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為今年的中秋跟以往沒有什么不同。對我來說,它不過是提前了一個月,也就是說,正式中秋的前一個月我已經(jīng)吃到了月餅。好在這月兒也正圓,一個月后的月亮也不由“中秋”的名份而會大了許多或是更加的圓。吃了月餅也就當過了節(jié),就如從法律的角度講領證就是結婚,非但不要等到辦婚禮的那天才能合法地入洞房。
提前一個月吃月餅,全然不是因為故意為之。在它鄉(xiāng)太久,早已沒有左鄰右舍、親朋好友大呼小叫地提醒各種傳統(tǒng)節(jié)日。中秋的節(jié)氣,完全是因為超市里剛剛看到才上市的月餅,難得琳瑯滿目地堆了一片,夾道歡迎于華人超市的入口,顧客從月餅的海洋中走過,仿佛一下渺小了許多也氣短了許多,好像身邊桌上堆放的不是月餅盒,而是一尊尊菩薩,有的花枝招展,有的笑容可掬,有的甚至探出頭來,活像寵物店里賣的寵物,期盼著下一個主人的出現(xiàn)。由此,不請一個兩個回去,那就是對菩薩的不重,有數(shù)典忘祖之嫌。
好在我并不理會這些,只是一年有且僅有一次買月餅的機會,超市離家挺遠,不經(jīng)常來,所以大有過了這村沒這店的感覺。去年月餅的余味兒雖所剩無幾,但卻留下一絲遐想,是那種饑餓的人聞到肉味,貓兒聞到腥味產(chǎn)生的共鳴,加上華人超市中彌漫著特有的炸魚的香味兒,肚子經(jīng)不起稍微一點的食不果腹,簡而言之,有些眼饞,于是買了一盒蛋黃豆沙準備供上。
玫拿回家里打開一看,便叫了起來,我也趕忙湊熱鬧過來表示關心,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兒。
月餅少了一只。
原來這月餅禮盒,里面四個象限應該有四個月餅,而第二象限如今卻空著,象麻將單吊二餅無法和牌,更象上門牙缺了一只那樣讓人覺得寒磣。這剩下的三只都是在塑料袋里封好的,附帶的刀叉也沒有拆封過。這空去的一只,現(xiàn)在連塑料封裝帶都沒有留下蛛絲馬跡,整個禮盒猶如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犯罪現(xiàn)場。這種現(xiàn)場似曾相識燕歸來呀!于是我端起月餅盒,底朝天看個究竟,好像生怕那月餅會有蝙蝠俠的功夫,貼在盒子的背面。背面當然是什么也沒有,只好分析道,這個月餅盒不會是商家無良而少裝一只,在美國應該沒有這樣的膽兒。這只一定是被吃掉的,究竟是誰呢?
在買月餅的時候玫說,喜歡吃豆沙的,但不喜歡有蛋黃,而我卻偏偏愛吃蛋黃的,認為蛋黃是廣式月餅的點睛所在,屬于標配豈可以不要?再者,轉(zhuǎn)悠了半天也沒有找到不帶蛋黃的純豆沙月餅,于是和玫商量著“你吃豆沙我吃黃”之類君子協(xié)議,這盒月餅得以成交。幸災樂禍之余,還真有點兒替商家感到著急,做筆生意咋這么難做呢!這盒月餅進入購物車,再轉(zhuǎn)至汽車的后備箱,最后跨進家門,過程清晰沒毛病。
“如此急切偷吃月餅的,一定是即愛吃蛋黃又愛吃豆沙的人咯!”我把這條重要線索和玫分析的頭頭是道,剩下我能做的只有盯著她的眼睛,等著反應。
那看過來的雙眼,依舊如小時候照片上的一模一樣,水靈閃亮,每每誘惑我去抓住這樣的機會,毫無痕跡地凝視一會兒,因為任何無理由的凝視,預示神經(jīng)的短路,輕則給人以未有的陌生,重則給人以不詳?shù)目只拧6辛私杩诘哪暰拖褚粋€單向的透鏡,你能從這個透鏡看過去,可以仔仔細細、透透徹徹地將對方的眼神看個究竟,而對方被一葉障目,卻在想這片葉子后面到底有什么。一邊是從容,一邊是迷惑;一邊是從容中看到疑惑而更加從容,一邊是疑惑中無法從容而更加疑惑。每一次的凝視只有一個詞來形容,“百看不厭”,每一次刻意的不經(jīng)意仿佛是湊數(shù)字,好對得起百看不厭中的“百”字。
此刻玫的眼神中增加了些無辜和莫名其妙,像是問“你在懷疑是我吃的嗎?”
要不說人的眼睛不撒謊。尤其是對視時,剛才我那振振有詞的眼神,在這自己挑起的對視中,已經(jīng)憋不住了,想笑。而對面那一雙莫名其妙的無辜,仿佛頃刻間恢復了邏輯,撥開障目的葉子——原來非陳勿繞啊!這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是你!接著一副“拿人家的小拳拳去捶你胸口”的模樣……
既然已經(jīng)買了月餅,自然不會等到一個月以后的中秋節(jié)去吃,放著食物不吃卻心里流口水,這不符合我的人生信仰,于是月餅進了家門以后都活了不過半個時辰。
其實我最愛吃的是蘇式月餅,尤其是蘇式五仁月餅。蘇式月餅,最初既不叫“蘇式”也不起源于蘇州,而是“酥式”起源于揚州。揚州不用多說,歷史曉有名氣,在秦漢時期稱“廣陵”,隋唐時期隨著大運河的開鑿,名噪一時成為都會。多少像李白杜甫這樣的文人墨客在此駐足,有過興嘆,也有過惆悵,所以有過《送孟浩然之廣陵》中的“煙花三月下?lián)P州“。也曾經(jīng)有鑒真大師經(jīng)歷六次東渡把漢字傳到日本,結束了日本有語言而沒有文字的歷史。淮揚菜系更是中國四大菜系之一,這區(qū)區(qū)月餅,本應該是揚州人泡湯之余茶點的零食,但凡趕上了中秋佳節(jié),為了讓那些廣式月餅不至于那么孤獨求敗,“小餅如嚼月,中有酥與飴”得以正名“蘇式”從此勾起人們對蘇州甚至蘇氏東坡之類高大上的聯(lián)想。
蘇式月餅的餅皮是當然是千層脆薄香酥的,這和廣式月餅口感有著很大的差別。既然是“酥”,它和其它中式的酥皮點心或是燒餅的千層面皮制作方法是一樣的,只是揉面時用到的是豬油。這豬油的用量還很大,以至于裹好了月餅的包裝紙會浸透了油漬。
人們在吃月餅時也全當是自衛(wèi),不忍丟了這油紙怕手指粘餅上的油,而把剝了一半的紙皮,將月餅的下半身如裹孩子尿布一樣嚴實。然而不曾想,這“尿布”早就吸滿了液體,并不能容納一滴的多余,“尿布”裹得越緊,液體滲出得越快,自然形同虛設。事已至此,人們?nèi)缘謸醪涣嗽嘛灹钊舜瓜训恼T惑,只能小心地翹起三個無用的手指頭,用拇指和食指捏著月餅送去滿足嘴巴的貪婪。直到低頭咬下一口,才真正后悔當初真不該把“尿布”裹得那樣嚴實——餅皮實在是酥脆,一咬就連帶著坍塌一片碎成了粉——坐著吃的,便灑了一身,站著吃的便濺了一地。有心去收拾,又怕這油手會弄得更糟,騰出另一只手手笨拙地去撣,誰知這油粉像有了磁性,衣服里那一邊象有了磁鐵,任憑多大的力量撣它也不出來。
懊悔之際突然發(fā)現(xiàn),不停地有餅皮隨著力量的震動掉下來,卻不是從那塊臟掉的衣服上,而象是從自己的臉上。趕忙用舌頭去舔,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嘴唇沾滿了月餅皮,舌頭所到之處,反而有油水不容之功效,舌尖象一把轉(zhuǎn)動的掃帚,畫地為牢一般,掃開門前的積雪,積雪堆在過道兩邊,反令掃帚鞭長莫及,一旁傻站著的空手忽然發(fā)現(xiàn)有了用武之地,顧不得身上已成事實的油跡,用手背去抹嘴唇,卻不知,手背已經(jīng)沾滿了撣來的月餅皮屑,非但沒有抹干凈嘴唇,反而弄得臉頰都沾上了油屑。
有經(jīng)驗的人吃蘇式月餅時當然不會如此狼狽,畢恭畢敬地將那包裝紙打開扽直,雙手捧做盤子而不再貶謫作尿布,只希望那包裝紙能再大一些,能捧住自己的臉,月餅此時不再是月餅而是李梅亭一個人躲在角落悄悄地吃的烤紅薯——吃完之前千萬不要讓別人看見自己的臉。
記得出國以后,家嚴家慈念叨著兒子喜歡吃蘇式月餅,每逢中秋來臨之前,掐好時間算好了點,從國內(nèi)寄出月餅,可以精確到在節(jié)前一周內(nèi)收到。每每收到包裹時,包裹棱角當然早已磨禿,若不是兩橫兩縱的包裝帶勉強維持著尊嚴,包裹早就精神崩潰了。打開包裹找到月餅的時候,才知道家嚴家慈的用心良苦和專業(yè)匠心。父母的專業(yè)是機械結構,所以他們包裝就承載他們的專業(yè)知識,象俄羅斯羅斯方塊一樣堆砌得精致,在有限的空間里,放入無限的父愛母愛,并且讓這父愛母愛,最終能夠漂洋過海,承受無數(shù)外壓滾翻和沖撞而不破碎,蘇式月餅竟然每一個都體態(tài)完整地穿越了太平洋。
再之后,美國連月餅也不讓寄了。無論家嚴家慈過來還是我們回去,即使不是在中秋節(jié)期間,但父母仍然準備一些蘇式月餅,直到海關也不讓帶只好作罷。
然而在美國早已養(yǎng)成并習慣了男耕女織的田園生活,于是,即使月餅禁運,也別想難倒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食客。好在做月餅并不是太難,它的制作過程可以用揉燒餅面加烤面包皮來概括。而自己揉面的過程,實在是不敢做到肥得流油那樣,好在里面的餡兒,椒鹽、五仁,或者肉餡兒都可以做得像模像樣。第一波山寨月餅出爐的時候,眼看色香具備,等不及捧著燙手的香餑餑,象對情人的耳垂一般鐘情,輕輕地咬上一口,自己都覺得像那么回事兒,研制成功!
當然這些聽上去就讓人皺眉頭,感覺很不健康且無吃相。是的,也許正因為如此,蘇式月餅在美國市場并不受歡迎,所以基本上被廣式月餅取代。
一開始我并不喜歡廣式月餅,因為它的皮比起餡兒來略顯粗糙干澀,盡管有豆沙好、蓮蓉、五仁、棗泥等多樣口味兒,但是仍然是以甜味為基調(diào),后來越來越多的月餅中放入了蛋黃,甜中有咸,算是一種平衡。廣式月餅有個好處,就是外觀非常干凈有型,可以切割開來而不會散架。因此,廣式月餅盒里都自帶刀叉,這樣分而食之,細心品嘗,多了一絲講究,添了一層文化。
廣式月餅也有做得相當細膩的,比如棗泥和豆沙,經(jīng)過細膩的研磨,確實找不出一個顆粒。有的時候甚至感到這研磨得過于細膩而容易貼住上顎。(每每觸景生情地想到一只大狗添了花生醬以后,干渴得要喝牛奶的樣子,Got milk ?——牛奶廣告)。廣式月餅吃多了,漸漸也開始喜歡了,并且習慣了,其中最喜歡的當然是所有帶蛋黃的月餅。廣式月餅做起來比蘇式月餅更加簡單,當然需要借助工具,就是月餅模具。訂購的月餅磨具已在送貨的路上,如果能在中秋節(jié)前到達的話,今年的中秋節(jié)我們還能吃次山寨的廣式月餅。
過中秋節(jié)覺得是中華文化的一種傳統(tǒng),所以,等孩兒們稍微長大,能夠交流的時候,我們覺得有必要把這傳統(tǒng)繼續(xù)發(fā)揚光大下去,于是閉著眼睛給孩兒們講中秋的故事,慷慨激揚陳述了知識分子如何懷才不遇,由于自身的臭毛病,如何被政客玩弄掌骨一大段后,說屈原最后只好跳江來個小人之怒。真巧玫推門進屋,聽說屈原,說你是不是把中秋節(jié)和端午節(jié)搞混淆了吧?一拍腦袋,可不是,我就這么辛辛苦苦白說了一大通,帶著滿腔的對知識分子的反省,還讓孩兒們更糊涂了,看來這文化本身在我們這一代就不根深締固呀,于是上網(wǎng)去查了一下,也沒有發(fā)現(xiàn)中秋節(jié)的所以然來,算了,看來就是古代當時吃東西不多,就想產(chǎn)生一個節(jié)日出來,好打打牙祭。與現(xiàn)在的節(jié)日目的正好相反,產(chǎn)生一個節(jié)日出來,好讓商家賣賣東西。
剛剛邁入四十的時候,還想著,無它,惟不惑爾。過了一兩年,也還是小四十。不知不覺又過了幾年,這已經(jīng)到了本命年,只能說是小五十了,大有“行年五十才知四十九年非”,歲月就這么悄悄的,不知不覺地往上爬,該知天命了!想到“不知不覺地往上爬”,我不禁笑起來,老天爺啊,玩兒吶,我這兒歲月悄悄往上爬,您那兒氣溫也悄悄往上漲,比賽第一,友誼第二吶?從前加州三十三、四度的時候,已經(jīng)覺得熱得不行了。過了幾年三十七、八度是家常便飯。今年剛結束大旱雨水充足,料想一個溫和的夏天。可這入夏一兩個月持續(xù)高溫,四十一、二都出現(xiàn)了,也玩小四十吶!這兩天四十四度,好嘛,這個不跟年齡一樣,也打算奔年非還是知天命而去?
其實2017年中秋節(jié)是與以往有些不同,我過了一個最炎熱的中秋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