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的路大約一萬米, 由東至西, 經(jīng)過一個規(guī)模比較小的社區(qū)公園,一座政府經(jīng)營的公立小學,一個生活全方位的室內(nèi)購物中心, 和間隔他們的草地,民居和小樹林。
路上會看到一個老太太,在側(cè)路上沖著太陽走。她冷天穿一件灰黑色的舊外套,暖和了就穿一件黃綠色的坎肩,露著皺皺折折的色彩黯淡的白袖子。不管天氣如何,她頭上總是扣著一頂帆布漁夫帽。老太太埋頭走路,不關注左右。她的腿腳并不利索,走路的方式令人聯(lián)想到也許兩條腿的高度有些差異。一高一低一高一低, 但是節(jié)奏非常鮮明。像一局老化衰敗的機器,只要有電或者有燃料,它轉(zhuǎn)起來的節(jié)奏跟新機器是一樣的, 因為那是程序決定的,不依靠歲月而改變。
上班的這條路開了一萬次以后,它變成了跟消化系統(tǒng)一樣的理所當然。以至于我吃驚的發(fā)現(xiàn)自己這個念頭還站在廚房里喝咖啡,念頭一閃我看到自己已經(jīng)坐進了工作間,雙手環(huán)繞著咖啡杯。中間的上班過程是不存在的。
那一天早晨,我站在廚房喝咖啡,褐色的液體倒影著后院的那個大樹的樹冠。這碗小小的水面少說也擠進了一千顆葉子,還有幾只小鳥能夠從容不迫的不受拘束的在杯子里飛進飛出。當我把牛奶加進咖啡以后,大樹和小鳥都消失了。我闔上眼簾躲開對面的那只令人厭煩的冰箱,那個路上的老太太神奇的出現(xiàn)在我的后眼皮。她不慌不忙的沖我的腦殼內(nèi)部走去,就像她的目的地在我的腦后,而我的眼皮和腦漿是她必須穿越的隧道。
這多多少少的讓我有些亢奮。我想也許我該去打個招呼,不過我還是決定先做個觀察者為妙。她離我那么近,近的就像眼皮跟眼球的距離,可是又很矛盾的能看到彼此的全身。我感慨,這太美妙了, 該如何描述這種距離!
我看到她飛快的眨眼睛,可是我無法看到她的眼睛。是的, 眨眼睛看的到,但是眼睛看不到。我看到她張嘴微笑,可是看不到她的嘴巴。我看到她所有的感情表露,可是我看不到她的面孔。可是她又是百分百的五官完整。我無法理解,困惑讓我睜大了眼睛。老太太站立的位置就在光線下被冰箱取代了。
這個沒有五官卻有表情的臉引起了我的無限好奇。每有閑暇,我就闔上雙目,盼望著她能從我眼前的綿綿黑暗中出現(xiàn)。雖然她準時在地球的路面上迎著太陽走,我總能在車里跟她有一瞬間的邂逅,可是她的那個沒有五官的身體,在我思維的黑宇宙里卻非常的琢磨不定。她有時在我的腦海里無休無止的走,簡直就像我的呼吸一樣,勻稱和諧,令我通體輕松。有時她等也等不來,就像毫無同情心的干涸天氣。
好奇心令我失去理智,我追求她在我的腦海里行走的節(jié)奏,沒有那個節(jié)奏我感覺到自己連呼吸都有些不通暢。我早晨坐在廚房看一千片樹葉在咖啡杯里搖擺,小鳥飛進飛出,白牛奶把他們都沖走。然后我在冰箱對面闔上眼。那個沒有五官的老太太在漫漫腦海里浮現(xiàn)。她無休止的走向我,但是我們的距離卻從來沒有變得更近。我的呼吸變得平靜,身體就像揉進了大劑量黃油的面團,酥軟舒適。在某一刻,重力失效了,我的身體沒有了重量,我飛了起來。我的意識沖著四面八方延伸,無邊無際,包容了地球的一切。
我看到了老太太的臉孔。我終于看明白了。老太太的五官不是一個人,她是所有我在上班路上看到的覓食者五官的復合。成千上萬的差異巨大的面孔揉合成一體,但是他們的喜怒哀樂感情表露都是一樣的, 他們像一排機器一樣跨步,沖著太陽走。可是他們跟太陽的距離從來沒有改變過。循環(huán)無止的運動,對于太陽來說,僅僅就是原地踏步。
謎底的揭穿讓我感到無比的沮喪。我不知道自己該去擁抱老太太還是該去擁抱太陽。他們一個在我的左眼一個在我的右眼。這個問題令我感到肌肉收縮,全身酸痛。我的綿綿宇宙消失了,我回到了自己的沉重的身體里。
我討厭透了我的這個被重力操縱著的身體。我想象我再次擁有那個不必吃飯還可以飛起來的身體。我厭倦了再次看到那些路上的覓食者,因為他們無一例外的讓我聯(lián)系到自己對飼養(yǎng)身體的無可奈何。
我開始躲避一切。我過上了瞎子生活,我閉著眼開車閉著眼工作閉著眼吃飯喝咖啡。我閉著眼跟老太太們擦肩而過。沒有了大樹沒有了小鳥,剩下的只有身體的囚徒們,在上班的路上來來往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