂園的規模也不斷擴大，家長帶著孩子來的絡繹不絕，那時這座旋轉木馬正是最忙碌的時候。”

“看得出這木馬已經有相當的歷史了。”

老人打開開關，木馬開始旋轉起來，隨之又傳來《虞美人之坡》的音樂。

“反正沒有客人，木馬也老了，沒人喜歡了。”

“后來發生什么事了？”

“城里陸續新建了一批大型游樂園，比我的設施要好，人漸漸少了。”

“沒想過轉型？”

“是想過，但人一旦對某些事有了感情，是很難再離開的，我的游樂園給了孩子一個美好的童年，給了家里一段幸福的生活，寧愿看著它老去，也是難以撒手的。所以孤注一擲，把錢全用來更新設備上，想辦法挽救過。”

這時終于有孩子來了，孩子的母親把孩子送上木馬，孩子很開心地笑。

“看到給你愛的人帶來幸福的東西，真的很難親手去毀掉它。于是想繼續堅持，也曾經有過起色。畢竟周圍的人還是有情感維系的，眼看經營有些好轉，卻發生了一起意想不到的事故。有人受傷了，也是個孩子。當時是急于挽回頹勢了，忽略了安全問題。”

“后來怎么處理呢？”

“孩子沒事了，還是賠了一大筆錢，周圍的人也不再來了，游樂園突然就沉寂了。連旋轉木馬也無人問津了，即使是曾經最喜歡它的人也不再來了。是心里受傷了吧，當時的場面確實很危險，”老人接著又重復了一遍，“木馬給他們帶了多少歡樂，也不是木馬的錯，但是就這樣再也沒人來了。”

我一時沒有話說。

“游樂園關門了，我的堅持終于失敗了，于是變賣了游樂園，只剩下這座旋轉木馬，實在舍不得賣掉，我孩子曾經最喜歡這座木馬，我不能扔掉它。”

“然后您做什么了呢？”

“什么也沒做，太喜歡一件事，失敗后就再也難喜歡上另一件事，做過小生意，但終于看不過這座木馬在角落里慢慢腐爛，還是打起這種主意，帶著這木馬又開始走上街頭。”

“希望您不要太失意，生活還是可以過的嘛。”

“也沒什么失意，我當時就只有這木馬，現在還是只有這木馬，我也就像木馬一樣轉了一圈，只是這一圈轉了20多年。這二十多年，我一直以為自己正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為這個家而努力，我曾經十分拼命的工作，以為只要努力就能為自己最愛的人帶來幸福。”

“您得到了嗎？”

“那要看你怎么理解了，幸福不是一種實在的東西，只是一種狀態，只能保持，不能留下，一旦被時間沖走，就什么也沒有了。人生本身什么也沒得到，什么也沒留下吧。現在的人追求金錢，其實金錢也不是人能得到的，它只在那里，你去使用它，它便有用，你不理它，它只是紙。金錢更多的給人心理上的安慰，給人底氣，甚至給人虛榮。”

“金錢會帶來幸福嗎？”

“金錢會給人安全感，這有時候算是一種幸福，與溫情帶來的一樣，但更危險，金錢有時候會讓人更快地失去幸福。金錢也就是一個籌碼，所能交換的最好的東西就是幸福，但幸福就像其它方面來的一樣，也可能會失去，如果失去了，就什么也留不下，不是能再次買回來的。”

“既然我們什么也得不到，什么也留不下，那我們的工作是為了什么呢？”

“本來就不是為了得到或留下，只是為了感受生活，只是為了讓時間過去，然后我們看著時間又會留戀。”

“那我們什么也不做有什么區別呢？”

“區別也在于這種感受。像你，當你看到父母為你自豪時，當你看到朋友感激你時，當你看到妻子愛你時，當你看到孩子開心時，你心里會有一種美好的感受，這種感受就是幸福本身，它會流逝，但我們其實最珍貴的就是這個，一瞬間。我們來這世上本來就不是為得到什么，我們只是來走著一段時光，來感受這中間的美麗。然后我們回到原點。像這木馬，在旋轉到哪里時我們看到了風景，這就夠了，木馬不會停下，不會倒轉。”

“謝謝您這席話，我希望能有更多的人聽到。”

“哪有人會聽一個臟老頭的廢話呢？我這話也憋了很久，沒人可說，謝謝你來聽。”

然后我與老人作別，音樂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