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chuàng)首發(fā),文責(zé)自負。 本文參與月?主題寫作征文第二期:秘密的創(chuàng)作
那肯定是四月,四月的伊春根本不會有春風(fēng)吹過,雪不愿離開,春就不敢來,長長的河面,依舊像鏡子一般,折射出扎眼的白光。女孩在那天然的滑冰場上盡情滑翔,越滑越快,紅色的圍脖在脖頸后面飛起來,她旋轉(zhuǎn)、踢腿、伸展,再繼續(xù)滑行,從這頭飛到那頭。她總是出現(xiàn)在夢里,甩都甩不掉,吳梅一直看不清女孩是她還是蘭平,可她心里明白,那女孩,是她,也是蘭平。
吳梅三年沒見著蘭平了,這讓她焦急又害怕。為這事,老周又打了市長熱線,吳梅正為這個煩躁,這個人,真可恨,打得次數(shù)多了不成騷擾電話了?再說,有用嗎!打再多,不也還是見不著她。那邊接電話的小姑娘,永遠是客客氣氣地回復(fù),這是私人問題,我們會盡量反映您的請求,感謝咨詢。態(tài)度是真好,就是事辦不了。心里想著這些,手便不聽使喚,最后那幾針果然跑偏了。
吳梅稍微起身,伸長胳膊去拿拆線刀,經(jīng)年累月地用,刀上原來纏著的白布都成了灰色,像纏著一層層藏污納垢的灰皮,在外人看來它絕對不夠干凈整潔,就像這屋子和吳梅給他們的感覺一樣。吳梅用起來卻覺著安心,讓那白布越來越灰的可能是手上的汗液,可能是吃完蘋果未洗凈的蘋果汁,也可能是擦手油,管它是什么,管它黑還是白,用著得勁就行。越想越煩,那刀子也變得不聽使喚,鈍的要命,她決定先停下來,出去買二斤蛤蜊,小米好吃這個,一切不都是為了她,只要女兒高興,她干什么都行。
她從凳子上起身,將未改好的褲子扔在熨衣板上,去拿掛在衣架上的帆布包,布包越來越黃,洗也洗不出來,那印刷字的顏色卻掉得挺快,邊角磨得要漏了,她還是天天背著,這可不是普通的帆布包,是機關(guān)單位的紀念品,背出去別人一看,就知道她認識市政府的人,當?shù)厝藢λ齻冞@些打北邊來的人有很大成見,她早就知道。所以她時刻背著這包,就像帶上個盔甲。其實,這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背著它,她覺得蘭平還是那個和她牽著手的好伙伴。
按下遙控器,車庫門吱嘎吱嘎的往下落。這是個由車庫改造的簡易裁縫鋪,十幾年了,她天天在里面做工,庫門換過了兩次,越來越不經(jīng)用,就像現(xiàn)在做衣服的料子,比二十年前的差遠了。吱嘎聲驚起了地上的灰塵,吳梅往后退幾步,看著它關(guān)嚴實,便往小區(qū)外面去。
小區(qū)里,老頭兒老太太這一堆、那一堆,撿著芙蓉樹底下的陰涼地坐下,陰涼地也不涼快,樹葉一動不動,地上冒出的熱氣像要把它們烤干巴。老頭老太們一人拿個老蒲扇,可有可無地扇。見她走過來,跟她打招呼,梅師傅,出去呀?她趕緊笑著回到,姑娘要吃蛤蜊,去海邊拾掇點,這天是真悶吶!幾個老太太盯著她一步一挪地往外走,說,姑娘還在家呀,聽說要去街道辦工作了!真有福氣呀。吳梅只能附和,是,是要去街道辦。由于心虛,話說得絲毫沒有底氣,聲音越發(fā)小了。她邊走邊琢磨,要是真能去街道辦就好了,可蘭平已經(jīng)不是以前那個蘭平了,還能靠得上嗎,她心里一點把握也沒有。都怪老周,老早就吹牛,說小米畢了業(yè),她姨直接安排進街道辦。
海鮮市場在通向海岸的小路兩邊,離小區(qū)不遠,二里路的距離,別人走過去也就一刻鐘的時間,吳梅卻要比別人多走上十分鐘。大夏天,正是吃海鮮的時候,通向海鮮市場小道的柏油路兩側(cè)停滿了小轎車,車主們正在市場里的某一個攤位采購,人頭攢動,吳梅跟著人群,緊靠著攤位往前挪動,海產(chǎn)異常豐盛,對蝦和螃蟹她是不會買,價格太高。魚之類的處理起來費事不說也不便宜,不買。她經(jīng)常買的是貝殼類,蛤蜊、扇貝、牡蠣等,這些既便宜還好收拾,吃起來省心。二斤蛤蜊放辣椒爆炒一下,是啤酒的最佳拍檔,小米雖不喝酒,卻愛吃這玩意。老周更甭提,他沒有一天不喝酒,什么下酒菜都行。
來這海濱小城二十余年,吳梅對這里的生活越來越習(xí)慣,要不是難以從骨子里去除的口音,她真以為自己是土生土長的當?shù)厝恕?/p>
進了家門,涼氣夾雜著酒氣撲鼻而來,客廳本來就不大,天熱,只能關(guān)緊窗戶打開空調(diào),老周橫在沙發(fā)上,像具死尸。中午不知又在哪喝了酒,回來還不忘開空調(diào),自從從煤礦內(nèi)退下來,他一直無所事事,也不出去再找份工,天天就是閑晃蕩,一個月守著那三千塊的內(nèi)退費,還不夠他自己吃喝。吳梅叨叨,喝,喝,喝吧,喝死了才好。死尸聽見響動,微微睜眼,斜著看吳梅往廚房挪動。
將蛤蜊放在洗菜池,吳梅去臥室換衣服,走了一路,衣服汗?jié)窳耍坏人┩辏朗盍耍瑥目蛷d竄了過來,將她壓在床上。吳梅嘟囔,該死的,五十多歲了,也閑不下來。老周嘴里噴著酒氣,哼哧哼哧干活,不說話。完事后,撩起手狠狠的打兩下吳梅的左腿,跟往常一樣。接著,又橫死在了床上,褲子都沒提,吳梅三下兩下給他整妥當,免得小米回來看見。又從床頭拿一個人造棉布單扔在他身上,萬一凍感冒,遭罪的還是她。
天開始上黑色了,老周才搖搖晃晃起來,那時她和小米已經(jīng)吃完,二人正窩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老周走向廚房,吳梅就從沙發(fā)上起來,去給他拿留好的飯菜,老周一屁股坐在餐桌旁,等著她端上桌。吳梅看著他,邊往桌子上端邊說,中午喝那么多,以為不能吃了,得虧留了點。
老周拿起筷子吃上,不忘罵罵咧咧,一頓不吃餓的慌,想讓我早早餓死呀。
吳梅在他對面坐下,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跟他說,以后市長熱線別再打了,沒有用呀!
沒有用?那你說怎么有用?你倒是把她給請來啊!
她現(xiàn)在是市長,太忙了呀!
忙?再忙也不能忘了救過命的人,沒有你,她能有今天?早成孤魂野鬼了。不是她,你腿能這樣!
她幫咱夠多了。吳梅喃喃的說。
以前的不說,那都是小恩小惠。小米工作的事,她之前說過會幫的吧?現(xiàn)在還算不算數(shù)。那么大個官,這還不是她一句話的事!
興許還放在心上,就是太忙了顧不上。
別糊弄自個兒了,都三年沒見著真人了。天天凈在電視上看,一看到她在電視上,眼睛就拔不出來,越看越好看是嘍?邊看還邊跟我們說,小時候沒看出來是個俊模樣,越老越好看!誰不知她是整的呢?你去問問老百姓,誰不知!
你聽礦上的人瞎傳,天天不干別的就傳瞎話。
小米聽見他們又開始爭論,進了自己房間,“砰”地關(guān)上了門。這種沒有意義起爭論,幾乎每天都會上演,耳朵都聽出了繭。想想,都怪自己,要不是自己老考不好,他們也不能光為這事上火。從大學(xué)四年級就開始備考公務(wù)員事業(yè)編,到現(xiàn)在畢業(yè)兩年多了,一次面試還沒進過。她看著桌子上、窗臺上堆的那些書本和試卷,右手從右向左慢慢劃過它們,似乎這些書還帶著她寫字的溫度,多少個日日夜夜,她在上面劃、算、改,她明明覺得自己對它們很了解,就差把它們吃進肚子里,可是一考試,它們就離她好遠,她覺得它們像是怪獸,自己就要被它們吃了。
剛開始,她躊躇滿志,那么多人通過考試踏進了機關(guān)的門,那一年年的擬錄用人員名單里不都是人嘛!她覺得自己要是努力也可以,并且她還有個做副市長的姨,雖不是親姨,對她卻勝似親的,這個姨從小看著她長大,曾鼓勵她,只要筆試過了,面試她會找人給她培訓(xùn),問題不大。可她偏偏一次面試也沒進過,現(xiàn)在,即使進了面試,她也看不見希望,那姨已經(jīng)三年沒來過她家了。
不一會兒,外面安靜下來,小米想出去接著看電視,隨便看個什么節(jié)目都行,她覺得,實在是累了,需要將精力轉(zhuǎn)個地方,要不,她會悶死。每天早上八點鐘,她背上書包,走路六分鐘到櫻花路站點,等兩分鐘,坐上二路公交車,經(jīng)過半個小時到新華書店站,找到固定的座位,開始一天的學(xué)習(xí),中午隨便買個漢堡或者吃碗拉面,下午,新華書店下班,再坐上二路公交,回家。這種日子重復(fù)兩年了。她拿著水杯出來,裝作去接水喝。
吳梅正往水池里收拾碗筷,她左腿坡得越發(fā)嚴重,走起路來,晃動幅度越來越大,小米看見碗筷在她手里上下起伏,像被浪頭托著,真怕它們掉在地上。可她又想它們掉下去,說不定碗筷掉落,那“啪—嚓—”的聲音能劃破悶躁的夏夜,引來一場暴風(fēng)雨。
老周又晃蕩上了街,他這會正坐在小廣場的石階梯上,那里坐了一排同他差不多的老男人。廣場熱鬧嘈雜,舞隊好幾個,放著不同的歌跳著不一樣的節(jié)拍。老周太喜歡看廣場舞了,一個個老娘們,大屁股扭著,可是真帶勁!不像他家里那個坡子,走路都費勁。偶爾,還能看見和他一樣瘦了吧唧的男人,猴子一樣地在里面瞎蹦噠,倒是另有一份滑稽的勁頭。他是不行,常年在井下挖煤,他的肺里也填滿了煤,一個矽肺病人,有時呼吸都難受,還敢蹦!他看著就行,看著看著就無比滿足了。
他這會兒心情不錯,剛才一番爭吵,倆人想出了個興許能有效的法子——去蘭平父母那走走。跟兩位老人說說小米的事,他們一直對她很好,這忙應(yīng)該愿意幫。蘭平是個孝順的人,父母吹吹耳邊風(fēng),這事她肯定能成。
吳梅收拾完廚房,在小米旁邊坐下,拉起女兒的手說,米呀,剛才吵著你了是不,都怪媽,你甭躁,你就好好學(xué)習(xí)、好好考試,其他的不用你管,你蘭姨說能幫忙就能幫,她不忽悠人。
可是我怕考試也考不好,其實也不一定非得考個編的,小米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小聲地說。
這話不能說,看你蘭姨,也是自己考出來的,現(xiàn)在出人頭地了,她爹媽都跟著享多大的福呢。
現(xiàn)在和那時候沒法比的呀,媽,那時候大學(xué)本科少,她還是選調(diào)干部,現(xiàn)在不是本科都沒資格考試,不一樣的。
再好好學(xué),你能考上,媽再累也值。
可是她都多久沒來咱家了,你發(fā)信息她也不回,打電話也不接,她早就不管咱了。
這你不用擔心,媽有法子去求她,她是個念舊情的人。媽現(xiàn)在這樣,還不是因為她,不然,媽也能吃上公家飯,說不定比她官還大嘞,所以,你就放寬心,她不會不管你的事。
有法子還打市長熱線,小米嘀咕著,撇起嘴。她覺得打著電話沒用,還丟人,萬一那些接線員真給反映了,哪還好意思見蘭平。
再不打了,你爸說的。你就甭操心這些了,安心學(xué)好就行了。
和小米說完,吳梅挪到倉庫去找人造棉布料,要去看蘭平的父母,最好就是拿著自己做的人造棉褲卦,貴重的東西買不起,人家也不缺。兩位老人一直喜歡穿她做的人造棉褲卦,用顏色雅致的同一塊布料,做上下兩件,上衣八分袖,褲子九分,穿起來干凈利落,板正有光澤,主要是舒服,這布料柔軟、吸汗,在外面它涼冰冰,在空調(diào)屋又能擋風(fēng),一到夏天,附近的人排隊找她做。
說是倉庫,其實就是雜物間,五六平米的房間里堆滿了東西,不單有布料,米面油也在里面的,東西太多,幾乎連插腳的地方都沒有。吳梅從上往下看,那塊棕底暗藍花紋的布料適合老爺子,她用力去抽那料子,一使勁,布堆上面擱置的小筐子滾了下來,正好砸在吳梅的左腳上,她用不利索的腳將那筐子踢開,突然,她覺得那筐子長了眼和嘴,在咧著嘴嘲笑她——你跟我一樣,也被人踢開了。
她終于被蘭平踢開了嗎?她們不是從小至大的好伙伴嘛!蘭平說過永遠不會不管她的。
她們在伊春長大,那里有無邊的松林、杉林,她們一起進山林,到處都是參天大樹,抬起頭,只能從樹葉的縫隙里看到一絲絲的天空。那兒,有條河穿城而過,離家很近,是鋼廠孩子快樂的源泉,后來她出了事,她們再不敢去河里。那里還有那座鋼鐵廠,她們是鋼鐵廠的孩子,蘭平的爸爸是工程師,媽媽是會計,她爸媽則都在車間。
她們十歲那年,四月天氣,蘭平找她一起去河里溜冰,她毫不猶豫的答應(yīng)了,她不愿在家看喝多了的父親,對著母親不停地吼叫怒罵。她記得很清楚,那天,蘭平穿了新做的淡粉色棉襖,系了一條長長的紅色圍脖。她多么羨慕蘭平呀,她自己身上的棉襖穿了三年,有些小了,她媽媽也沒給她做件新的。雖然她比蘭平長得好看,可是那天蘭平被新衣服襯的像朵桃花。仿佛昭告了她們以后不同的人生,一個桃花一樣絢爛,一個老樹皮一樣灰糜。
那河面長長的,在漫長的結(jié)冰期,河面是一片光潔的白,她們這些鋼廠的孩子,每天都要去冰面上肆無忌憚地滑行,鋼廠子弟學(xué)校有個老師,會花樣滑冰,教她們滑得很像樣。可那天,冰面上不知怎么出了一個大洞,洞下面河水在奔流,桃花一樣的蘭平滑進了那個洞,她去拉蘭平,蘭平上來了,她卻又滑了進去,左腿還磕在了冰碴上。蘭平比她矮小一些,勁就沒她大,拉她拉不上,沒一會,過來一個人,把她拉了上來,可是,她那條腿卻壞了。那冷得刺骨、疼如刀錐的感覺,她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像釘子永遠鑲在她腦子里。
她成了小英雄,她救了蘭平,為了救蘭平她自己的腿瘸了,這是多大的恩情啊,一輩子也還不完。她上了學(xué)校的宣傳欄,題目是《小英雄吳梅的事跡》,等她腿好了,蘭平每天陪她上學(xué)放學(xué),她去哪蘭平都陪著她,那是真正的形影不離。蘭平的爸爸媽媽都是講道理、知感恩的人,他們把吳梅當成自己的孩子,真心地對她好,平時吃的喝的穿的都忘不了她,逢年過節(jié)往她家里送不少東西。她雖然坡,但是沒現(xiàn)在那么嚴重,鋼廠的人知道她是小英雄,對她都是善意的,不歧視她,她沒覺得自己與別人有什么兩樣,這種生活一直持續(xù)到蘭平上大學(xué)。
蘭平的高考成績很優(yōu)異,吳梅覺得這是遺傳,工程師和會計的孩子注定要學(xué)習(xí)好的,而酗酒的車間工人生的孩子,肯定不會在學(xué)習(xí)上有什么大成就,她覺著自己沒長蘭平那個腦子,就不是學(xué)習(xí)的料,考不好才是理所應(yīng)當。蘭平離開伊春,去讀大學(xué),有了新的人生,當然,那人生不必再將她帶在身邊,蘭平成了自由人,像只雄鷹,終于可以盡情翱翔于天際。她沒考上大學(xué),只能走向社會,成了針織廠的女工。
人生的岔路,越走,距離越遠。蘭平畢業(yè)就成了省委組織部的選調(diào)生,先去基層鍛煉,緊接著一步一個腳印,走得快又穩(wěn)。她吳梅呢?每天埋在布堆里,一排排縫紉機,每天從早到晚嗡嗡叫,可她不覺得煩躁,能呆在這里她就很知足,車間主任老是挑她毛病,嫌她做工不好嫌她慢。別的姑娘都結(jié)婚了,她卻沒有個對象,她是個坡腳,找對象哪那么容易,人家給她介紹的對象不是年齡特別大,就是身體稍微有些小問題,比如腳也有點坡,或者一只手被機器吃掉了,或者說話不利索,或者一只眼是玻璃的,反正都是些稍微有些殘缺的,她不想找個這樣的,就想找個全乎的年輕人,這樣一挑,她都二十六了,還是一個人。
吳梅不想在伊春繼續(xù)生活,小半年的時間,它都是冬天,人家蘭平呆的地方一年下不了幾場雪,有大海可以看,還富裕,她便投奔蘭平,來了這個城市。蘭平本來就是這地方的人,爺爺奶奶是闖關(guān)東去的伊春,現(xiàn)在也算是回了家鄉(xiāng),蘭平在街道辦工作后沒兩年,就把自己的父母接了過來,她姐姐自己留在了伊春。
想想那幾年,吳梅覺得自己獲得了重生。蘭平在街道辦給書記做助理,是個緊要工作,經(jīng)常和下面的廠子打交道,有這么個關(guān)系,吳梅在針織廠工作的順心順意,針織廠領(lǐng)導(dǎo)見了蘭平客客氣氣的,知道蘭平和她的關(guān)系,對她很照顧,吳梅覺得又回到了和蘭平不離不分的日子,周圍的人都是善意的,生活真美好。廠里的大姐還給她介紹對象,第一個就是老周,老周在礦井挖煤,家是內(nèi)陸山區(qū)的,窮。可老周是個全乎人,雖然黑黑瘦瘦,個不高又有點駝背,但起碼是個全乎人,就這一點,吳梅就非常樂意。老周沒什么文化,自己家里窮又買不起房子,介紹人說,吳梅雖然腿有點坡,但有手藝,還和街道辦的助理是好姐妹,父母也都有正經(jīng)工作,條件比你好不少,雖然腿腳不好,但模樣好看,他就答應(yīng)了下來。二十多年了,兩人磕磕絆絆的,日子過得樸實卻踏實。
沒過幾年,針織廠倒閉了,吳梅就自己開了這個小裁縫鋪。開始那幾年,蘭平經(jīng)常找她做衣服、改衣服,蘭平模樣一般,身高中等,屁股不小,大腿不細,上身肉卻不多,蘭平是個聰明人,知道衣服的重要性,“三分長相七分打扮”,既然長相一般,那就需要靠衣服來給外貌加成,用衣服來體現(xiàn)她的個人風(fēng)貌、文化修養(yǎng)、審美風(fēng)度。吳梅太了解她,為了能顯出她秀麗的上身,上衣需要合體,而想掩飾粗壯的下身,褲腿不能緊身,裙子最合適。那些布到了吳梅手里也變成了蘭平的知己,經(jīng)吳梅手的衣服,蘭平穿著合身、舒服、美觀,像是長在身上的一樣。
看見蘭平經(jīng)常光顧她的生意,周圍的人也愛來找吳梅做衣服,是呀,要不是手藝好,政府的工作人員能三天兩頭來?等到蘭平升職成了副科級干部,來吳梅這做衣服的次數(shù)就少了,一是蘭平工作的地方換了,去了另一個街道,工作也更忙。最主要的是,商場里的成衣越來越美觀,經(jīng)過設(shè)計師設(shè)計的那些品牌衣服雖價格較高,但是時髦、大氣、舒適、高級,跟人家一比,吳梅做的衣服顯得小家子氣。蘭平那么講究形象的一個人,為了能讓自己看起來更有品位,穿衣服是毫不心疼錢的。
吳梅在這想著事,聽見了關(guān)門的聲音,是老周回來了。也該回來了,九點多了,廣場上的舞者們都回家了,也就幾個老頭還留在那,仰著頭、睜著眼,往天上看,帶著某種莊嚴又神秘的儀式感,在某一個她們一家三口在廣場逗留的夜晚,小米說,那些老人,是孤獨又勇敢的守天人。
吳梅找好了兩塊布料,老爺子和老太太的衣服有保障了,她心里才緩了一口氣。接下來的兩天,吳梅用心做這衣服,為了能做得更像樣,她在網(wǎng)上找了最時興的裁剪紙樣,再考慮老人的需求進行微小改動,做出舒適又時興的兩套。
做完衣服沒兩天,他們就拿著衣服和一箱草雞蛋去看蘭平父母,那是個老小區(qū),雖老卻很講究,小區(qū)里面的欒樹有些年月了,樹蔭遮蔽了小區(qū)里的路,它們被修理的整整齊齊,像一把把傘支撐在路邊,走在樹蔭下的小路上安靜清爽,似乎有風(fēng)徐徐吹過,沒見著一個拿蒲扇穿大褲衩的人。吳梅覺得這小區(qū)像住在這的人一樣,低調(diào)有涵養(yǎng),頓時覺出差距,走路都不自然起來,旁邊的老周也縮起脖頸,背更彎了,那副板板正正、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樣子讓吳梅覺得很可憐。這地方,她只十來年前來過一次,那以后都是蘭平來找她,沒讓她再來過,這次突然來,吳梅是有些發(fā)怵的。
讓吳梅沒想到的是,她竟如此容易地見到了蘭平。
那時,她們正在門外,打算敲門,由于心中很忐忑,遲遲沒敢。剛才小區(qū)里一路走過來,已經(jīng)覺得自己身份低微,現(xiàn)在覺得跟人家說話地資格都沒有,不知自己突然來人家讓不讓進,不知現(xiàn)在老人家身體怎么樣,不知自己來求人的事有沒有結(jié)果,如果連門都進不去怎么辦?畢竟現(xiàn)在蘭平是市長,市長父母家不是誰都能進的。就在這個時候,蘭平走了過來,她看見了她們,眼中卻毫無波瀾,吳梅看見她,拘謹?shù)貨_她笑了一下,可她的臉上絲毫沒有表情,這讓吳梅更心虛。
三年不見,蘭平變了,吳梅覺得她身上好像罩上了一個發(fā)光的大球,光芒四射,讓人無法靠近,她一點都沒變老,反而更年輕了,皮膚光潔白嫩,眼神犀利威嚴,讓人不寒而栗。她身后跟著的那個長相端正、手里提物品的年輕小伙子倒是沖她們微微笑了一下,不過只是那么一下,立馬又恢復(fù)了原來的表情。蘭平打開門,一個中年女人快步走到門口,接下小伙子手中的東西,小伙子便走了。蘭平跟吳梅說,進來吧,聲音還是原來的聲音,這聲音終于讓吳梅覺得自己沒走錯,剛才像是漂浮在天空中,這會兒終于落在了地面上。
蘭平換上鞋進了家,中年女人給吳梅和老周拿出兩雙拖鞋,接下他們手里的東西,和剛才小伙子拿的東西一并拿走了。她和老周換上鞋,站在那,不知該往哪走,吳梅看老周,他這會就像個鐵棒,硬挺挺地杵在那。另一個年輕一點的女人過來招呼她們,示意吳梅跟著她進屋,吳梅趕緊快步跟著她挪過去,進了臥室,老爺子和老太太都在臥室里。老太太看見她,說,梅子來了,笑得很客氣。吳梅趕緊小聲回,姨,來了來了。老爺子則躺在那睡覺,看樣子已是行動不方便。老太太跟吳梅說起話,蘭平則出去跟那兩個中年女人交代事情,不一會,蘭平進來說,媽,我得趕緊走了,又對吳梅說,吳梅,你陪我媽聊一會再走吧,說完蘭平就走了,吳梅沒撈著跟她說上一句話。
吳梅瞥見老周坐在了沙發(fā)上,手里捧著杯水,也不喝,就那么捧著,像捧著一杯毒藥。吳梅跟老太太聊些不咸不淡的,伊春的生活,吳梅的父母,天氣等。吳梅跟老太太說,閨女小米呀,畢業(yè)好幾年了,打算考個編制,就是摸不著門道,想讓蘭平給幫幫忙。聽到這,老太太竟也威嚴起來,用批評的語氣說,梅子,孩子的路還是要靠自己走,現(xiàn)在上面規(guī)定很嚴,平平怕是幫不上忙呀。吳梅聽到這,覺得老人家變了,她小的時候,她們對她多好呀,現(xiàn)在怎么變得一點情面都不講,直接把她想走的路給堵死了。
硬著頭皮,吳梅又跟老太太聊了一會兒,便叫起老周跟老太太告別,打算回去,門口早就放了些東西,吳梅知道那是給她準備的。中年女人說,蘭市長交代,這些東西讓您拿回去,還有這份報紙。說著拿出一個文件袋給吳梅,吳梅趕緊接過,拿著東西和文件袋出了門。
一出門,吳梅迫不及待地打開報紙,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東西讓蘭平如此重視。吳梅以為是跟小米考試有關(guān)的內(nèi)容,可報紙是幾年之前的,已經(jīng)有些發(fā)黃,沒有跟考試相關(guān)的信息。再看,有一篇寫伊春的,題目叫《伊春的春天》,仔細看下去,吳梅開始頭皮發(fā)麻。里面有一段話這樣寫:在春天即將到來的日子,我們總是習(xí)慣沿著河走走停停,去嗅一嗅春天的氣息,這么多年,已經(jīng)成了習(xí)慣。說到這,有個記憶深刻的事,那大概是三十多年以前,我在河邊溜達,看見一個小姑娘,她在滑冰,滑著滑著她嘎然而止,我替她捏了一把汗,這剎車速度真是太急了。她慢慢滑走了,沒一會,又來一個穿著粉色衣服的小姑娘,這小姑娘沒有停止,“撲通”—一下,滑進了冰洞,嘎然而止的那個小姑娘也在她身邊,我一看,不好,趕緊跑過去……
吳梅感覺臉發(fā)燙,所有的血液好像都攻上了大腦。四十年了,這個秘密,一張報紙讓它暴露在了炙熱的陽光下。這秘密像黑色薔薇,沖破地面,它開花了,花朵漫延,藏不住了。吳梅以為它永遠不會現(xiàn)于人世,這么多年,她自己仿佛都忘了。那天,她看見了那個洞,是她把蘭平引過去的,因為,她羨慕蘭平穿著漂亮的棉襖,羨慕她的爸爸媽媽從不吵架,羨慕蘭平學(xué)習(xí)那么好,那天,她父親的謾罵聲讓一切的羨慕幻化成了嫉妒,蘭平進了洞,她害怕了,她把蘭平拉上來,自己卻掉了進去,她的腿,是自己食到了自己種下的惡果。
在那條清風(fēng)徐徐、樹蔭遮蔽的路上,吳梅走得失魂落魄,腳下一軟,她跌坐在地,劇烈的疼痛和暈眩感襲來,這次,她終于看清了那個冰面上獨舞的女孩,那是蘭平,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