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白,菜花黃,寒食節,清明時。
應該是寫點緬懷親人的文字。
自己年紀上去了,離我遠去的親人也越來越多了,外婆、二伯、外公、大舅、奶奶、父親、小舅、大伯、母親、二舅……老一輩都先后走了!
寫過外公外婆,沒見過爺爺,今天就寫寫奶奶。
關于奶奶年輕時候的事,知之甚少,而且所知,也是出于母親之口。
因為奶奶是母親的親姨媽,她從小叫她大姨媽,所以對奶奶的年輕時代的事,應該是所言不虛,但出于婆媳關系,所言當然也是帶角度的。
據我母親說,奶奶排行老大,從小性格暴躁,任性,雖然出生于大戶人家,卻一點沒有大家閨秀的樣子。
最好的例子便是,她有那時候極為少見一雙大腳,誓死不纏足。(奶奶是1902生人,而她的妹妹,我的外婆卻是半大腳,纏過又放足的。)
因為天足,這脾氣,她父母為之憂心忡忡,不知道怎么嫁人呢?
權衡再三,覺得只要找一個有手藝、脾氣好的男人就可,不講究門當戶對了。畢竟娘家有錢有勢,可以再栽培女婿。
于是,托媒找了我爺爺。
據說爺爺家是祖傳的郎中,其父早亡,爺爺以四處行醫為生。
而那時候,我奶奶的娘家是相當富裕的,其父正在駐外做外交官,原本打算等任期一滿就回國,給女婿弄到哪個西醫學府或者出國留學一下,可以憑醫術養家,對老婆好,安安穩穩過日子就足矣。
沒想到,我那曾祖卻病逝于任上,客死加拿大,靈柩回國。
這一巨大變故使奶奶的娘家一下子沒了頂梁柱,不僅打破了我爺爺的人生規劃,奶奶也失去了后盾支援。
奶奶陸續生了五個兒子,全靠爺爺一人養家,力有不逮,我的大伯、二伯、父親都是初小畢業即外出學生意謀生。
1940年,爺爺因病去世,撒手人寰,算起來,才四十多些,奶奶就成了寡婦。
奶奶是市民,無田無地的,在兩個小兒子病逝后,就寄居在我外婆家,那是她的親妹妹。
外婆嫁得門當戶對,娘家敗落了還有夫家可靠,對這個年輕喪偶的寡母大姐滿是同情,收留了她。
這段時間里的奶奶是啥樣的,我當然不知,都是后來聽我外婆和母親說的。她酗酒,雖然酒量不小,但還是會發酒瘋,罵男人,打兒子,聲嘶力竭,又哭又鬧,搞得里弄里人盡皆知;她不擅家務,獨愛看書,哪怕奶著孩子、鍋里煮菜,都捧一本書,常常導致鍋糊菜焦;她也不諳人情世故,一股我行我素的勁兒……
這些話都一點不假,在我幼小的時候就見證了。
我記憶中的奶奶,是個忽然而至忽然離去的人。
我大伯在安徽合肥工作,二伯在上海松江,我父母在南通。奶奶在兒子成家后,就靠三個兒子生活。
我父親的三兄弟之間情義很好,贍養老母根本不用輪流啥的。大伯夫妻倆膝下無兒,經濟條件好,二伯家雖然也和我家一樣,四個孩子,但我二伯母會持家,樣樣能干,過得比我家寬裕,三兄弟對老娘都是有求必應,在一家住著,另兩家給寄零花錢。
我小時候,常常是某天放學回家,突然發現奶奶在家里了,她一來,總是說上一家過得如何不好,比如大媳婦太“死腔”,吵架都吵不起來…(我大伯母也是她的外甥女,性格內向);或者二媳婦太厲害,哪個孫子太淘氣……
然后呢,在我們家住著,一天兩頓酒,喝得理直氣壯,我又不花你們的,這錢是老大老二給的。中午我父母都在單位吃食堂,我和弟弟,幼兒園的幼兒園,上學的上學,中午就奶奶一個人,到我們回家,晚飯是都準備好了,但鄰居也準備了一通“投訴”。
奶奶常常在喝多了酒后,會懷疑這個偷了她錢,那個說了她壞話,然后大鬧。記得有一次父親回來指責她,還被她拉著衣領,以至于把中山裝門襟都撕下來了。
過一陣,不稱心了,忽然就會和我爸說,明天我到老二家去,你送我。
那時候小,不懂事,只看到奶奶所謂不堪的一面。
現在自己做了外婆,設身處地地同理她,覺得奶奶真是心里苦啊!四十出頭即成孤兒寡母,寄人籬下,從小優渥的生活、對未來的美好期望與現實的巨大反差,她能怎么樣?除了以酒澆愁,麻痹自己。
苦日子熬出了頭,又沒有一個親親熱熱可以說說貼己話的閨女,她的酒癮,已經使她失去了交友交心的機會,失去了含飴弄孫的興致、耐心,她的心,該是多么的冷、多么的空…
從我記事到奶奶九十歲定居松江,有近四十年,來來去去的,斷斷續續加起來,奶奶在我父母這里應該也生活了有個七八年吧!她大部分的時間是在我二伯家。
按說二伯家是一色的光頭孫子,我兩個姐姐從小在外婆家,我是奶奶跟前唯一的孫女了。但記憶中,也沒有留下奶奶像倪萍筆下的姥姥那樣的睿智、慈祥、疼愛的印象。
我打小見到的奶奶就已經一只耳朵是聾的,和她說話需要很大聲或者附在她的健側耳朵。
因為她的酗酒醉酒,家里人都很怕她,都是采取少啰嗦、不搭理的躲避態度,也因此,奶奶的世界更寂寞了,她沒有可以傾訴的對象,于是更酗酒。
但是奶奶從來沒有罵過或者打過我和弟弟,她總是摔盆子砸碗的不稱心,對我母親怒目而視,而我父母,永遠敬而遠之。
現在想來,我的父母也情商堪憂,只看到果,看不到因,或者說雖然知她命苦,卻不懂如何化解她的心苦。比如說,教導我和弟弟多陪她說說話,沒有。
我記憶中幾十年里,好像沒見到我母親親親熱熱的叫她一聲媽,哪怕是買啥東西給她,也是板著臉,喏,給你的。
這樣的氛圍下,奶奶和我不親,我和奶奶也不親。
后來,國家形勢好了后,我們全家到了縣城,奶奶自那次來后,可能年紀大了,她酒喝得少了,也不醉了,最大的愛好也顯出來了,她喜歡看書。
我給她辦了一張借書卡,陪她去借還書。
那時候,小縣城的圖書館很簡陋,矮矮的平房,青磚地,幾排書架子,書脊沖外,看中哪本書可以隔著鐵絲網編成的網,手指戳在洞里,把書推出去,管理員幫助取書登記。
奶奶借的書都是她戴著眼鏡一本本找的,最愛看的是魯迅的,郭沫若、郁達夫、茅盾的,沈從文的,老舍的,有時候她會問有沒有張愛玲的張恨水的等等。
唯一的那個管理員龔老師,每次見我陪她借書,總是嘖嘖贊嘆,老人家,肯定以前是有身本人家啊!
掐指算算,那時候奶奶是近八十的人。
也許,有了書看,有了報紙,奶奶的脾氣也好很多,我也大了,和奶奶有話說了。
有時候她會講講她小時候的事,說她五六歲的時候去過菲律賓呂宋島,說她曾經和郁達夫的老婆王映霞坐過同一輛黃包車……
在幾乎無聲世界里的奶奶,從有電視、有書刊雜志后,變得溫和許多,年紀上去了,火氣也退了,也可親許多。
家里訂了好幾份報紙,她最喜歡的是《新民晚報》,那是她家鄉的報紙,每天傍晚我弟弟取回報紙,她總是早早站在門口,兩手一伸:“夜報呢?”而我母親仍然會很不屑地一翻白眼,嘀咕道:“哦呦,介急做啥?”我覺得母親是不夠體諒她的,這是她每天唯一的期盼,就讓她先睹為快唄!
奶奶會看得很仔細,從第一版天下大事到副刊《夜光杯》。記得有一年有預報彗星撞地球,她在第二天極認真的問我,阿雪,昨日阿有彗星撞過來?有聲音伐?
奶奶不光認識字,也會寫,她會記賬,常給大伯二伯堂哥寫信,雖然寥寥數語,皆為日常,諸如身體很好勿念、需添毛褲一條,請多寄十塊錢之類。我記得曾經見過我外婆寫給她的信,字跡和用詞都遠不如奶奶。
奶奶喜歡看老書,但有一本新書,她看的津津有味,叫我給她買了一本,翻來覆去的把書都翻爛了。
這是葉辛寫的《孽債》。
我不知道她為啥那么喜歡這本書。
直到有一次,我大堂哥,就是她最喜歡的長孫,出差去啟東,順便來海門看望奶奶。奶奶和他聊得火熱,奶奶把《孽債》給他看,說,這本書寫得好,你在黑龍江那么多年,也可以向他學習,把那些年里知青的事寫下來。
那次,我發現奶奶是個很有感情的人,很慈祥,她寵大的四十多歲的長孫就蜷縮在她的床上陪了她一夜。
回想起來,我除了給奶奶織過一條毛褲外,沒有給她買過什么。但每周攙扶她下樓走走,陪她去理發是我的事,我嫁得近,她會指定我,還一定要感謝我,在理發店門口買一支棒冰犒賞我。
奶奶心大,我的二伯去世后,家人都瞞著她,她長久收不到信后也就不問了。過了幾年,她說,我猜就是不在了,你們不說,我也不問了。我們誰也沒見她掉過眼淚, 只是半夜里常聽她突然吼叫一句:苦惱啊!
奶奶身體極好,八十歲的時候偶有發熱,我給她抽血,全面化驗了一下,所有指標都正常。她可是即抽煙又喝酒,還喜吃大肥肉的。但是,她又吃素,就是逢觀音生日六月十九還有她懂的那些什么日子,她是一天吃素,而且是嚴格地問,這個素菜里有無葷油。
奶奶雖然先甜后苦,但老年又是甜的,她的兒孫都是孝順的。在九十九歲的某天,她的大孫媳婦給她喂了幾個餛飩后,她說,你回去吧,我要睡了。
然后帶著笑容,安然謝世。
奶奶,天堂里的你,依然很隨性,很幸福吧!
寫于2024清明時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