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老曹頭剛過80歲,他一輩子的人生平平淡淡,像是這座城市的秋天,波瀾不驚。
老曹頭是個老黨員,在村里也算受大家敬重的。雖說沒做過什么大的貢獻,好在一輩子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妻子秀花是隔壁村的,兩人從小就認識,青梅竹馬,從未說過什么甜膩的話,卻一不小心就白了頭。
春天到了,有的花開了,有的花卻謝了。老曹頭坐在堂屋里,看著已經燒成灰的老伴,心灰意冷。世間沒有什么敵得過光陰和現實,包括生命。曾經那么鮮活的一個人啊,就這樣停止了跳動的脈搏。
那個嘮嘮叨叨了一輩子煩死人的老婆子,那個為自己生了一個眉眼與自己一般兒子的女人,那個為自己洗衣做飯蓋被子伺候一家老小的妻子,那個不讓自己吃肥肉只讓吃水煮菜的管家婆,就那么離去了。
老曹頭沒有流淚,沒有述說,也許是年紀大了,對生死的離別總是看得很淡然。
門口擺滿了花圈,那些白的黃的菊花,圍成一個個圈,正中間擺著老婆子的畫像,一頭銀絲,面目慈祥,此刻嘴角微微的笑著,溫柔似水。菊花細細長長的花瓣像一只只飛蛾,顫抖著翅膀,等待著起飛。
老婆子是信佛的,已經吃素多年,家里香薰裊裊,每天都有念經的聲音。老頭卻極愛吃肉,每餐無肉不歡,對于老伴的行為,厭惡至極。
居士們圍著老婆子的相念著經,此起彼伏,老曹頭突然覺得那聲音如此的動聽,那么和諧又莊重,令人置身于半空中神游。
今年的春天都是雨季,整整下了半個多月的雨了。灰蒙蒙的不見陽光,像籠罩著一層霧,有些許涼,老曹頭緊了緊衣領,搓了搓手。
司儀表情嚴肅的致著悼念詞,述說著老婆子的生平,老曹頭卻一句都聽不見。人的一生,除了自己,又有何人能說得清楚他一輩子的喜怒哀樂。
孩子們身著白衣,跪在地上,泣不成聲,親戚朋友老鄰居,每個人都悲傷著,安慰著,鞠躬,磕頭,離開。
02
夜晚,家里冷清了下來。老曹頭坐在床頭,老式的木床真的陳舊了,暗紅色的油漆被歲月打磨得有點腐朽,床沿邊不知道什么時候缺了一個角,像老頭的心,突然就荒涼的入了老骨頭,像是風寒的老腿,隱隱作痛。
農村的夜晚太過于寂靜,不適合一個人睡,會讓人做很多很多幽怨的夢。
早早的就醒了,老曹頭翻出衣柜底層的外套,一件藏藍色的中山裝,散發著淡淡的腐朽的味道。路上行人還很少,老頭走過一條安凈的步行街,轉進小巷,這里有個菜市場,熱鬧嘈雜。
老婆子在的時候,他是不來買菜的,總覺得那是娘們干的活兒,而現在,老婆子不在了。
那些青菜,蘿卜,辣椒,被整齊的碼在攤位上,小販們隔一會就撒上點水,襯得蔬菜水靈靈的。
老曹頭逛了一圈,沒什么胃口,最后買了點金針菇。他年輕時候特別愛吃,每每買回家,細細洗干凈,放入滾燙的沸水里翻滾片刻,撈出,淋上香油,朝天椒辣椒末,一根根細細的蘑菇便成了金黃色的,可以吃下好幾海碗的白米飯。
那是記憶中的事了,其實多年前就嚼不動了,嘴里那口牙齒,比老曹頭退休得更早了一些。老曹頭也不知道今天為何要固執的買下,就是突然很想吃這口,哪怕用舌頭舔舔。
再往前走,就有點偏僻了,沒有攤位,只有一排排的低矮的房子。
每家門口都站著個女人,穿著紅的綠的小一號的衣服,臉色刷了幾層白面粉,沖著過路的男人們笑。鮮紅的嘴唇有厚有薄,臉上一道道的紋路將粉抖落,露出本來的皮膚顏色。像兒子畫的油彩畫,老曹頭欣賞不來。她們偶爾吆喝著,聲音尖銳,從鼻腔里發出銷魂的聲音,有點感覺用指甲在玻璃上摩擦,嘰嘰嘰嘰。
這聲音,會讓男人失了魂。
“哥,進來輕松一下嗎?”這聲音輕飄飄的,老曹定睛一看,好熟悉的一張臉。
03
還未到午飯的時間,老曹頭不知怎的也失了魂,等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到了派出所。
坐在派出所里,他頭低低的,盯著自己的腳尖。村書記坐在對面的椅子上,吧啦吧啦的念著什么,空氣中隔著玻璃,聽不見,看不清。村書記碰了碰老曹頭的手,他抬起頭,渾濁的眼睛望著書記一張一合的嘴,思維卻望向了窗外的那棵老松樹。天空還在下著雨,松樹被洗刷得綠綠的,葉尖上亮晶晶的,仿佛一個個帶笑的小眼睛,嘲笑著老頭的為老不尊。
“曹大爺,考慮到您年紀大了,就不拘留您了,這個文件您簽一下字,就可以回去了”善良的民警大度的說道,下巴卻因憋著笑而歪曲著,跟電視里的小丑一個模樣。
老曹頭看了一眼文件,“開除黨籍”幾個大字鉆進眼里,突然放大放大放大,又縮小縮小縮小。
村書記嘆了口氣,握住了老曹頭的手,簽下了三個字。老曹頭看著歪歪斜斜的名字,突然回到74年前,穿著長衫的先生抓著一只小手,一筆一劃的寫下曹字。
“孩子,字要端端正正,人要堂堂正正”。
金針菇終于沒有吃成,被留在了那個女人房里。那間昏暗陰森,散發著男女媾和以后的腥臭味的屋子。那間屋子只有一張床,分不清顏色的被子枕頭胡亂的交纏在一起。
就在那間屋子,老曹頭脫下了中山裝,脫下了老伴親手織的毛衣,脫下了褲子,襪子,正準備脫下褲頭的時候,門嘭的一聲被撞開。蜂擁而來的是幾個年輕的民警,帶著興奮,錯愕,對著80多歲的老曹頭,張大了嘴巴。
是村書記陪著老曹頭回家的,一路上都在說著話,似乎在勸導,似乎在教育,又似乎在恐嚇。
真是老百姓的好公仆啊,那么忙,還得來接嫖娼的老人回家。
“大爺,幸好你沒來得及脫褲子,醫生說了那個女的有梅毒,可嚴重啦……現在村里沒人知道,你自己可要嘴巴嚴點啊……”
又是吧啦吧啦一路的話,每一句都像是一根針,鉆進老曹頭的耳朵。
04
“怎么會有病呢,她長得多像20年前的老婆子啊”老曹頭躺在床上,自言自語。
“哎,老婆子走了,剩了我自己,以后的日子,我可怎么辦啊”
這張床,是當年買的婚床,在這張床上,老曹頭變成了男人,老曹頭做了爸爸。多少個夜晚,年輕的小曹緊緊的將妻子揉進身體里。幾十年了,老曹頭夫妻也老了,床越來越多的日子只用來睡覺了。而現在,隨著老伴的離開,已經吱吱呀呀的茍延殘喘。
老曹頭翻了個身,閉上了眼睛。夜,那么靜,連呼吸聲好像都聽不到了。
老曹頭是去找老伴了。
懷左寫作訓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