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電話掛斷,剛才狂跳不止的心慢慢平靜下來。既然已經睡不著,索性起來,江寒換好衣服坐在臺前梳妝。一層層敷粉,就不大容易看見眼角細紋與淺眠造成的膚色黯淡,眉峰如黛,目如深潭,再點上朱紅,她還是好看的。這時手機便響了。
“江小姐,這里是市郊養老院。老太太昨晚沒了。”
“……”
“您別難過,老太太是睡著過去的,一點兒罪都沒受。”
她反應過來,“要我去辦手續嗎?”
“那倒不用了。按照規定呢,這些都需要直系親屬才能辦理,我們已經通知老人的兒女了。主要是看您跟老太太走得比較近,所以告訴您,以后不用來了。”
鏡中的臉明艷到刺目,她扯了面紙想擦去唇膏,手卻不由自主亂了,不一會兒便擦得滿臉狼籍,睫毛膏和著淚水在臉上滾成一條條黑色的河。
“俊生。”
她又撥通了他的電話。
也想不起還能找誰,哪怕要承受他的怒火。
“怎么?改主意了?舍不得我了?”
“俊生……”
電話那頭沉默著,等待她繼續,她又嗚嗚咽咽抱著電話哭了。
她一哭,那邊的人就慌亂起來,再多的怨,也被她壓抑的哭聲澆滅。
“怎么了?生病了?出事了?到底怎么了?”
“到上海陪我好不好?就幾天。”人總有一種本能,在意識到自己即將溺斃的時刻竭力抓住點什么。除了梁俊生,江寒已沒有別的親人。
老太太的死,對她的摧毀力量甚至超過了自己母親離世。她哭得渾身發抖,整個人被巨大的恐懼包圍,怕自己也被卷入那個黑洞。
她都已經想好他會怎樣拒絕自己,然而聽到他聲音的一刻,她提出了多年以來對梁俊生的第一個要求。
兩天以后,安排好公事的梁俊生出現在她門口。
她沒有梳妝,頭發隨意揪著,蠟黃的臉,滿眼的血絲,似乎是匆匆忙忙從床上起來。也沒招呼他,他便徑直進去放下東西。
墻角快遞盒子里幾包速食面,桌上還有沒收拾的外賣盒,煙灰缸里滿是煙頭。他皺了眉頭,看著這一片狼籍,“你就過這種日子?家里其他人呢?”
江寒披了棉衣過來,默默把雜物扔進垃圾桶,又去廚房燒了一壺水。
“你坐一下。”從衛生間出來的時候,她就梳好了頭,臉上也多少涂抹了點,好歹有了點顏色。見了他,又似乎是在那個躲在后巷抽煙的時候。
“叫我來有什么事?”梁俊生環顧左右,想在屋子里尋找一點其他人的印記。目光逡巡兩三遍無果,心里竟隱隱有些歡喜。
自然逃不過她的眼睛,“我一個人住。”
“哦,一個人住好,一個人住清靜。”蠢話脫口而出。
“等會兒陪我去見個人。”
“哦,好,好。”
便跟著她倒地鐵換公交,到了荒僻的地方。直到走到殯儀館門口,他才注意到江寒今天穿了一身黑。懵懵懂懂隨她走到太平間,工作人員看了她的證件資料,才從冷柜抽出一格。
江寒輕輕掀開白布,露出老人的臉,平靜,安祥。她默默鞠躬,又點頭示意工作人員可以了。梁俊生滿腹疑云跟她進去又跟她出來,走出好遠,她才回頭。
“你問吧?”
“嗯?”
“難道你沒有問題要問我?”
“哦。這個老太太是誰?”
“很好的開始,繼續。”看不出她情緒,他就開始窩火。把自己從香港叫過來,自己就傻傻地過來了。所以又是要怎么樣呢?他拉她到身邊,到底在她眼底找到了一絲哀傷,嘴邊的質問又默默吞了回去。
“你精神也不大好,我們回家再說好不好?”伸手擋了一輛出租,把她塞進去,自己又坐到身邊,讓她靠在自己肩頭。
到樓下的時候,正好遇見一樓阿姨。
“江小姐回來了?這位是?”
“哦,我是她先生。”
“倒是頭次見。”阿姨好奇地打量他,臉上笑容不減,“有空來我家坐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