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棟六層樓的頂樓天臺，四周一片寂靜，天臺地板上散落著零碎的磚塊兒和一些被廢棄的鐵絲、鐵片等雜物。在墻角的暗縫里，堆積著厚厚的一層黑色塵土，白粉刷成的圍墻的四周也布滿了這樣的黑色塵土。在一處還能看到白色石灰的墻壁的圍欄處，有兩個人正倚在欄桿上。金黃的陽光灑落在他們的側臉上、肩膀上、頭發上，直直地越過他們，落在身后的地板上，在兩側的墻壁上拉出了兩條長長的影子。
蛋黃般紅色、銅鏡般大小的落日，隨著時間一點點地流逝，漸漸地靠向山的背后隱去。她隱去的姿勢是非常輕盈、溫柔的慢動作，像一位母親在呼喚樓頂上看夕陽的孩子：“太陽下山了，該回家了！”
“好美的夕陽啊！”倚著欄桿的兩個背影后，傳來一個老人的感嘆，這感嘆散發著濃濃的蒼涼氣息。
這是一位看起來大約六十歲模樣的老人，他說這話的時候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和身旁的另一個人講話。
“確實漂亮！”站在老人身旁靠著欄桿的是一位年輕的男孩，他大概十六七歲的樣子，可是他的模樣看起來顯得比實際年齡要更小一些。
“我第一次知道夕陽可以這么美麗，特別是不需要付門票，它在我眼里就更美麗了。”少年說話的語氣淡淡的，雖然他的言詞顯示出他說這話時的心情應該是愉悅的、激動的，可是他的語氣卻給人冰冷的感覺。
“你喜歡小時候的自己嗎？老頭。”男孩轉過身，背倚著欄桿，雙手插進褲子的口袋。
他對面正好是一扇落地的玻璃窗，透過玻璃，可以清晰地看到少年的模樣。他的頭發有些長，但是很黑，劉海遮住了額頭，可以親吻到他的又長又細的睫毛。他有著俊秀的臉龐，如果不仔細瞧，肯定會讓人看成是女孩。但是，旁人看過他后，心中產生的恐怕是少有的羨慕而更多的是憐憫。他的臉上看不到一絲生氣和朝氣，有的只是冰一樣的神情。他有著勻稱的修長的身材，即便是屈腿倚著，也不難看出他有著一雙漂亮的長腿。可是，在這具美麗的身體上，人感受不到審美帶來的舒服，他的身體給人一種頹廢感，就像此刻墻壁上那個扭曲的黑影。
“嗯？小時候，我最喜歡自己小時候啦，多想再回到小時候啊！”老人也轉過身，跟著他，背倚靠著欄桿，但老人的手依然搭在鐵欄上。
“小時候有個屁好啊！說話沒有權威，做事沒有權力，就是大人的小兵、婢女！”少年很恨地說，一支腳把腳下的一塊石頭踢到了對面的玻璃窗上，石塊擊在玻璃上發出了刺耳的聲音。
“孩子啊，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我要是像你現在這樣年輕，該多好啊！”
老人突然轉過身去，依舊面朝夕陽的方向。他的身體有些微胖，但是因為他的身材比較高大，身體的輪廓依然明晰。因此，即便他有著滿頭銀發絲，還是能看出他的身體依然是健朗的；他的五官仍是凸顯的，臉皮也沒有耷拉下垂。他講話的時候，或是激動或是平靜，他的臉上總會泛起恰到好處的紅暈。因而，即便是現在身處夕陽下，做著沉思的形態，在這位老人身上仍然可以感受到生氣和生命的力量。
“小時候，我有很多很多的夢想。夢想著長大后成為科學家改變地球，夢想著成為宇航員進到太空里，還夢想著開著飛機帶媽媽遨游太空······好多好多美麗的夢想。”
“唉，長大后，我這些夢想就消失了。再沒有心思像小時候一樣隨心所欲地構想夢想。開始為高考發愁，畢業后為了找到一份滿意的工作四處求人，工作后父母又催著結婚成家，成家之后就更不用說了。在單位，每天的念頭就是好好表現讓領導滿意，領導滿意了就能有提升的機會，這樣我的工資也就高了，老婆和孩子生活得就不會比別人差了。”
“唉，只是沒想到，一天天地盼望著提升、盼望著多掙錢，這一晃就是三十年過去了。”老人還想說什么，他的嘴唇仍在顫動著，但他后面的話并沒有說出來。
“鬼話，我才不信這些呢！反正大人就是比小孩好。至少，我不用挨罵挨打，也不用每天被人逼著去上一些亂七八糟的補習班，什么鋼琴啊，美術啊，劍術啊，統統都是他媽的狗屁，我受夠了！現在我是大人了，沒有人敢對我大呼小叫發號施令了，做什么事情也不用再被大人逼著按照他們的意志去做了。老頭，你就是一傻老頭！像你這樣歲數的，比你小的人你都可以對他們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啊，你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少年說出這番話顯得比較吃力，說話的時候口水一直對著老人的臉上噴，右腳一直不停地踢東西，踢完了石頭，踢地板。
“唉，這個孩子沒法救了！”老人轉過臉，看著少年，心疼地嘆著氣。隨后，又朝向了落日的方向。
“你才沒法救了呢，臭老頭，別讓我跟你翻臉啊！”少年從老人旁邊跑開，沖到了圍墻的另一側，嘴巴里一直嘀咕著，好像還在罵老人。
“太陽終于落下山去咯，落下去咯······”老人反復念著，側過身子，面向少年的方向。
“好啦，孩子，我不跟你爭了，咱們說說別的吧。你看現在，雖然太陽落下山了，可是還有余暉啊，你看天空還是很漂亮的嘛，你的心情也不能變壞啊！”
“你想說什么？你說唄。”少年語氣轉好了些，沒有拒絕老人的好心勸解。
“既然你認為做大人好，做了大人首先面臨的事情是戀愛，你有女朋友了嗎？”老人一邊說著，一邊走向少年。
“呃，呃······”少年突然支支吾吾的。
“沒有女朋友怎么樣？反正以后是會有的，況且有女朋友也不是一件可以自豪的事兒。”
“有了女朋友戀愛就開始了啊，戀愛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一旦你嘗到了它的味道，往后的日子，你沒有一天可以離得開它。”老人站到了少年的旁邊，慈祥地看著他的臉，臉上堆滿了笑容。
“我的老伴，就是我唯一的戀人。雖然她現在已經離開我了，但是，我每天只要回想我們過往生活中的點點滴滴，我仍然能夠感覺到她每天都陪在我的身邊。結婚前，別人都對我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盡管如此，我還是想和她結婚。對我們而言，婚約只是社會給與我們的一種規則。我們生活在規則之中，但彼此的心沒有困在規則中。”老人盯著少年的臉說完了這一席深情的話，他的眼神流露著堅定的、幸福的神情，他希望自己的誠懇能夠打動少年的心，以此鼓勵他對愛情充滿期望。
“你這個傻老頭、臭老頭，又全是鬼話！”少年突然跳了起來。
少年的反應顯然讓老人吃了一大驚，他的身子向欄桿的方向傾斜了一下，但眼睛依然盯著少年的臉。
“戀愛的前奏就是找個讓你不厭惡的女人，戀愛的結果就是結婚，結婚的后續是生孩子。什么女朋友，女朋友就是一個女人而已，戀愛結婚不就是找個和你性別不一樣的人給你做伴么？像老頭你這樣的，你絕對找錯人啦，她都不愿意陪你到老。”少年一臉不屑一顧的表情。
少年的回應似乎在老人的預料之中，因此他沒有剛才那么詫異了。老人把目光從少年臉上移開，朝向了落日的方向。
“唉，這個孩子沒法救了！”老人想伸手去拍少年的肩膀，可是手還沒夠著，少年粗魯地一把拍掉了老人懸在半空的手臂。
老人搖搖頭，失落地從少年的身邊走開，回到了兩人最初倚靠的欄桿處。他之前欣賞落日時留在臉上的愉悅神情，現在全部消失了。他的臉色有些難看，有憂愁、有無奈、還有失望。他心里不斷地想著：“這個孩子沒法救了！”
“老頭，你再回答我一個問題，回答得好我就原諒你剛才的鬼話。”這一次是少年主動跑過去找老人的，他還用手輕輕地拍了一下老人的肩膀。
“嗯？什么問題？”老人沒有刻意隱藏自己的詫異。他毫無保留地表示了自己對少年的問題充滿了好奇。
他想：“這個孩子會能有什么問題呢？而且還這么一副認真的表情，他不是說老頭我說的話都是鬼話么？”
“你說，我認真聽著，仔細思考后，再回答你，好不好？”
“你說一個人是活得久一些好，還是掛得早好些？”少年出奇認真地盯著老人。
他在等待老人的答案，他沒有再用腳踢石頭了，或是做出別的什么小動作。
一陣沉默之后，老人還是沒有張口說話。他只是專注地看著天空，眼神又好像注視著遠方的山巒。此時，連剩下的余暉也被即將到來的黑暗“吼”跑了。天空中掛著的是一簾看不到邊幅的緞子，好像是剛被染上灰暗的、深藍的顏色，又像是有人故意往上面破了墨水。在山的那頭，還能聽到烏鴉的叫聲。
少年看老頭遲遲沒有回答，心里想著：“這老頭就是傻，準沒錯，這個問題居然回答不上來，我看他不僅傻還有些蠢。”少年起初是不畏懼老人，現在還有些蔑視老人了。
“當然是活得久一些好咯，誰想要早死啊！蠢死了！哼！”少年這次像是從老人的身邊逃離開一樣，干脆無情的動作似乎像是跟老人說“跟你這么蠢的老人站在一起，真羞人！”
倚靠欄桿站著的老人，似乎沒有聽到少年剛才的話。他自顧地站著，像是在思考問題，又像是在看夜幕下山頭的風景，他的眉頭緊皺著，讓人看了有些悲傷。
“不在乎活得長久，活得開心幸福就沒有白活，活得有骨氣就值了。”老人終于開口打破了沉靜。
“與其渾渾噩噩地活到一百歲，還不如真真實實地活夠五十歲呢？”他說這些的時候像是在回答少年的問題，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真是一個鬼話連篇的傻老頭，以后再也不跟你在一起了。”少年一臉絕望又有些無辜的表情。
“唉，這個孩子沒發救了！”老人想說點什么，但是又停止了，只是在心里說出了這句他唯一想得到的話。他的臉上流露著更深沉的失望的表情，只是不斷地搖頭，背著手，背對著少年，眼睛癡癡地張望遠方。
這一次兩人是真的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中了。他們心里正在為剛才不歡的爭論而生氣、苦悶，黑暗像是得了便宜的小人，正一步步地向老人和少年的身體、臉龐逼近。
不知過了多久，天臺上出現了兩個白色身影。老人和少年似乎沉睡在一片死水之中，以至于，剛才那高跟鞋發出的一陣陣清脆的腳步聲都沒有察覺。現在，這汪死水，終于被兩個女人尖細的聲音打破了。
“喂，編號007號，又到了吃藥的時間了。走，我帶你去吃藥吧！”一個身材苗條的年輕女護士向老人身后走去，老人仿佛沉醉在自己幻想的世界中，沒有反抗，一臉平靜，跟在護士的身后，一步步地離開天臺。
“你，編號700號，快下去和我去觀察室，你和一個老頭跑到這么高的地方來看什么呢？真是腦子有毛病！”另一個身材肥胖的婦女模樣護士沒好氣地去拽少年的胳膊，拖著他就往外走。
老人走到樓梯口，停住了腳步，轉身看著少年。就算天色暗沉，這也不妨礙老人看清楚少年的臉，就算眼睛看不清，在老人的心里，少年的臉，今天在他心里是清晰的。
少年一直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他知道老人在看他，也用余光掃到了老人看他的神情，老人看著他的時候眼神里依然充滿著慈祥、親切和溫柔。某一瞬間，他感覺到自己，不由自主地對老人產生了感謝和同情。
黑夜徹底地占據了天臺的上空，沒有夕陽、沒有老人和少年的天臺，此時已經被黑夜完全吞噬，它似乎不存在了。
在另一棟燈火通明的樓層的樓道里，兩個穿著白大褂的護士，一前一后地走著，走在她們旁邊的是一個老人和一個少年，老人和少年穿著黑白相間的條紋睡衣。
在這棟樓層的墻壁上，掛著一塊電子顯示屏，這個電器的面積可真夠大的，幾乎要占據了整個墻壁的二分之一，屏幕鋪滿了幾個鮮紅的大字：“×××精神療養院第9號病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