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叉燒往事公眾號(ID:chashaows)
34歲的攝影師肖全壯著膽子撥通了王朔的電話,話筒那邊傳來了讓他喜歡不起來的京腔。
我知道你是蘇童、葉兆言的朋友,我也相信你拍得好,可我實在不愿拍照,何況咱倆又不認識,如果有機會在什么地方,一幫哥們兒吃飯喝酒,我喜歡用這樣很自然的方式認識你。
掛了電話,站在馬路邊的肖全趕緊往手上哈了口熱氣。
北京的冬天真他媽冷!
那是1993年的2月,立志用鏡頭記錄時代人物的成都人肖全第二次被王朔拒絕。
1986年到1996年,肖全用自己的相機拍下了那十年里“中國文藝界最牛逼的牛鬼蛇神”,然后出了一本攝影集《我們這一代》,成為攝影界的傳說。
顧城、北島、芒克、崔健、賈平凹、三毛、史鐵生、余華、竇唯、何勇、丁武、姜文、張藝謀、陳凱歌、鞏俐、王朔、易知難……在肖全的鏡頭里,這些閃亮的人物都留下了自己最風華正茂的瞬間。
在《十三邀》里,馬東反問許知遠:
你說現在的文化粗鄙了,那我們曾經精致過嗎?
我相信,這個問題以后還會有人問起,而《我們這一代》里的每一張照片都可以回答:
當然,我們曾經無比向往過精致、向往過自己思考的日子。
01
1986年12月,四川的《星星詩刊》舉辦了“中國詩歌節”,邀請了由刊物評選出的中國當代十大青年詩人,有顧城、北島、舒婷和楊煉等,這些詩人被主辦方請到了成都。
那時候,詩人是頂級的流量明星,走到哪兒都能喚起人山人海的簇擁。跟著一幫寫詩辦刊物的朋友,肖全走進了這些用詩句叫醒時代的大腦。
一聽說要拍照片,顧城樂得直跳舞,他說自己最喜歡拍照了,又用手指了指頭上的帽子,“一個美國老太太送給我的”。在成都花園賓館的一樓,肖全為顧城、謝燁拍下了一張有家的感覺的照片。
顧城與謝燁
詩歌節的重頭戲當然是詩,在四川作協大樓的會議室,十大詩人輪番上臺朗讀自己的詩,下面的聽眾除了歡呼、叫好,還會直接和詩人對嗆。
寫出過《回答》《我不相信》的北島就被四川的詩人diss了,新寫的長詩被當場吐槽:
下來吧,你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北島的臉上掛不住了,站起來反擊:
我從不認為我代表一個時代。詩人應該用作品說話,我想我真正的好作品還在后面。
詩歌節上的北島
朗讀會結束后,觀眾反而來得更多,把十大詩人堵在休息室出不來,保安抱著各種樣式的筆記本,請他們簽名。被困兩個小時后,顧城受不了了,把門拉開沖了出去,拿胳膊肘架開了一條“血路”。
在成都的望江公園,詩人們玩得像孩子一樣,顧城和謝燁把竹藤編成花籃戴在脖子上,北島坐在草地上讓肖全拍照,舒婷給大家講述她在美國的見聞。
回酒店的路上,北島在車上領著大家唱俄羅斯的老歌《三套車》,肖全等人揮舞著雙手,放聲歌唱。
詩歌節結束之后,顧城給肖全郵寄了自己的詩集《黑眼睛》,內頁寫了一句話:那些花已經走遠了,給肖全。
那次詩歌節之后,十大詩人再也沒有聚首過,肖全的鏡頭里也沒有再出現過如此多的詩人。
兩年后,北島去了歐洲,在波蘭訪問時偶然碰到了國內的老友,那次相聚讓他寫出了能被稱為好作品的《波蘭來客》,只不過詩句里感慨的是夢想的破碎。
那時我們有夢
關于文學
關于愛情
關于穿越世界的旅行
如今我們深夜飲酒
杯子碰到一起
都是夢破碎的聲音……
七年后,37歲的顧城在異國的小島上結束了自己和妻子的生命,這個用黑色眼睛尋找光明的詩人,最終還是和那些花兒一起去了。
北島的美國詩人朋友艾倫·金斯堡在《嚎叫》里寫道:我看見這一代最杰出的頭腦毀于瘋狂。
1993年9月,在北京昌平的精神病院,肖全見到了一位幾乎被毀掉的詩人郭路生。
1967年秋天,筆名食指的郭路生19歲,在離京插隊之前,朋友在他的日記本扉頁上寫了四個字“相信未來”。插隊間隙,郭路生把這四個字寫成了《相信未來》,這首詩在絕望的年代讓很多人有了堅持下去的勇氣。
當蜘蛛網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臺,
當灰燼的余煙嘆息著貧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執地鋪平失望的灰燼,
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
但是,郭路生自己差點沒扛下去。1973年,因為遭受了強烈刺激,他被診斷為精神分裂,自此一直在醫院生活。二十年后,肖全去看他的時候,病情已好轉很多。
在醫院黑漆漆的樓道里,肖全問一個坐在地上的病人郭路生在哪兒,那個人喊了一聲:老郭,有人找!
一個穿著病號服的大高個熱情地走了過來,肖全差點被撲倒,沒等介紹完自己,郭路生就握著他的手說:
管他媽你是誰,有人來看我就高興。
肖全問他,你還寫詩嗎,老郭從床頭柜里掏出一個硬殼本子,里面有二十首沒發表過的詩,然后自己忘情地背了起來,肖全趕緊拿出錄音機。
詩人食指
老郭背得很投入,完了又說自己不想出院。
出去干嘛呢,我是瘋子。
為了請肖全吃飯,老郭找護士長開了一張假條,上面寫著:郭路生外出三小時。
在醫院旁邊的飯館里,兩人吃了一頓餃子。老郭問肖全,你還拍誰了。一聽都是自己的朋友,就挨個問近況。凱歌最近怎么樣,芒克在忙什么呢,崔健這個人可了不起,能寫出“酒杯里的大海”這么有氣派的話。
2001年,中斷了七年的人民文學獎再次啟動評選,獲得詩歌獎的有兩位詩人,海子和食指。
這結果讓人欲哭無淚,海子已經在12年前去世,而食指常年住在精神病院,當代最杰出的詩人一死一瘋,詩歌還有未來嗎。
2013年,肖全和北島在成都重聚,當年的情景涌到眼前,他問北島:
振開,還記得那時候你領著我們唱《三套車》嗎?
在外漂泊太久的詩人搖了搖頭,眼睛望著遠方說:
我忘了。
02
那煙盒中的云彩
那酒杯中的大海
統統裝進我空空的胸懷
1990年3月,崔健在四川省體育場唱起這首讓食指贊嘆的《從頭再來》。那年,為了給亞運會集資100萬,崔健開始了《新長征路上的搖滾》全國巡演。
他從北京、鄭州、武漢、西安一路唱到了成都,所到之處場場爆滿。在西安那場,有個叫閆凱艷的女大學生,喊得嗓子啞了一個星期,回去之后把學退了,不當會計改學表演,后來改了個名叫閆妮。
聽說崔健到了成都,肖全和朋友們奔走相告。演出當天,三塊巨大的紅布高掛在體育場內,燈光剛一變暗,崔健就舉著一面紅旗從后臺沖了出來,場內的觀眾都瘋了,肖全被歡呼的聲浪震得心臟狂跳。
好多人前一秒還穿著毛衣,瞬間就脫得剩個短袖,九十年代的第一個春天就這么來了。
離舞臺最近的保安面色嚴肅,他們后面第一排觀眾里有個姑娘閉著眼睛,忘我地跟著崔健喊著唱著,臉上淚光閃閃。
當晚演出的高潮是《南泥灣》,歌聲響起的時候,肖全放下相機,跟身邊認識或不認識的人手挽著手,任由淚水流淌,萬人的齊聲合唱讓體育場“地動山搖”。
這樣的陣勢讓組織者震驚,有人一個電話打到了北京。“這哪兒是演出,這分明是鬧革命嘛!”在那之后,崔健的巡演被叫停,一個解釋是:快到6月了,亞運會的工作很緊張,就不用辦活動捐助了,謝謝你們!
崔健在成都唱了三場,肖全也拍到了滿意的照片,雖然沒有按計劃唱滿四場,搖滾已經在成都留下了永恒的印記。
七年后,那個跟著崔健閉眼歌唱的姑娘開了一家名叫小酒館的酒吧,不經意間成了成都搖滾青年的地標。
2007年,有一個小伙子從拉薩來到成都,后來他為這座城市寫下了一首歌,里面有句歌詞:走到玉林路的盡頭,坐在小酒館的門口,分別總是在九月,回憶是思念的愁。
拍完崔健之后,肖全認識了更多的搖滾歌手,有竇唯、何勇和唐朝樂隊。1993年9月,肖全來到北京,他住在丁武家里,抽空拍了竇唯跟何勇。
一天,丁武跟肖全說他們要去新疆演出,你要不要一起去,肖全二話沒說就上了飛機,那是搖滾樂第一次走進新疆。?
促成這場演出的是個大學生,他在北京一個地下室看過唐朝的live之后,被震得說不出話,發誓要把這個樂隊帶到新疆,讓自己家鄉的人都聽聽。這個大學生就是當時還在中戲上學的李亞鵬。
要把唐朝弄到新疆,起碼要花十幾萬,大學生哪有這么多錢。李亞鵬帶著8個中學生,把《烏魯木齊晚報》上有聯系方式的廣告公司找了個遍,愣是拉來了九萬七千塊錢的贊助,真就把唐朝送到了自己的老家。
演出那天,烏魯木齊唯一的體育館人聲鼎沸,四個長發男人一上臺,觀眾的氣氛就被點燃了,丁武的高音,老五的吉他,張炬的貝司和趙年的熱鼓,都讓下面的人前所未見又如癡如醉,就連新疆的老大爺都跟著節奏跳了起來。
唐朝樂隊在烏魯木齊?
演出結束后,肖全看見保安們把帽子一摘,讓丁武他們在上面簽名,他趕緊按下快門,留下這一非同尋常的時刻。直到樂隊上了車,現場的男女老少仍不愿散去,幾個學生追著車跑,眼看著車燈消失在夜幕中。
1994年12月,竇唯、何勇和唐朝登上香港的紅磡體育館,何勇的《鐘鼓樓》讓全場尖叫,伴奏三弦的是他的父親何玉生,笛子來自竇唯,他在臺上喊著:
是誰出的題這么的難,到處全都是正確答案。
后來,張炬走了,搖滾頹了,已經唱不上高音的丁武在給肖全的信里寫道:
堅持下去,咱們可不能垮,咱們一垮,就是垮了一代人。
03
拍詩人和搖滾歌手的照片,讓肖全在文藝圈有了點兒名氣,朋友鼓勵他走出四川把全國的先鋒人物拍個遍。
揣著朋友給他湊的1000塊錢,肖全走出了四川,他兜里從沒裝過這么多錢。在長沙,作家何立偉對肖全的照片贊不絕口,他隨手扯下幾張長沙市文聯的稿紙,給他認為值得拍的作家寫推薦信,上面就一句話:
這兒有個大師,來拍你們的照片。
推薦信一封封寄出,肖全一路拍了過去。殘雪在長沙,賈平凹在西安,蘇童在南京,王安憶在上海,劉恒在北京……當年那個群星閃耀的文壇,常有平地驚雷,你不知道下一部轟動中國的小說會先從哪個城市爆發。
肖全問西安的出租車司機,你們西安有個了不起的大作家?對方想都沒想,你在說俺們賈平凹吧。
在賈平凹家里,兩個人聊起了作家三毛,因為這是他們不多的共同話題,肖全給三毛拍過照,賈平凹跟三毛神交已久,在她去世后寫過《哭三毛》。
肖全很幸運,如果再晚來兩個月,就會與賈平凹擦肩而過,當時他開始構思一個長篇,馬上就會外出封閉寫作。
兩年后《廢都》出版,鋪天蓋地的盜版書霸占了全國的地攤。
地攤的盜版賣得再火,作家還得該干嘛干嘛,就像《大紅燈籠高高掛》讓張藝謀拿了威尼斯電影節的最佳導演,他的原著作者蘇童一如往常,還得擠在南京的一間閣樓里碼字。
南京的夏天酷熱,蘇童在屋里就穿了個褲衩,肖全跟他相視而坐,作家的形象讓他意外,這大哥憑什么那么懂封建時代的女人。
女人不易懂,女作家更是如此,王安憶就不喜歡那種把自己拍得很漂亮的照片,后來那張讓她滿意的照片,就是肖全在陪她買菜的路上拍的,背景是一條很具年代感的小巷。
多年以后,肖全辦影展,王安憶給他發了一條短信。原來那條小巷并不簡單。?
向左拐,張愛玲的弟弟就住在其間,弄口則對著傅雷的家。
現在,那一片的舊房已經都拆掉了。
從成都一路向北,肖全終于走到了首都。北京有太多他想要拍的人。拍誰就先愛上誰,是肖全給自己總結的“秘訣”,要不然拍不出好照片。
可是,這條規則到王朔這兒就失了效,因為肖全實在對王朔愛不起來。《渴望》《編輯部的故事》尤其不喜歡看,再加上兩次邀約失敗,肖全在心里放棄了這位當紅的作家。
在建國門的華僑村,肖全見到了劉恒,這位北京作家圈的老大哥,正在給張藝謀的《秋菊打官司》寫劇本。當知道肖全也是海軍出身時,在海軍當了六年兵的劉恒打開了話匣子,指著桌上吃剩的大餅說:
這是張藝謀剛剩下的,他去機場接鞏俐了。
吃飯的時候,肖全傻傻地問劉恒,看過《菊豆》沒。劉恒說看過,真他媽棒。肖全又問,知道劇本是誰寫的嗎。劉恒用筷子指了指自己,肖全愣了一下,然后兩人一起哈哈大笑。
聊到王朔的時候,劉恒說那小子也是海軍的,待會兒你就給他打電話,我替你說。第二天下午,肖全終于走進了王朔的家門。
王朔跟肖全想象得差不多,能侃會逗,但言談間透著實在,肖全邊聽邊笑,全然忘了之前有多不待見這位王老師,還留下了一張特嚴肅的照片。
王朔說自己以前什么都寫,沒轍,為了活下去。別人給他一包錢,說來個電視劇吧,他就把自己關賓館里悶著頭攢一個劇本。?
現在,哥們兒不寫了,給多少也不寫了。
成名之后的王朔很忙,肖全給他拍片的那個下午,就來了好幾個電話。其中有一個是姜文打來的,他們正在美國拍《北京人在紐約》。掛了電話,王朔還接待了兩撥來訪的媒體。
2008年,王朔發表了迄今為止最后一部長篇小說《和我們的女兒談話》,他在《跋》里寫道:
我的問題就在于想寫一個和所有小說都不一樣的小說,這個十幾年前的想法把我將死了。
在那之后,深居簡出的王朔一直在找這部不一樣的小說。四年前,他說自己找到了,并且已經寫了23萬字,只讓女婿等少數幾個人看過。
這幾年,偶爾能在微博上看到王朔的近照,場景多為會見紅顏知己和文藝女青年。照片里的人都神采奕奕,唯獨朔爺一臉平和,讓人看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當王朔變成互聯網時代自拍背景的時候,估計也沒多少人再惦記他那本小說了。
回到1993年的冬天,在肖全快要離開北京的時候,張藝謀的文化顧問王斌找到了他,請他為張導正在拍的《搖啊搖,搖到外婆橋》拍攝劇照。
在王斌家里,肖全見到了一位意料之外的作家,《活著》的作者余華。余華話不多,總以嘿嘿的笑聲作為回應。
三人從屋里出來的時候,大雪突然而至,走到43路公交車團結湖站的時候,肖全讓余華停下,然后舉起了相機。余華在漫天的雪花里豎起衣領,縮起腦袋看著鏡頭。
此后,余華寫了《許三觀賣血記》等直面現實苦難的小說,那張大雪中的凝視成了他最有名的一張照片。
這么多年了,我們依然在尋找這樣的作家,不懼風雪,冷眼熱心。
04
1994年,在蘇州太湖的一個島上,肖全給張藝謀的《搖啊搖,搖到外婆橋》拍了幾個月的劇照。因為這部電影,這個島被當地人稱為鞏俐島,碼頭也改叫了外婆橋。
電影開機的時候,鞏俐還在為張藝謀理發,等到殺青的時候,兩人已經在報紙上登了分手的消息。
一天,田壯壯來探班,看著攝制組熱火朝天地干活,他羨慕得直咬手指頭。肖全在旁邊問,最近在拍什么戲嗎,田壯壯說《藍風箏》之后,自己已經有兩年多沒干活了。
看著田壯壯渴望拍電影而不得的樣子,肖全不忍地按下了快門。
張藝謀與田壯壯
到劇組的第一天夜里,肖全跟著主創去吃宵夜,大家聊起了姜文的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張藝謀說他很喜歡,姜文很懂戲,某些鏡頭處理得比老導演都成熟。?
幾個月后,肖全在北京三環邊一棟白墻紅頂的小樓里見到了姜文。當時,姜文剛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名字就叫陽光燦爛。
看著肖全拿著相機,姜文說那咱們就練練吧,兩個人先在二樓拍,后來越拍越瘋。姜文像馬小軍一樣,站在了一樓的房檐上,肖全趕緊跑到樓下,用210毫米的長焦,定格了姜文輕狂的微笑。
三年后,姜文導演了電影《鬼子來了》并扮演男主角馬大三,此后九年都沒再當過導演。《讓子彈飛》上映那年,姜文到《小崔說事》當嘉賓,崔永元問他:
你電影里真的有那么多暗喻嗎?
姜文搖搖頭:
沒有,都是真事兒,沒暗喻。
旁邊的嘉賓接著問,如果給你三分鐘時間跟中國電影的管理者提建議,你想說什么?
姜文回了三個字:
聽您的。
這話沒毛病,在影視圈,想成事兒就得有話好好說。不過,在肖全的鏡頭里,有一位爺敢睥睨整個行業,這就是跟姜文演過《有話好好說》的李保田(劉羅鍋扮演者)。
1991年,45歲的李保田住在中戲招待所的一個小房間,當時他已經拿了金雞獎,演了《菊豆》。肖全一進屋就皺了皺眉:沒想到您這么厲害的演員住得這么慘。
李保田哼了一聲:
中國任何一個演員,都休想到我這兒來,我恥于與他們為伍。
他跟肖全說,自己演戲就是為了糊口,演一部戲能無憂無慮地在屋里呆半年,他拒絕一切重復的角色和采訪。
在跟肖全出去喝酒的路上,李保田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話:
我以個人的孤獨來抵抗那些有組織的欺騙。
肖全沒說話,他那時特別想給相機換一個專業的鏡頭,但每次隔著器材店的玻璃看到14000元的標價,就會嘆一口氣。同行跟他抱怨:
我們不缺制造好圖像的能力,我們就缺一樣東西——錢。
今天,藝術家們不缺金錢,孤獨反倒成了最稀缺的資源。
05
肖全和他鏡頭里的詩人、歌手、作家和藝術家,都是生在紅旗下,長在春風里,他們品嘗過苦澀,所以加倍珍惜表達的時光。
1978年,肖全高中畢業,如愿以償地當了兵,每月九塊錢的補貼都被他省下來買攝影雜志。參軍第二年,父親給他寄了180塊錢,握著這筆巨款,肖全坐火車到了北京。他在前門的一家商店里,買下了自己人生的第一臺相機——169塊錢的海鷗205。
那一年,崔健在北京交響樂團吹小號。王朔在軍隊倉庫當衛生員,寫下了處女作《等待》。北島和朋友們騎著自行車,在各大高校宣傳自己辦的雜志《今天》。他在創刊號里寫道:
我們不能再等待了,等待就是倒退,因為歷史已經前進了。
復員后,肖全也選擇了前進。一大把的硬座車票,無數個地下室的難眠夜晚,一瓶汽水加一個面包的北漂生活,十年青春換來了一本傳世的影集——1996年,人像攝影集《我們這一代》出版。
2007年,肖全剪去長發不再漂泊,商業攝影給他換來了安身之所,有個開發商十分滿意肖全拍的項目照片,承諾下次合作至少給50萬。?
在理想燃燒的歲月里,肖全看著鏡頭里一張張青蔥但充滿野心的面龐,邊按快門邊忍不住地說:
十年后,我再來拍你!
攝影師肖全
如今,已經過了不止一個十年。肖全曾有過復拍的計劃,但聯系到的幾個人都回絕了。
老了,還有什么可拍的。
肖全也想過拍今天這一代,但等來等去還是覺得“太薄”,于是他決定留在《我們這一代》。詩人趙野說,因為有八十年代托底,今天的落寞才顯得那么悲情和富有詩意。
其實,每一代人都會落寞,都有迷惘,在肖全第一次按下快門的1978年,他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將走向何方,是垮掉還是輝煌。他只是想用自己的鏡頭,紀錄下孤獨者身上的光芒。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當我們注視著那些黑白照片里灼熱的目光時,他們似乎在吶喊:
看什么呢,別忘了我們曾經英勇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