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Asura_Shi
讀張愛玲的小說，文字成像的效果特別好。之前有人評論張的文字，稱“文字在她的筆下，才真正的有了生命，直鉆進你的心里去。”
不知道認同的人有多少，反正對我來說就是如此。從讀第一句開始，便每個字都不想放過。讀到后來，故事精不精彩已經(jīng)無所謂。
在她寫的故事里，總能細致地刻畫出那么多命運迥異的人及各自內在的人性。
隔了一個世紀再看張愛玲的文字，會發(fā)現(xiàn)很多人不過是換了衣裳，移了場景，改了TITLE穿越到了現(xiàn)世。只消留神去看，也不難在周圍生活中的人身上，隱約找到曾出現(xiàn)在故事中的影子。
我是從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年出版的張愛玲《怨女》小說集中看的《小艾》這一篇。
《小艾》最初于1951年11月4日至1996年1月14日在上海《亦報》連載，直至1987年初被發(fā)掘，分別被香港《明報月刊》及臺灣《聯(lián)合報》重刊，同時被收入臺灣皇冠出版社出版的《余韻》。
江蘇文藝出版社曾經(jīng)在1987年7月一版一印過《小艾》單行本，早已售罄，如今只能在舊書市場覓得。
這部小說的主要內容，其實就是講述一個叫做小艾的女傭在舊社會受盡壓迫，在新中國成立后迎來了自己新生活的人生記錄。
熟悉張愛玲小說的人都知道她擅長描寫女人，尤其是刻畫各種不幸的女人。又或者說，在她筆下的女人，幾乎都是不幸的。無關乎出身，富有或貧窮。窮人自不用說，富庶的女子，也難保不是缺這缺那的。
歸根結底，可能是因為張愛玲所熟悉的環(huán)境，及其自身的生命里始終缺失圓滿的愛與溫暖。
她自己在《流言》-《羅蘭觀感》中曾經(jīng)寫道：實際上女人總是低的，氣憤也無用，人生不是賭氣的事。中國女人則是參差不齊，低中有高，高中見低。逃荒的身邊帶著女兒，隨時可以變錢，而北方一般的好人家，嫁女兒，貼上許多嫁妝不算，一點點聘金都不肯收，唯恐人家說一聲賣女兒，的確尊貴得很。
01
小說中的女主角小艾就屬被親生父母賣掉的那種女兒。她被賣到席家時恰好是臨近端午節(jié)，因此被命名為小艾。
艾草最大的特點是味苦，因此又命名苦艾，它開的花正是綠心白花。小艾的一生正是如此——細碎的人生沒有轟轟烈烈的大事，有的只是瑣屑的人生，凄苦、歷經(jīng)磨難。
故事在那個年代的大背景上并沒有什么特別。窮人家的小孩命如草芥，當大戶人家的傭人自然也少不了吃苦挨罵，在十五六歲的年紀被男主人強行侮辱不僅無法聲張，還因此懷了孕。
明明是受害人，卻在那個家里被當成了罪人。被姨太太踢流產后落下病根，導致日后無法再有生育能力。之后也就不了了之，日子照常過了下去。
不幸中的幸運是成年后的小艾遇到了真心相愛的男人金槐，并且結成了夫妻。
雖然丈夫只是一個印刷廠的工人，沒有許多的錢，而且婚后為了謀生存，丈夫跟隨印刷廠輾轉各地，幾年間夫妻也不曾重聚。
小艾獨自拖著病體，承擔起了照顧婆家人的生活重擔。她任勞任怨，努力支撐。對她而言，丈夫對她的愛是一生中最真切的安慰。
02
一個極其簡單的故事，因出自 “語言煉金師”張愛玲之手，仍有相當?shù)目袋c。
雖然小艾是故事中的主人公，然而出現(xiàn)在故事中的每個人物，都極具生命力，十分鮮活。基于張愛玲所熟悉的生活環(huán)境，她為讀者提供了鏡頭感極強的文字描寫。
比如書中小艾被席老爺強暴的一幕，書中用了一句“燈光是黯淡的紅黃色”來隱喻交待。
維蘭努亞·拉瑪錢德朗在TED演講《通往心靈的旅程》中提到隱喻是藝術人群的一大共性，和創(chuàng)造力密切相關。張愛玲堪稱善用隱喻修辭的大家。
其次是小說中讓人過癮的心理描寫。張氏的心理描寫不是讀白式的，而是從周邊的景、物及人的形體表現(xiàn)來刻畫。
在刻畫小艾心動金槐那隱秘的心思時，她使用如下描述：“五太太房里的日歷一向是歸小艾撕的，從此以后，這日歷就有點靠不住起來，往往一到了星期六，日歷上已經(jīng)赫然是星期日了，而到了星期一，也仍舊是一張紅字的星期日，星期二也仍舊是星期日，或許是因為過了這一天之后，在潛意識里仿佛有點懶得去撕它，所以很容易忘記做這樁事情。”
讀后會讓人感到，無論身處任何時代，任何階層，青年男女心心相印的美好都有著相同的基因。
事實上，小艾與金槐的感情，是她文中少有的溫情之處。作為對照，文中小艾的主人席五太太，雖然出身富裕，卻始終沒有丈夫的愛，明媒正娶卻要守著活寡。
“普通一般的夫妻見面，也都是不招呼的，完全視若無睹，當房間里沒有這個人，他們當然也是這樣。”
“時間一年年的過去，五太太又像棄婦又像寡婦的一種很不確定的身份已經(jīng)確定了。”
張愛玲曾說自己寫作采用的是“參差的對照的寫法寫出現(xiàn)代人的虛偽之中有真實，浮華之中有素樸。”
“不喜歡采取善與惡，靈與肉的斬釘截鐵的沖突那種古典的寫法。”
那么書中占據(jù)篇幅不少的關于席五太太對席老爺之間的感情及期盼，恰恰就是為了與小艾和金槐的愛情與婚姻形成對比。
03
是的，這只是一部小說。對不同的讀者來說，有不同的意義。可以只讀來當作消遣；亦可作為喜歡張愛玲作品的粉絲收藏；也可作為想要提高寫作文筆的臨摹和仿寫教材。
對我而言，這是一個適合在初春暖陽下細細品讀的故事。
雖然那個年代離我們有點遙遠，但透過小艾那樣一個可憐中又有點可敬的女子的身世所折射出當時各個階層的人的命運，讓我得以多一些了解和揣摩那個時代的線索。
凄凄人生，艾草芬芳。也許，我們會為身處當下感到慶幸及反思。
書中金句摘抄：
下午的陽光照到一座紅磚老式洋樓。一只黃蜂被太陽照成金黃色，在那黑洞洞窗前飛過。一切寂靜無聲。
她一恨自己娘家，二恨她那婆婆不替她做主叫她跟著一塊兒去，三恨他們兄弟們，都是他們那種冷淡的態(tài)度把他逼走了。也不知怎么，恨來恨去，就是恨不到他本人身上。
快過年了，桌上的一盆水仙花照例每一枝都要裹上紅紙。她拿起剪刀，把那紅紙剪出來，匝在水仙花梗子上，再用一點漿糊粘上。房間里的燈光很暗，這城市的電燈永遠電力不足，是一種昏昏的紅黃色。窗外的西北風嗚嗚吼著，那雕花的窗欞吹得格格地響。
剛巧這時候便有一大塊石灰落下來，正落在菜碗里。大家一時要呆住了。靜默了一會之后，金槐第一個笑了起來，大家都笑了。其中只有小艾笑得最響，因為她今天實在太高興了。無論怎么樣，金槐到底是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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