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蘭姬的咒語當真解開了嗎?”
“既然不是怨靈,也就無所謂解開。”陰陽師的語氣淡然。“我所做的,不過是讓她把心中的怨念釋放出來。至于能否恢復原先的相貌,要看她自己的心意了。”
“……嗯。”
“還是吹奏一曲吧,博雅。”夕陽中的白衣男子露出微笑。“為我安撫忘川此岸,那些貪戀今生溫暖不肯離去的靈魂吧。”
一夜細雨,至天亮時突然晴了,放出藍而高的天色;從漂浮的云朵間投射下來的陽光被過濾成絲絲縷縷的光線。雨水并沒有讓道路泥濘不堪,相反卻給土地增添了一種潤澤膏腴的顏色,空氣也因此更加清爽宜人,就像是特意為慶典準備的日子。
一條長長的隊列正緩緩地向著下鴨川方向移動,華麗的牛車上垂著花紋各異、五彩斑斕的絲綢帳幔,車身與牛耳則裝飾著濃綠的葵葉。比之更加鮮艷的是隊列中的人,身穿深紫與緋紅衣衫的童子,意氣風發、旁若無人談笑著的大臣,以及從遮蔽嚴實的牛車中透露出的女子引人遐思的彩色衣裾。以上種種將道路裝點得如同飄滿鮮花的河流,仿佛只要俯身探手,便可掬起其中最美麗的一朵。
“真是個好日子!”
語氣興奮,不問便可知這是來自你我都熟悉的一位人物:源朝臣博雅。他此刻并非處身游行隊伍之中,而是像一般從京城各地趕來看熱鬧的百姓一樣,躋身道路兩側,隨著車流向前走去。
他身旁的人默不作聲。有些不滿的武士回頭望了一眼,正看見一張沒有笑容的臉。
“喂,臉拉得真長……”不滿化作了埋怨,然而另一個人怨氣似乎比他還要深重。
“無聊啊。”
“無聊?這可是賀茂祭!”
所謂賀茂祭乃是京城的重大祭典,為祈求豐收平安,每年五月十五舉行,也稱為葵祭,是當時最受重視的節日。
“好歹也是陰陽師,居然說出祭典無聊這種話來!”
被打斷了興致的武士繼續發表著自己的觀點,同時開始懊悔自己將這位朋友硬從那個有著花香、酒氣、暖和陽光的回廊下拉出來了。或許這才是癥結所在:陰陽師本人,實在不能算是個勤快的家伙;在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說是相當地懶惰。
“難道不是么?”細長的眉毛微微挑起,露出一種慣常的促狹神色,“除非你認為神靈和人一樣,會被賄賂打動。”
“祭典和賄賂可是兩回事。”
“差不多吧。至少都抱著用少許付出換取更多利益的幻想。”晴明將手攏在袖中,一邊向前走一邊漫不經心地說道,“倘若論起貪婪之心,其實毫無分別啊。”
“可是,這難道不是對上天表達敬意的方式嗎?”
“嗯。天天祈禱的惡人和從不拜神的善人,你認為上天會庇佑誰呢?”
“應該是后一個吧。”
“這就對了。說起來,也正是因為有了祭典,惡人以為可以得到神明的原宥,所以才肆無忌憚,為所欲為吧。”
博雅的語氣平和一如既往,并無諷刺意味。武士想要辯駁,但在這一瞬間突然睜大了眼,目光緊緊地盯著停在路邊的一輛牛車。那輛牛車那白緞的簾幔上印著淺綠的蘭草紋樣,下端垂掛著萱色流蘇,看上去清新素雅,與其他車上富麗堂皇、爭奇斗艷的裝飾大異其趣。
“博雅。”
“唔……啊?”
“哈哈。這才是你真正想看的吧?”
“沒有的事……”
生怕被朋友看穿心事的武士矢口否認。那輛牛車中坐著的正是伊予親王之女蘭姬,傳說她是一位絕代佳人,也是風流公卿們競相追逐的對象。
“是個戀愛的季節啊。”
“聽起來好像在取笑……”
“不,完全是贊美。能得到這位美人的垂青,可喜可賀呀。”
“不是那樣,”忠厚的武士急忙辯解道,“只是曾經為她吹過幾支曲子罷了。”
“然后呢?”
“然后……就讓侍女傳了一句話。”說到此處,博雅臉上似乎放出光來,一副陶醉神色。
“邀你入簾相見?”
“不是。”
“那么定是表達傾心愛慕之意了。博雅果然厲害。”
“呃……也不是。”
“那是?”
“其實,只有四個字而已。” 武士搔了搔頭,表情有幾分忸怩,說話也吞吞吐吐,“‘再奏一曲’。”
“……”
問話的人打開了扇子,遮住自己臉上的神色。可以想見,必是滿臉笑意。
“就知道你是在取笑!”蘭姬的愛慕者有些悻悻然,“無論如何,她很欣賞我的笛子,這總不假吧。像晴明這樣只跟鬼物打交道的人,又怎能領會置身愛河的幸福呢?”
“是啊是啊,知己難得,知音難求么。”將扇子拿開,晴明一本正經地說道,“那么,打算拿什么來回報?”
博雅正要回答,突然停住了。從蘭姬那輛牛車旁閃出一名女童,她旁若無人地徑直向他走來。
“博雅大人?”
“啊,正是在下!”武士下意識地整了整冠帽,將腰背挺得筆直。
出乎意料地,女童嫣然一笑,將目光轉向一邊袖手旁觀的白衣男子。
“想必您就是晴明大人了。這是我家小姐給您的。”
“什……什么?”毫無準備的博雅一下子叫了起來,意識到這樣做很失禮,他連忙咬住了自己的嘴唇。陰陽師則恍若未聞般地從女童手中接過一封打了結的信,儀態風流優雅,從容自若,恰似畫中走出的神仙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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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實是個好日子啊。”
“……簡直無聊透頂。”
相同的對話在土御門某處宅第的回廊下重復著,只不過說話的人完全對調了一下。
武士黑著一張臉,而晴明則是一副輕松愉快的模樣。
“啊,差點忘了。”陰陽師做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用扇子輕敲著自己的額頭,“像博雅這樣只跟笛子打交道的人,又怎能領會置身愛河的幸福呢?”
“喂,至少照顧一下失意者的心情吧!”武士泄憤似地將晴明面前的酒杯端起,倒入自己口中,意猶未盡地嘟噥著,“真惡劣……”
“哈哈。不過,如果我沒記錯,這可不是你第一次遇見這類事情了。”
確實,源博雅的戀情常常遭受挫折。論理,他是克明親王之子,自身又諳于雅樂,本該成為女子們寄予相思的對象,然而其耿直的本性與當時流行的風雅習氣格格不入,往往被公卿子弟視為異類,也因此很難得到女子的芳心。好在武士并不以此為意,對于他的戀愛生涯,最恰當的形容便是越挫越勇,屢敗屢戰。
“可居然是你……”博雅看了一眼懶洋洋地靠在矮幾上的男子,有些泄氣地說道。
“真令人費解,我難道不是看起來比較可靠的那一個么?”
“假如不在主人施法時破壞結界,或者笨手笨腳地引來惡鬼,博雅大人倒真算得上可靠的人呢。”說話的是式神蜜蟲,笑吟吟地捧著剛烤好的香魚。
“……呃。”
“只能說,可靠并非戀愛的必然條件。通常認為不可靠的浮浪子弟,卻常常能得到女人的青睞。”
“這倒是。”武士苦惱地嘆了一口氣,“女人的想法總是很難理解。要是戀愛也像吹笛子一樣,按著什么孔就可以吹出什么調來就好了。”
“確實是博雅會說出的話啊。”
“什么意思?”
“同一支曲子,不同的人吹出來,是一樣的嗎?”
“當然不。就算同一個人,心情不同的時候音調也會有分別。”
“那么不同的人,聽同一支曲子,感覺也是一樣的嗎?”
“也不是,甚至完全相反。”
“那就對了。即使是吹笛子,也不可能讓聽者同心,何況戀愛呢?”
“照這么說,沒有什么好辦法了?”本以為可以得到某種教益的武士放下了豎起的耳朵,不滿地咕噥著,“晴明也有不能做到的事么。”
“我的特長是跟鬼物打交道,不是女人。此類討論,并非專業范疇之內。”
“可是蘭姬……”
這句話還沒說完,陰陽師看了看天色,已站起身來。
“是時候了。一起走吧。”
“走?去哪里?”
“嗯,去赴蘭姬的約會。”
“呸!”博雅沒好氣地用一個字回絕了同伴。“我可不是那種糾纏女人的無賴!還有你,怎么可以用這樣隨便的態度對待別人的邀約呢?!”
“如果她邀請的是你呢?”
“什……什么?”
武士猛地從地上跳起身來,結結巴巴地說道。晴明則從懷中取出一張紙,正是白日里蘭姬交給他的。上面用清秀的筆跡寫著:如有閑暇,請與博雅大人一同前來,此夜盼待。
“原來不是……”
“嗯。”
“居然瞞著我,太不像話了!”
“早早告訴你的話,你可以安心等候這么久么?”
“喂……”
“那么,一起走?”
“好!”
“走。”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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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淡的香氣從內室隱約傳來,似是花香,卻又比花香更加蘊藉雅致,令人心神蕩漾。月色照在光潔的檜木地板上,反射出一片明亮的光線,襯得簾外的白衣人顏色如玉。如果單以相貌而論,安倍晴明稱不上絕世美男子,但其獨具的優雅風姿、灑脫神情,卻常使人贊嘆不已。因此,盡管武士因為被侍女安排到離帷屏稍遠的角落而心懷不滿,在見到自己好友風神俊秀的模樣之后,也油然而生“看上這男子是理所當然的吧”這樣的念頭。
“博雅大人,晴明大人。”
聲音嬌柔婉轉,清脆之中含有貴族女子的雍容氣派。出乎意料地,簾后說話的竟然是蘭姬本人,而不是按照通常習俗代為傳言的侍女。
“啊……啊……小姐……在下……”
早已為這聲音神魂顛倒的博雅語無倫次地答道。晴明則不動聲色地欠身行禮,道:“得聆嬌音,幸何如之。”
簾后傳來一絲細不可聞的嘆息。博雅那比常人靈敏得多的耳朵聽出,那聲嘆息中含著滿腹憂愁。
“遭遇了什么事嗎?”
武士失聲問道,隨即發現了自己的唐突,漲紅了一張臉。晴明瞥了一眼訥訥的博雅,把目光轉向帷屏之內。
“四位殿上人素性爽直,請勿見怪。不過,素昧平生而蒙邀請,疑竇叢生也是意中之事呵。”
“博雅大人猜對了。”帷幕中的女子低聲道,“冒昧請二位前來,確實是因為一件不可思議的可怕遭遇。”
“哦?”略微揚了揚眉,陰陽師露出與職業相關的興趣。然而簾后卻遲遲不再出聲了。
“既然并不打算直言相告,我等便先行告辭。待小姐決定之后,再來相訪吧。”
陰陽師毫不猶豫地站起身來向外走去,身后隨即響起了兩聲。
“晴明!”
“請留步!”
第一聲來自武士,第二聲則源自簾內。帷屏上的簾幕被輕輕掀起,從中伸出一只手。博雅失聲啊了出來——那只手,并非想象中的潔白柔荑,而是覆蓋著寸許長的黑色毛發,看上去就像是動物的爪子。緊接著,那只手迅速地縮了回去,簾中傳來低泣聲。
“這……這是怎么回事?”武士張口結舌。
“這正是我向晴明大人求助的原因。大約一個月前,我們身上出現了黑色斑點。起初我不以為意,沒想到竟然長出毛發,而且很快便布滿了全身,連臉上……也是如此。”低泣變作了壓抑的哽咽,“要我以這樣可怕的面貌在世上茍活,實在是生不如死……”
“明白了。”
“那么,可以幫助我么?”
“當然!”
博雅這句回答斬釘截鐵,豪氣干云。根本不曾想到,那問話其實并非是對他本人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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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蘭姬住處出來后,武士仍然處于亢奮之中。
“居然有這種咄咄怪事!”
“嗯。”
“而且還發生在一位如此高貴美麗的淑女身上,真讓人扼腕哪!”
“啊。”
“你打算怎么做?”
“我?”
“對啊。”博雅理直氣壯地答道。
眉峰挑起,陰陽師露出一絲狡黠的神情。
“我的話,并沒有答應幫助她吧?”
“什……什么?”博雅張口結舌地指著自己的同伴,過了很久才反應過來,惱怒地叫道,“開什么玩笑?!”
“一點也不。滿口應承下來的,是博雅你啊。”
“可……可我并不會驅魔除妖啊!”博雅叫了起來。“再說,身為陰陽師,難道眼睜睜地看著這樣一位女子身陷危難而無動于衷嗎?”
“這世間的苦難,是誰也救不了的。” 伸手拂去路邊青草上的露珠,相貌俊秀的年輕男子淡淡地說道,“我也不過是個陰陽師罷了。”
“但是,這件事是你可以做到的!”武士毫不退讓地緊盯著對方,漲紅了臉膛。
“如果有能力的人不肯擔負起相應的責任,世界會變得更糟糕吧?”
陰陽師用折扇輕輕地敲著自己額頭,嘴角隱藏不住地流露笑意:“真是讓人傷腦筋的執著啊,博雅。”
“喂!”
“好吧。不過,既然是你的請求,到時候可要聽從我的安排。”
“沒問題。”武士聲音洪亮地保證。
此時已是清晨,得到特許的兩人置身于伊予親王家中的花園之內。親王的園藝之道遠近馳名,這花園也格外美麗:潺潺的流水邊,正當時令的葵葉(注:日本的葵并非向日葵,而是一種草本植物,葉為心形)青翠披離,各式各樣的花朵錯雜在嶙峋怪石中,幽然散發出異香陣陣。盡管沒有炫人眼目的嬌艷色澤,卻情趣高遠,別具一格。
“怎么了?”注意到好友微微皺起的眉頭,博雅擔心地問道。
“如果是惡靈纏繞,只要找到就可以解決了。不過,這里似乎并無跡象。”
“那么……”
疑問被打斷,陰陽師旁若無人地閉上雙眼,將雙指并攏湊到唇邊,嘴唇微微開闔。不知何處飛來一片葉子,停在他身旁的山石之上,與此同時,晴明睜開了雙眼,明銳的光從眸中一閃而過。
“式神!”
仿佛有看不見的手托著,或者被一陣風吹起,葉子緩緩地飄了起來。
“跟著它。”
葉子在風中翩然翻飛,轉過了墻角,越過了重門,一直向伊予親王宅第的后山飛去。薄薄的葉片在朝陽下閃耀著濃麗的光澤,輕盈靈動,仿佛有生命一般。
“見鬼,要帶我們上哪兒?”
像聽見了武士的抱怨似的,葉子落了下來。那是一株巨大的柳樹,樹干粗壯得要兩人合抱,長長的柳枝垂落,在風中婀娜飄擺。
“就在這里了。”陰陽師滿意地說道,轉身招呼一頭霧水的武士,“挖吧。”
“呃?”
“不是說好了,聽我的安排么?”
“這倒是……”
“那么動手吧。”
于是武士用撿來的樹枝、石塊費力地掘著柳樹下的泥土,而另一個人在一旁逍遙自在地袖手旁觀。過了不久,傳來咚的一聲輕響,石塊似乎碰上了什么硬物。博雅蹲下身,用手撥開浮土——
是一只女子使用的梳盒,玉石的質地,上面刻著精細的蘭草紋樣。晴明伸手接過梳盒,將之打開,看了一眼,隨即合上。
“原來如此……”
“找到原因了?”
“大概吧。”
“太好了!”
武士雀躍起來,陰陽師則若有所思地凝視著手中的盒子。
“那么,您已經找到治愈我的方法了?”
聲音中滿是期盼,正是簾后的蘭姬。
“……有些難辦啊。”搖手示意博雅不可插言,晴明如此說道。
“什么!即使是您,也……”
“并非不能治愈,只是病因未明,難以對癥下藥。”陰陽師的語氣溫和,讓人油然生出信賴,“府上最近有人死去么?”
“……”簾后沉默了一刻,然后便聽見女子的聲音,“確實有……是一名使女。”
“哦?”微一挑眉,白衣男子等待著對方的敘述。
“說起來倒是個聰明伶俐的女子,盡管出身低賤,性格卻很乖巧,因此一直以來我都很信任她……誰料到她竟然偷取了父親視為至寶的古董瓷瓶……原來她背著我和一位侍從相戀,所以才起了偷取寶物,與對方遠走高飛的念頭。
“這件事被我發現了,當時心里非常難過,不過還是打算原諒她。沒想到她自己心中愧疚,一時想不開,便自殺了。她那位情人,擔心父親追究他的罪責,竟然也剖腹自盡了。”
女子停頓了一下,而陰陽師只是點了點頭,并未說話。
“是說,我的怪病……和這件事有關么?”蘭姬的聲音有點驚惶。
“啊,不必擔心。”晴明笑容可掬地說道,“只是死者陰氣太盛,需要作法趨避罷了。”
“那就請您盡快施法吧!這樣丑陋的面目,我一刻也不想忍受了!”
“不過,有可能無法恢復原來的相貌了。”
“無論怎樣,也比現在這個怪物的面貌好啊!”簾后的蘭姬不顧一切地叫了起來。“如果繼續讓我看見鏡中的自己,一定會發瘋的!”
“既然如此,那就拜托博雅了。”
“拜托我?!”
武士指著自己的鼻子,張大了嘴。
“是這樣,”晴明不露痕跡地打斷了他的話,一本正經地說道,“博雅大人是相當忠誠正直的好人,有他在,邪魔外道自然不敢近身,祛邪的效果便會事半功倍。”
“該不是捉弄我吧……”
這句話剛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盡管以陰陽師的惡劣稟性,這種可能性并非沒有,博雅仍然對自己這位朋友抱有無法解釋的信心。然而很快地,這種信心便遭到了打擊。
“放心吧,博雅。”陰陽師轉過身來,眨了眨細長的鳳眼,用只有武士才能聽到的聲音說道,“要讓對方了解你的可靠,小小手段也無傷大雅啊。”
******************
暗室中點燃了兩支蠟燭,放置的位置異常巧妙,正好將博雅與蘭姬兩個影子重疊著投向了帷屏。晴明將先前在柳樹下掘出的梳盒放在博雅手中,博雅剛想詢問究竟,陰陽師已經換上了鄭重的神色。
“無論發生什么事,都不要動,也別說話。”
于是心中一片茫然的四位殿上人正襟危坐,挺直了脊梁。單從外表來看,確實稱得起威武可靠,氣概非凡。陰陽師默不作聲地退到燭火之側,位置正介于博雅與蘭姬之間,低垂眼簾,隨著口唇翕動,仿佛春蠶吐絲一般綿密纏繞的咒語便充滿了整個暗室。
燭光搖曳,映得室內忽明忽暗,一種詭異的氣氛靜靜地流淌著。簾后窈窕的人影緩緩地垂下了頭,發出了細微的嘆息。突然間,她顫抖了起來。
“是你嗎?”
記住了好友的話,博雅緊緊地閉上了嘴巴。名叫蘭姬的女子仿佛處在夢游之中,伏下身體,長長的發絲垂落在地上。
“還是像原來那樣……不理不睬啊……可從前,從前你待我,不也很好么?”
聲音依舊還是那個聲音,然而語氣卻和之前大不相同。
“那些王孫公子……寫著拙劣的和歌,垂涎我的美貌……真讓人惡心……他們不知道我心里,一直一直……都記著你啊……”
這深情款款的表白并非對某個人,而是對著帷屏上博雅的影子。因此盡管是溫柔的述說,卻令人不寒而栗。博雅忐忑不安地望向晴明,后者依舊紋絲不動,白色的衣裾在暗影中清冷地反射著燭光。
“記得那棵柳樹吧?那一天你抱我了……對,就在樹下……你不知道我其實是故意的,故意扭傷自己的腳。我躺在你的懷里,真暖和……”
簾后的女子完全迷醉在當時的情景里,伸出顫抖的手輕柔地撫摸帷屏,就像撫摸著情人的胸膛,嘴里喃喃地低語著。
“就在那時我偷偷地剪了你的一綹頭發……和我的頭發結在一起,埋在那棵樹下……我一定是瘋了……可是,只有用這樣的方式,你的身體,我的身體,才能交纏在一起……”
昏暗的燭光下,美麗高傲的女子獨自一人,用這樣刻骨纏綿的語氣傾吐著相思之情,令聽者惻然。博雅幾乎忍不住伸出手,要去撫慰那個帷屏上的身影。就在此刻,女子的聲音突然高昂起來。
“為什么你只是個侍從!我蘭姬,親王的女兒,平安京中人人欣羨的美人,竟然會愛上一個卑賤的侍從!”
說到此處,女子剛剛的溫柔已經全然不見了,換成了咬牙切齒。
“卑賤……對,卑賤的家伙,該死的奴仆!完全不顧念我對你的心情,竟然看上了小櫻——那個鄉下來的蠢丫頭,眉心長著難看的紅痣,什么都不會,什么都不懂,成天就知道沒心沒肺地傻笑,說著‘只要是春天就好’這樣的傻話!
“那天夜里我看到你,抱著她,在她耳邊說甜蜜的話。我聽到你們說,要想辦法離開這里,離開我……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聲音漸漸凄厲,長發劇烈地波動著。
“這就是我愛的人,那個下賤的侍從,他本來不配得到我的感情,可現在,他居然將它毫不顧惜地舍棄了!
“我輾轉反側,一夜未眠。后來就做了那件事……我把寶瓶藏在小櫻的房中,故意要人們發現,這傻丫頭嚇壞了,一直在辯解,可是沒人聽信……誰也不相信……然后……哈哈,哈哈……”
簾后的女子發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博雅渾身發冷,一直涼到了手指,忍不住忘記了先前的警告,往后退去。倉皇中,他的身體碰到了矮幾,鏘然有聲。頓時,女子仿佛從夢中蘇醒一般抬起了頭。猝不及防地,兩人中間的帷幕被撕開,蘭姬撲過來,死死地抓住武士的衣領。
“看著我!看著我!”如同夜梟啼鳴的聲音尖銳地刺入博雅的耳膜,“為什么要為她死呢?為那個一錢不值的傻丫頭?!難道我不美嗎?難道我不比她美得多嗎?”
燭光下一張丑陋可怕的臉出現在博雅眼前:整個面部覆蓋著長達數寸的黑色毛發,看不見五官;火熾一般怨毒的眼神從黑發中透了出來,仿佛要在這一瞬間將武士燒成灰燼。
再也無法抑制內心的恐懼,武士大叫起來,同時拼命地想要掙脫那只抓住自己的手。
然而看上去柔弱的女子卻突然變得力大無窮,尖利的指爪刺向博雅的頸中。
“放開我!我不是……”
“決不!你是我的!我的!”
凄厲的尖叫驟然停止。陰陽師袍袖拂動,迅速取走武士手中的玉盒,同時右手食中兩指點在蘭姬雙眉之間,念動咒語。女子放開了手,博雅跳起身,一連退后了兩步,這才從剛才的震驚中清醒過來。回頭看去,蘭姬已然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燭火已經燒到盡頭,晃了一晃,熄滅了。
******************
“太可怕了!”博雅大口地呼吸著山野中的清新空氣,仍然余悸未消。
“唔……”
此刻二人已經來到后山的柳樹之下。白衣男子打開玉盒,凝視著盒中之物。那是兩截斷發,一綹發絲細長,另一綹看上去較粗,顯然是屬于不同的人的;然而此刻卻已緊緊糾結,分不開彼此。
白皙的手指輕輕地拂過發綹,隨后,一星火焰升騰起來,轉瞬間將糾纏的發絲化成飛煙。
“就這樣吧。”目送著最后一縷煙氣散發在晴空之中,陰陽師閑閑地說道。
“……就這樣?”
“問題解決了。你要求我的事情也做到了。”陰陽師微笑著望向自己好友,“還有什么事嗎?”
“呃。”博雅搔了搔頭,臉上卻是黯然的神色。“不知為什么,心里……”
“嗯。”
黃昏的天空有一抹燦爛的霞云,顏色異常鮮艷。云朵與天空之間的界限已經模糊,隨著夜氣的浸染幻化出金橙、玫紅、嫣粉、暗紫等不同色彩。夕陽溫柔。
“晴明……”
“什么?”
“是說,過分強烈的愛也會變成一種罪過吧?”
“唔?”
暮色中陰陽師挑起了雙眉,而博雅依舊一臉失魂落魄。
“因為喜歡某個人,最終卻將他置于死地,這樣的愛真可怕啊!”
“喜愛本身不是罪惡。”陰陽師一邊信步向前走去,一邊將梳盒納入袖中。“那女子,愛上的是自己的驕傲吧。”
“所以才不能忍受自己喜歡的人移情別戀,是這樣嗎?”
“果然不愧是博雅,”帶著調侃的神情,晴明舉起了手中的蝙蝠扇。“對女人相當地了解呀……”
“呸,我是在問你!”
“哈哈。早就說過,研究女人可不是我的專長。”
“嗨!”這一聲有點掃興,也有點失望。武士認真地皺起眉頭思索,然后搖了搖頭,非常堅定地說道,“這件事,不是怨靈作怪。”
一絲訝異的神情從陰陽師眼中泛起。“為何?”
“我也不知道。”博雅有點苦惱地撓了撓頭,“起先覺得那侍從和使女非常可憐,可后來想,畢竟那兩位,今生也曾溫暖著彼此吧? ”
驚異的神情轉瞬即逝:“真聰明呢,博雅。”
“啊?”
“相由心生,蘭姬之所以變成這樣,是因為她自己內心的怨念。至于死去的人,”目光投射在虛空中,仿佛那里有兩張微笑著的年輕臉龐,“只要還留著相互依戀的溫度,便不會因為怨恨糾纏他人吧……”
溫和低沉的聲音在薄暮之中緩緩消散。不知何處傳來一陣清風,吹起燃燒后的灰燼,扶搖直上。
“那么,蘭姬的咒語當真解開了嗎?”
“既然不是怨靈,也就無所謂解開。”陰陽師的語氣淡然。“我所做的,不過是讓她把心中的怨念釋放出來。至于能否恢復原先的相貌,要看她自己的心意了。”
“……嗯。”
“還是吹奏一曲吧,博雅。”夕陽中的白衣男子露出微笑。“為我安撫忘川此岸,那些貪戀今生溫暖不肯離去的靈魂吧。”
橫笛清泠的聲音響起,悠遠寂寥,仿佛風的回旋。柳枝輕搖,幾片樹葉從枝頭翩然落下,如不諳人世悲歡的舞者。陰陽師一言不發地側耳傾聽,袍袖隨風而起,又似御風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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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將曉的時候,帷屏后的女子才從一場紛亂的夢中驚醒。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自己的手——先前的黑色毛發已全然褪盡,露出了潔白的皓腕。她顫抖著摸上臉頰,頓時一陣狂喜之情如同潮水涌來:觸手可知,那是一張光潤的臉。
什么也顧不得了,女子心慌意亂地在沉香木矮柜中翻找著曾被自己扔掉的銅鏡。指尖一觸及冰冷的金屬,便連忙將它取了出來,迫不及待地望了過去。然而緊接著,她發出了一聲歇斯底里的絕望尖叫。
——鏡中是一張熟悉的臉,微微彎曲的眉毛,眉心還有一點鮮紅的痣,一雙黑黝黝的眼睛從鏡中望向鏡外的自己。毫無疑問,那正是死去的使女的面孔,一如生前死后,眼中夢里,日日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