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以李白為最。李白活在盛世,盛世給了他豪邁的底氣。他的詩似少年,年少當歌,氣勢如虹,無所畏,輕狂不知老。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這就是少年心情。到了中年,人很少再這么浪漫化。
“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的孤獨感,“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的直接,“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的隨性,在我們不經世事時,都或多或少有過這樣的感性。
唐朝過后是五代十國。仿佛盛宴過后,一片狼藉,也一片沉靜。有人偏安一隅,盡享溫柔,蹉跎度日,也有人思考繁華落寞的意義,和生命本質的問題。
煙月不知人事改,夜闌還照深宮。藕花相向野塘中,暗傷亡國,清露泣香紅。
這句詞來自第一本文人詞集《花間集》,作于五代十國期間。唐朝繁華不再,煙月怎知。
葉嘉瑩先生論詞之起源:
“風詩雅樂久沉冥。六代歌謠亦寢聲。里巷胡夷新曲出,遂教詞體擅嘉名”。
《花間集》是文人模仿里巷胡夷新曲填的,提升了詞本身的格調。詞脫離了大白話的俗氣,不但宛轉之間有了文學性,意境也提升了不少。這本詞集由五代時期后蜀趙崇祚輯錄,成書于公元941年,收錄了五代時期溫庭鈞、韋莊等十八家共500首詞作。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這是溫庭鈞的代表作。詞風旖旎宛轉,華貴慵懶。與唐朝李白的氣度形成鮮明對比。
我喜歡在中國北方生活,因為北方有四季。如果生活在一個四季如春的地方,我會憋悶得難受。花開得再美,你知道有一天它會衰落。看到冬天光禿禿的枝頭,你知道明年春天上面會露出綠油油的嫩芽。花開,花落,夏雷,秋風,所有這些,構成了完整。
我也喜歡中國的歷史。唐朝的豪邁,和五代十國的低沉含蓄,宋朝的溫弱,構成了一個完整的中國。
誰道閑情拋擲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
“獨立小橋風滿袖”也是少年心情。少年時,不怕孤獨。孤獨是一種美,是一種需要。風吹滿衣袖,也能讓整個人充實起來。
人不可能永遠是少年。會夢碎,會學著茍且,會委屈,會變得圓通。
記得有朋友見我看書,驚訝地問我怎么有心情。畢業后,每個人大同小異地會面臨各種生存問題:租房、擠車、加班、掙錢、和中介吵架、買賣房,結婚生子。這些就夠忙的了,哪還有風滿袖的心情和時間。人向外征服完成后,才能有足夠的閑情向內自省。向外征服尚未完成,沒有余力體驗生命的豐盛。只能偶爾偷一點時間。
最近和家人去了趟懷柔。在一處可以停車的林下,找了個陽光能透過來的地方,聽了會風,看樹葉隨風擺動。自然景物滋養下,仔細體會風滿袖的情懷。雖然只一會,對生活也是有益的。生活,需要片刻的出離。這些,也讓生命更完整。
意滿便同春水滿,情深還似酒杯深,楚煙湘月兩沉沉。
這句詞很像中年后的心情。已經沒有了少年意氣,不如就此賴活,就此茍且。就像侯孝賢的電影《海上花》,不管外面誰立了山頭當了大王,朝代換了幾家,幾個爺們和幾個娘們且在宅院里快活,快活一天是一天。
繆鉞先生論花間詞中的如此“靡靡之音”:
活色生香情意真。莫將側艷貶詞人。風騷體制因時變,要眇宜修拓境新。 固多兒女柔情語,亦有風云感慨詞。
到了中年,少了意氣,也會多了思索和感慨。
前段時間和一位老同學吃飯。這位老同學在一家大型通訊公司做著管理職位。明顯發福的他,說話更多了些沉穩。他問我:“有時,活著活著,真想知道,是為了什么。”
我還記得上學時,即約10年前,和這位朋友碰到過這類問題。這位朋友很是不屑。他的人生還有待鋪張,前面燦爛的未來足夠耀眼,晃得他看不到另一些需要。
這樣的對話不止發生在與這一個朋友之間。或許,這是人到中年后的一種通病。我自己也是,到了中年,突然開始怕死,怕老。地心引力在往下拽,這是你無法改變的事實,終有一天會把你整個人拽入墳墓中。
于是,在熱鬧喧囂的生活背后,會有一種空虛感,仿佛大提琴拉奏的背景音一樣,嗚嗚咽咽地低鳴。
除了年齡,經濟也是個影響因素。在經濟不足時,人會奮發有為,因為尚未完成基本需求。一旦基本需求滿足且綽綽有余,人會向內挖掘。就像魏晉時期的王羲之、嵇康。王羲之看到別人把錢放桌上,會說把那臭玩意拿走。聽起來矯情,畢竟還有那么多人需要錢。其實,這是王羲之的生命狀態已與常人不同。
前陣,老公的外甥女來家里。外甥女說“你們的生活,就是我想要的,過想要的日子,見想見的人。”老公問她:“你怎么知道我們過著什么樣的生活?”
人們對于別人的日子,只能管窺一豹地猜測。哪有完滿的生活,都在奔波和尋找。
年少時,看凡事都從自己角度出發。到中年方漸能把自己融入社會,從更廣闊視角看事情。少了些得意,多了些謹慎。
江繞黃陵春廟閑,嬌鶯獨語關關。滿庭重疊綠苔斑。陰云無事,四散自歸山。
碧闌干外小中庭,雨初晴,曉鶯聲。飛絮落花,時節近清明。
陰云無事,四散自歸山。飛絮落花,便知已近清明。一切自然發生、自然進行。人不能左右自然,只能順應自然而為。“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氣魄只能生發在唐朝,只能在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