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鳳霞推開門的時候，發現媽媽躺在床上沒有起來做飯吃。昏黑的房間連個亮都沒有。借著窗外微弱的光，鳳霞走到床前想叫媽媽起來。媽媽給她說了今天不要在家，去別人家玩。她拽住媽媽的手，觸到的是一陣冰涼。鳳霞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她以為媽媽是沒有蓋好被子才會冰涼的。依舊拉著媽媽的手想叫她起來，小小的鳳霞拉不動媽媽，跪在床邊哭了。

天黑了，鳳霞的哭聲引來了鄰居王奶奶。沿著墻壁摸索著找到了開關，房間亮起來了，鳳霞還跪在床邊沒有起來。

“鳳霞，怎么哭了？”

“媽媽不起來做飯，我要媽媽起來做飯吃。”

王奶奶喊著，喊幾聲也不見有反應就抓住了母親的手，一瞬間的冰涼王奶奶放開了，僵硬的身體，嘴角殘留著泡沫，母親早已沒有了氣息。

枯黃的燈光照到地面，一把菜刀，一瓶已經喝完了農藥的空瓶。

母親死了。

2

他回來了，在親戚的幫忙下母親才被安葬。鳳霞站在旁邊看著他們將媽媽放在一個木箱里，然后又將木箱子放進挖好的土坑里。鳳霞不知道那是什么，木箱子放進后就開始哭。

“媽媽，我要媽媽......”

他抱起鳳霞，用手撫摸著她的小臉。

“鳳霞，不哭，媽媽去天國了，媽媽去了一個新家。”

“哥哥，媽媽還回來嗎？什么時候她來接我去新家？”

他沒有說話，眼淚從眼眶中流出。

“我知道媽媽不會不要鳳霞的，哥哥，我倆一起去媽媽的新家吧。”

鳳霞趴在哥哥的肩膀上自言自語地說著。

3

打開屋門，鳳霞拉著哥哥走到床邊。

“哥哥，媽媽那天就是睡在這里的，她沒有蓋被子，手凍的冰涼，我喊她起來做飯吃，可是媽媽不理我，我就哭了。王奶奶聽見我哭就來家里，她來我家之后，你就回來了，媽媽就走了。”

鳳霞拉著他的手沒有松開，他看到哥哥的眼睛里又流出了淚水。房子和他剛離開時差不多，一張床，一個柜子，一口鍋，唯一不同的是母親將窗戶上那層泛黃的破紙換上了一層新的白紙。

那時，他剛離開家，鳳霞還被母親抱在懷里。所謂的父親把家敗完后跟一個有錢的女人走了。他沒有哭，走到母親跟前想用手擦干母親眼中的淚水。可是那淚水像豆似的不停往下掉。母親的哭泣沒有聲音只有眼淚。她一動不動地盯著門外的那條路，嘴唇咬的發紫，至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連一句恨透的罵聲都沒有。

他知道母親恨那個男人，但他沒有辦法不叫母親傷心。

鳳霞會走路了。周歲生日那天母親早早起來煮好雞蛋，然后用洋紅把雞蛋都染成紅色。母親今天高興，多煮了一個雞蛋給他，他把雞蛋裝在兜里舍不得吃。鳳霞滿屋子地跑，母親怕她摔倒，用一條帶子系在鳳霞的腰間抓住另一頭。看著鳳霞不穩的走路，看著母親抓在手上的帶子，他想只有他才能支起這個家。

鳳霞開始學著說話。他抱著鳳霞，干凈的眼睛沒有一絲絲的污垢。他說：“鳳霞，那是媽媽，媽...媽...”聲帶的振動發出媽媽的聲音，鳳霞跟著他學起來，每天都會教鳳霞說媽媽兩個字，從來不教她說爸爸，他一直都在想那個叫爸爸的人死了。他喜歡看妹妹什么都不懂的微笑，喜歡看到她看見母親那種強烈的需要。母親是家中的支柱，起碼現在是。

起早攤黑的干活，就是為了兩兄妹更好的生活。

地里的莊稼很茂盛，這些田地是他們活下去希望。母親像照顧兄妹一樣的照顧著田地。每次干活母親都帶他，讓他留在家中看著鳳霞，他坐不住，抱著鳳霞去地里。鳳霞望見母親就要，努欽放下鋤頭抱起鳳霞。依偎在懷中，喉嚨中發出不清楚的聲響，也許她就在喊著“媽媽”。

他拿起鋤頭“媽，以后家中的農活我來干吧，你看著妹妹更好，這小丫頭就愛媽媽。”

“不行，咱家地不多，我多干點。你還是去學校上學，將來考著好的大學。”

“我不去學校，等鳳霞再長大一點我就去外面打工掙錢。”

田間的風吹拂著母親額前的幾縷發絲，他發現了本不該出現在母親眼角的幾條皺紋。母親明明很年輕，可是她真的老的快啊。

清晨，鳳霞還在睡覺，透過窗戶她看見母親正在搓衣服。鍋臺上撩起的炊煙，母親已經把飯做好了。

“我去洗衣服，一會鳳霞醒了你給她喂點飯。”

太陽就快出來了，東方的云彩已經透出它的紅色。他搬來凳子，把飯盛好放在上面。

鳳霞醒了，和其他小孩一樣，剛醒的時候發出像哭聲一樣的聲音。或許她沒有其他的方式來告訴別人她要起床了。抱起鳳霞，小丫頭眨著眼睛望著他。黑色的瞳仁清澈無比，散著光亮，小手抓住他的臉頰，他感受著來自妹妹的力道。可是她太小了，力量就像是風吹動著臉上的汗毛，癢癢的。

他用小勺從碗中舀起來米粥，放在嘴邊吹了吹送到鳳霞嘴中。小丫頭沒有出聲響，安靜的吃著。

母親洗完了，端著洗衣盆回來了。

鳳霞看見母親又不老實了，伸出小手要媽媽。

“媽…媽…”鳳霞喊了出來，不清晰的聲音還是叫母親敏感的聽到。

母親哭了，那兩個字真的太重要了。如果沒有這兩個每天喊她媽媽的孩子，她真的會過不下去。

4

鳳霞剛學會說話就生了場大病，他抱著鳳霞往醫院跑，母親跟在后面。大冬天站在醫院門診室里，母親喘著粗氣，分明看到汗大滴大滴從臉上落下。

“醫生，我女兒怎么樣？”

“你是孩子的母親啊，趕快去辦理住院手續，孩子得的是急性肺炎，需要住院。”

母親趕到繳費室那里的人告訴她住院費得3000元。母親從衣服里面的兜中掏出一個手帕，紅色的手帕顏色幾乎褪盡，泛白的握在母親的手中。手帕包裹的是母親全部的血汗錢，519元，跟鳳霞的住院費差太多。母親顫抖著將手帕遞給那個人。

“醫生，行行好，幫我辦一張。”

“你說什么？你這點錢還想來看病，沒錢就不要來醫院，醫院就是花錢的地方，付不起就回家等死。”

那個人不理會母親的哀求，母親還是將那個手帕往里面送。那個人打翻母親的手，硬幣從手帕里滾落在地上，撞擊地板的聲音分明就是母親心碎的聲音，母親蹲下身子撿起硬幣，可是碎了一地的心臟她再也撿不起來了。

怎么辦，鳳霞必須要看病啊。

她走出醫院，又走回醫院。

回到門診，拿著繳費的住院單。

“媽，怎么了，你臉色這么蒼白？”

“快給你妹妹安排住院。”

他發現了母親的不對勁，卻不知道哪里不對勁。

鳳霞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針頭扎進她的胳膊中，瓶中的藥液一點點的進入到她的身體，他掖好鳳霞的被角。

“鳳霞，你快點好起來。”

5

鳳霞好起來是一個星期以后，住院的一個星期母親每天都會燉雞蛋鳳霞吃。他記得上次鳳霞過周歲生的時候是從王奶奶家中借的兩個雞蛋，家中沒有小雞，母親從哪里弄來的雞蛋？

病好后的鳳霞更活潑，每天像個小大人一樣的跟在母親后面跑。小小的她無憂無慮的生活著，沒有煩惱，沒有一些不愉快。

“媽，我想出去打工。”他小聲對母親說著。

“你還小，家中不需要你掙錢，我可以的。”母親在次對他這樣說。

他每次跟母親說這件事的時候都會想到那個拋家棄子的男人，是因為那個不負責任的男人，母親才會這樣辛苦。母親常常給他說不要恨他的父親，父親是個欲望太強的人，就算沒有離開他們，最后還是會放棄他們的。

他問過母親還期待那個人回來不。

母親沒有回答他，但是眼神卻是堅定。母親太累了，她需要一個堅實的肩膀，但太奢侈了。

“好了，不要在想過去的事了，我衣服兜里有幾顆糖，你拿出來和鳳霞吃。”

他將手伸進兜中，幾個硬糖被母親包緊緊的放在底層。他從里面掏出糖，一個皺巴巴的紙團被帶出來落在地上。他弓下腰撿起那個紙團，小心翼翼的展開，那字刺入眼中扎心疼。

“媽，你為什么要去賣血？”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母親轉過身來。他手中正拿著那張賣血的單子，他明白了一切，明白了鳳霞看病那天母親臉上的蒼白，明白了那些雞蛋。

“孩子，快給我，那是我撿來的。”

“媽，你就不要再騙我了，你知不知道你已經很瘦弱了，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跟鳳霞該怎么辦？”

“孩子，媽媽沒有辦法，我讓他們給鳳霞辦一個住院手續他們不辦，非得要3000塊錢。我沒有錢就去求他們，他們打翻我遞過去的500多塊錢還笑話我。我不去賣血，鳳霞的病就不能看。沒有人幫我，都是嘲笑。”

母親哭了。

鳳霞也哭了。

他顫抖著：“都是那個男人，都是他，我恨他。”從沒有這樣的憤怒過，瘋狂的咆哮后他沖出家門。母親緊緊的吧鳳霞抱在懷中。鳳霞不哭了，她抬起小手擦著母親眼角的淚水。她望著母親，她望著母親她就會笑。

很晚了，他才回家，母親還坐著等他。

“媽，你怎么還沒有睡。”

“大冬天的你在外面，媽怎么睡的下，水已經暖好了，洗洗腳快去睡覺。”

天還沒亮，凜冽的北風吹著呼呼地響，他離開了家。

“媽，我走了，進城去打工，你照顧好自己和妹妹，等我掙到錢就寄回家。你和妹妹在家好好過年，等我回家了，咱們也可以好好生活了。”

6

除夕夜里，母親做好了飯，他的碗也被拿到桌子上。沒有煙花，母親抱著鳳霞站在門口望著別人家盛開的天空的燦爛。

初一早上，鳳霞也穿上了新衣服。那是母親自己做的小紅襖，母親和往常一樣沒有新衣。母親給他納了一雙新鞋，他不在家，母親就拿出來那雙鞋捧在手上“孩子，外面過年不冷吧。”

很多時候母親習慣叫他的名字，想叫他去做點事情，沒有回應，后來母親才習慣了他的離開。

母親會對鳳霞說：“鳳霞，哥哥是從這個路口走的，等哥哥在從這個路口回來我們就好了。”

他進了城就去了工地。每天跟著師傅們穿梭在剛筋混泥土之間，扛著笨重的圓木，搬著巨大的石頭。夜晚躺在床上是一天最舒服的時候，也是想母親，想妹妹最多的時候。

工地師傅問他：“你怎么不去上學，跑這里來打工？”

他總是說：“學習成績不好，就不想上了。”

其實在學校里他捧回了很多獎狀，那個男人的離開后他就沒有了上學的念想。守在母親身邊是他最大的念想，然而現在他和母親相隔已經很遠了。

發工資了，他從領班那里領到了800塊錢，拿在手上他感覺到了錢的重量。

他想第一時間告訴母親。

沖到郵局他哆嗦地填寫著家的地址。

7

母親帶著鳳霞在地里干活，他離開以后母親干的更辛苦。糧食就是母親能給他和鳳霞的一切，一切是多么的重要。

“鳳霞他媽，有你的信，你快看看是不是你兒子寫的。”

王奶奶站在村頭朝母親喊著。可能是聽到了關于他的消息，丟下手中的活抱著鳳霞朝王奶奶跑去。

信封上的地址母親不知道是哪里，但是母親卻知道他的名字。小心的拆開信封，掏出里面的東西，一張紙，一些錢。

“媽，你和妹妹都好嗎？我在外很好不用擔心我，這800塊錢你自己買點肉吃，我不在家你肯定舍不得吃。兒子能掙錢了，你就會過上好一點的日子了，還有，鳳霞有長高了吧，小丫頭聽話吧，很長時間沒有見到你們了，很想你們，你和妹妹在家等我回家。”

短短的幾行字母親讀了好幾遍，從他離開就沒有了音訊。眼睛看不見的憂傷最可怕，它占滿了心里的位置，時時刻刻勒緊母親的心臟，孩子在外面好嗎？

王奶奶望著母親濕潤的眼角說：“都過去了，孩子已經長大了，生活會好起來的。”

母親笑了，那是她這么多年第一次在別人面前笑。西面的山頭上太陽的余暉泛著紅光母親的臉沉浸在溫暖的余暉中，那樣紅。

其實，三個人的生活更幸福，遠離了黑暗，留著摯愛的人在心里。互相祈禱，互相思念的過程中才明白有些東西是足以用生命去換取的，母親就是這樣。

8

母親將他寄回來的800塊錢和那封信壓在了箱子底。這么多年兩個孩子在身邊她也沒有覺得累過，即使她也會在昏暗的燈光下流淚，但是鳳霞的一聲媽媽她就覺得什么都值了。

天下雨了，母親趕緊跑出去收剛剛晾干的衣服。村頭一個打著傘穿著黑色衣服的男人正朝她走過來。母親站在門口盯著那個人。，很遠就認出了他，慢慢靠近的身體母親再也忍不住了。

“你來干嘛，這里不歡迎你，你給我滾。”

男人沒有在意母親的話，收起傘走進屋中。

鳳霞正坐在凳子上玩著母親做的沙包，不知道是外人進來以為是母親。

“媽。”

母親站在門口，眼前的這個人鳳霞不認識。他害怕，繞開那個人跑到母親身邊。男人看見了這個小女孩。

“這是鳳霞吧，都長這么大了。”

“你到底要干什么？”

“沒什么，就是來給你說一件事，我要帶走鳳霞。”

雨突然下大了。

“沒門，你憑哪一點帶走她，她認識你是誰嗎？”

“我不管這些，我也不管這些年你是怎么過來的，總之我要帶走她，三天之后我再來接她。”

男人丟下這樣一句話就離開了，母親愣在那里沒有任何表情。

“媽媽，那個人是誰呀？鳳霞拽著母親的褲邊問著。

“鳳霞，那是大壞蛋，你會跟大壞蛋走嗎？”

“不會，我不會跟大壞蛋走，我只要媽媽。”

“好孩子，媽媽是不會叫你離開的。”大雨澆著大地，窗外面的磅礴令人窒息。母親沒有睡意，鳳霞躺在母親的懷中。她在想如果那個男人真的接走鳳霞她該怎么辦。這些年她活著就是因為孩子，因為他，因為鳳霞。多少次她都走到大壩邊上了，可是想到還在那無助的眼神她又回來了。她曾經想過男人會回來，她想男人會慚愧的回來。現在男人回來了，又走了，還要帶走她的一切。痛從心頭涌出，沒有比這更折磨母親的。

房間太靜了，只有母親的喘息和怦怦的心跳。

男人還是來了，這次是開車來的。

“怎樣，想好了吧，鳳霞呢，我要接走。”

“你做夢，我死都不會把鳳霞給你。”

母親瞪著男人，她手中拿著一把菜刀，男人看到菜刀發出了笑聲。

“難道你想殺我？”

母親沒有說話，拿著刀就朝男人沖過去。

“哐當”菜刀掉在了地上，男人雙手緊緊的掐住母親的脖子。

母親沒有力氣掙脫。

“我告訴你，不管你把鳳霞藏哪我都會帶走她。”男人極具憤怒地說到。

松開了雙手，母親癱軟在地上，沒有眼淚，心死了，眼淚也就干涸了。躺在地上的母親還在想著他，他看到這個男人他會怎樣？

母親慢慢的站起來，挪動著疲倦的身體走到床邊。她拉開抽屜，玻璃瓶的碰撞發出很刺耳的聲音。母親打開了瓶蓋，刺激的氣味逸散滿了屋子，母親一口喝完了。

母親是真的累了，她再也等不到他回來了。

9

夜籠罩著一切，從此沒有了白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