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low Children

有一次是我還很小的時候,連走路也算是一種新學會的技能,我走過門口的場地——在秋季會鋪滿稻秸和谷粒的打谷場——所用的時間長得不可思議。

我走過比一個正規足球場要小一圈的方形圓角場地,場地的一邊堆著很高的草垛,里面藏著和我一般大的黃鼠狼,鄰居的孩子比我大,在下午的酷熱陽光下興奮地練習正流行的粗口和臟話,我渴望長大。

過了場地,在塘埂上走,地面因為下雨時踩下的腳印被曬干了而坑洼不平,我摔倒了,掉進一個大腳印里面,腳印很深,我爬不出來了,先是喊,很快就哭,不久累了,嗓子變啞,天黑了,蚊子沖進來,遮住月光,又冷又流汗,身體被叮滿疙瘩,不停地手腳并用搔撓,隔著衣服不夠,脫了扔到坑外,被地面的風吹走,發出獵獵的聲音,比我的哭聲大,我害怕,用手抓泥壁,指甲縫里都塞滿了,漲得很疼,急忙用牙齒去挖,蚊子的轟鳴像大笑,我光著身子,腳下的泥土變濕,仿佛是一個沼澤出現了,我不再抬頭看反正也看不見的天空,滿滿沉入沼澤里,淤泥冰涼得能止癢,我希望能沉入快一些,快一些,我不見了。

后來下了雨,泥土被沖進腳印里,填平了路面。

那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大、最深的腳印。

仍然是關于風的事,那時候,夏季的暴雨充滿了世界,門口地上的積水在雨水的持續轟擊下無處流走,越來越高,不久就漫齊門檻,漫過門檻,蝦和魚趁機流進家中,在水里四處游竄,我一只都抓不住,穿著涼拖鞋的雙腳浸在水里,遭受魚蝦的撞擊和劃擦,像癢一樣的輕微的刺痛,但是房子只有一層,我覺得自己躲不過將被淹死并被魚蝦分食的結果,更是只知道哭喊,可是暴雨很密實,閃電和雷聲都快被它遮住了,我明白就算再加兩倍力氣叫喊也沒有人能聽到。不知道具體的時間是什么,因為年齡小到那樣的程度,還沒有把時間當成生活刻度的習慣,尤其在噪音大的時候,我沒有時間的感覺,開始的時候還很熱,此時已經覺得冷了,腳在的水更深,快到膝蓋,更大的魚,甚至是刺猬也游進來,我開始打顫,環顧房內尋找高處,我發現凡是還沒浸在水里的高處都是我夠不到的,比如椅子、桌子、衣柜、縫紉機、灶臺等等,我還很矮,處于平地的控制范圍內,我不能立刻就長高,不用說像爸爸媽媽那樣,就算是鄰居的大小孩的高度,也是我望塵莫及的。外面現在全部是是水面,我看不到特別遠的地方,但是就算不下雨,我也是這樣,我就是那樣的,冷的,漠然的,我把自己丟在那個被雨水淹掉的家里,我幻想著井邊的眩暈感,井壁上長著密密的青苔,井水無底深,里面住著能纏住水牛身體的大蛇,足有大扁擔那么長,雨一旦灌滿了井,蛇就爬出來(平時不出來,因為青苔很滑),蛇從門口游進來,從我脖子上滋滋滑過——水已經漲到我的下巴了——消失在我家里。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大蛇。后來雨停了,水落了,卻沒有看見它離開,我覺得它一直在,但不告訴你。

后來,陽光穿過窗格,我們被照射,手里舉著大冰塊,將玻璃球在冰面上旋轉,為了使之不停,拼命朝它吹氣,旋轉的玻璃球在冰上磨出一個凹子,越來越大,冰已經變濕了,水滴下來,終于,冰塊被磨穿,玻璃球落下來,從桌上彈起又滾滾到地面上,我們去追它,追到了房子外面,地面上被每天走過而平滑柔軟,有一些不起眼的坑,不大,都是我們挖的,挖出來供玻璃球游戲時使用,我們自小就極癡迷于挖洞-填洞的行為,那很充實,很完整,既破壞,又修補,暗喻著一種我們渴望的力量與技藝。泥巴是重要的道具,比如可以捏制兵器,灌成錢幣,實現離奇影像和荒唐想象的具體樣子,泥巴,在腳下最多,是一種拖累,而在手上是一樣利器,神奇的程度取決于我們發狂的程度,嗯,我們是小孩,瘋狂和無理性是被寬容的,因此,常常扭曲到超出小身體所能承受的極限,那超限時的快感彌補了快感的空洞,這仍然是那填補游戲的一個場景。玻璃球剔透的材質和內心絢麗的色彩奇妙無比,放它們在煤球爐中鍛烤,噼啪,取出來冷卻,是從內到外的網狀立體裂紋,敲開來看,色彩的死亡無可阻擋,美麗的形象消失無蹤,玻璃球在不斷的撞擊中從光滑亮澤到粗糙混沌,拿在手中總幻想著瘙癢,牙齒根部涌起一陣麻顫,趕緊忘記這類負情緒和反記憶,但這時立即掉進面前的新空白中,不,是空黑,或準確說成空灰、空暗也可,也就是說飄落而無著、觀看而不見,像一個塵埃落在空氣循環的氣泡中,泡是石質的,又硬又厚又暗,有點緊促、緊張、緊縛,要松一些,閉眼或許會好一些,哦,聽我的呼氣聲,有很多刺耳,不過耳朵不多,這不像是孤獨,孤獨是非常熱鬧的,發出震耳欲聾的吵鬧聲,孤獨是孩子的,我明明看見那些天真的人,手里握緊滾燙的玻璃球,將其爆裂聲攥進自己的肉中,刻進自己的孤獨中。那些自作自銘的玻璃碑,都在內心中,被透明到遺忘的局部中。

翻讀兒童書的時候,想起兒童時翻讀故事書的模樣,哦,書的模樣,里面有兇龍和公主,公主在海上和云間衣帶飄卷,那時候覺得公主的胸大,特別偷偷地喜歡,但不能告訴人。是誰為兒童故事書畫大胸而且露出一定胸部的公主,肯定無從知道,只是如今不可能記得那故事書的尺寸和質地和價格,但覺得一定比較粗糙,手在紙上摩挲公主的胸,觸覺像陰天走在小鎮粗糲的火車站頭,灰塵在那里很細很軟,仿佛是被鐵質車軌碾得足夠了,腳踩在地上,輕輕地陷下去一些,覺得自己更矮,離飛翔的理想距離更遠,我拉著爸爸的手,被拖著往前走,才免于陷入灰塵細細的沼澤我覺得,另一只手拿著蘋果,喘吁吁之間咬一口,由于果皮上附著了灰,口齒里澀滋滋,口水分泌得很快,既酸又甜的混合感,又慌張又熱鬧,而火車站的路好像鐵軌一樣長,沒有盡頭,越走越癡迷,希望爸爸抱著我走,因為已經困了,但這么大了我覺得,不能再被抱,再被擁抱是很多年后才發生的另外一件事,我先不說了,總之那時當然不可能知道其實鐵軌只是表現得很長而已,實際上卻根本不夠,在某些事情上來說。我和我爸爸走著,是陰天灰塵彌漫的下午,至于是下午的幾點鐘光景,倒是真的記得一點線索,但是無關緊要,反正都無人能看見太陽,那情況很像后來某一年的夏天,我媽媽從井邊洗衣服歸來,她一出現,日食就開始,天色忽然昏下來,像是開始疼了,我看著媽媽模糊著,心里非常焦躁,慌亂無力,一屁股坐在地上,躺下來地面涼涼的,盯著太陽看起來,看了很久,結果媽媽喊了我很久,我也沒有認真回答她。光線是很要緊的情景,它的程度自有可變的范圍,它在時間溝的兩處忽然或偶然相仿,是一種聯接記憶的好機會,如果這么說的話,橋比機器就更具有親切感,感覺是獨立的,不好復制,雖好復述。晚間的眼睛適應晚間的心靈,孤獨的焦灼發動撲向大海的動力,明亮的月光在那里,海浪溫柔拍擊沙灘,清凈潮濕的小巷兩側,人們熟睡在院子深處的夢里,發出喜悅的安寧聲,我撲過去,降落的時候卻會輕輕的,因為我想,我覺得那是一種完美的安靜,而我要獻給描述這安靜的人我的擁抱我的親吻,在大海柔和的呼吸中,我仿佛看見光線再次神秘地閃現……

我一邊走路,一邊睡著,以前不會發生這種事,以前的時間充足,用不完,所以用不著邊走邊睡。我走在其中的是一條城中的民房的夾縫,凌晨四點我走著,黑暗中,兩邊的墻壁默不作聲,我得兩臂分別扶著它們,不然的話,沒有光線,造不出往前走的動力,也更不可能往后走,轉身是更需要勇氣的事,而此時,前方傳來女孩的笑聲和喘息,伴著男孩地低沉咕嚕,我希望腳步聲小一點,既不想失禮也不想被發現,但腳落地面仍然十分響亮,他們應該聽見了,但是我走近時,他們仍然保持原狀,我擦身而過,聞到氣味,是秘密的氣味,一種引起遠古想象的氣味,最早在孩子的夢中出現,是游離在夏夜的亭子與水之間的輕盈的呼吸聲,揮發著冬天的不自然的汗水汽,在棉毛織物堆積的舊式樓房中,流行歌曲的聲音掩蓋著畫面,忽略這不熟悉的理想,關于沐浴的美好而稚偽的比喻,清冷的春末,失落的生活態度,迷失在樓宇忽現的喧嘩表象和物品豐富的環境寓言里。孩子懷揣空無一物,汗毛倒豎地步入未來,而輪子在滾動,看一看,輪子在滾動,壓平尺寸小的腳印,留下即刻便消失的噪音,女孩帶著私人的刺青,和在你記憶中刺一般的隱喻和悲觀的形象,混跡成功,隱沒在不可找尋更無法控制的外部,或藏于空氣中,或藏于水中,或藏于五行或夢或藏于妄想和夸張中。整個世界是一個色彩的迷亂狂歡場所,主要是因為,哦,它產生于孩子的不定性的存在基礎上,荒誕為何如此合乎情理,不合情理等于合情合理,解釋的力量從未如此虛弱,語言和理解的企圖直接潰散被吹走在隔閡的光暈下,造成彌久而不將散去的碎霧,持續到何時,時間亦無答案。子彈從管道中噴出,一路上擊中成千上萬的霧,視線跟隨它去,穿過彈道,能看到什么呢?要么是過去的自己,要么是過去的夢境,現在呢,正在飛速成為過去。肉體笑話平日積累能量,在一個個偏僻的時間角落里爆發,其時的猛烈程度完全泯滅宿主,但即便是這哪怕無數次的瞬間輝煌,又能在這個霧里留下什么?且不說他人,就算是自己,也無時無刻不在轉身之后迅速丟失掉自己。我不可能理解別的我,他人更不可能。寄望于語言和表情,哦,我看到的是什么?鏡子面對鏡子,層層疊疊復制出無窮無盡的視覺(感官)迷宮,不用去想走出,哪怕是走入,我也沒有力氣。這一時刻,鐘聲敲響,鏡子面對鏡子,對碎在霧中,加重了沉悶的濕性。

從哪里開始并不重要,即便始于虛無,一段過程也總是截出一部分作為開始,剩下的全是經過。不妨從靜夜開始,“尤其靜夜,我的情欲大,紛紛落下”,季節的反常讓我懶惰,墮于洶涌綿長的自我分散狀況中,欲望是主動的,透過層層骨質與皮肉泄入房間,污染了我所呼吸的空氣,拖慢了我的行動,給時間留出余地如泄氣般從氣球破口處耗盡,呼嘯聲刺耳而悲悶,壓低了我的呼吸。假如我足夠年老,老到與孩童彼此混淆,應當更習慣空間之靜,渙散地漂浮在蟲洞般的通道中,不怨怪虛空,因已無實在,對于無所擁有的向往如同對于童年美景的念懷,散落在記憶的影子中,仿佛自我粉化成自我存在的描述,不通過詞語和想象而只通過視覺與感知。從哪里開始并不重要,不妨從靜夜開始吧,我是一個孩子,沉醉在激越的春夢里逃避白晝,覺得自己已乘睡船逼近幸福的內島,夢的力量綿綿不絕,包裹著少年在陽光下游走,投下含混不清的累贅的身影,腳步迷幻,臉龐通紅,世界稀薄得難以呼吸,而黏膩堅硬的怪物卻在身體內東奔西突,嗷嗷叫嚷。那時,少年會極其清醒,清醒到與迷茫毫無不同,那會是一種毒辣的目光,赤誠得如同放射源,振動空氣,阻擋者形同虛設,如果開戰,少年勝或少年死,別無其它可能。靜夜的來源是日落,去向是晨光,在靜而大的深夜,我觸到夜之底,找到一根長長的頭發,頭發經年不腐,保持著多年前的光澤、韌度和彈性,頭發上拴的金屬已經銹蝕通透,敲掉壞金屬,頭發繞出的活結在水底慢慢滑解開,魚穿過發圈,留下尾跡,氣泡上升,摩擦出咕嘟咕嘟的囈聲,讓我忘記自己的身份,光線在上方搖曳,人類的早晨,百鳥哀鳴,人類的早晨,是的人類的早晨,我是早晨的人,與夜晚的魂既是一體又是分離……如上所述,即便在深夜面對自己,我也失去了幼時閃瞬即有的認真,而縱身躍入虛像的叢林,在樹后挪動,躲躲藏藏。即便描述一種平凡的欲念,也不能坦率直言,而非得將自己裝扮成這種怪物而證明自己非那種怪物,淺薄的變形往往如此,掩飾著深入的自卑。從哪里開始并不重要,常常當我以為站在一個起點上時,擺好姿態,才想到這一點也是任何一個過程的其它點,并無特殊的意義,甚至并無意義。

春天,我在異地清晨的冷風里,聽事件的噪雜,聽車流的早囂,同時有不明來由的鳥鳴,和獨掃路面大灰塵的老人,在清晨的冷風里,我穿的衣服不夠,也打算不吃早飯,決定以此類推,避免與別人交流的行為,然后,時間過去很久,雨水、人群、列車、電影、夜晚、暗光、不清晰的面孔、交談,和一粒粒栗子碎裂不值一提。

我的頭受了一點傷,因此重新感受到眩暈的妙力,在小時候,我愛暈車,愛聞汽車尾氣,我乘坐大巴車,看著車窗外平坦的大地像一個大轉盤在緩緩轉動,我像是附著在它的邊緣上,一粒蒼蠅,一只蚊子似的,自己驅不走自己的感覺首次出現,同時暈車,身體一陣濃酸的感受,在眩暈中止住嘔吐,轟隆隆的是記憶倒退的聲音,在一種陰冷的下午,我和舅舅從顛簸的汽車上逃下來,彎腰在路邊嘔吐,那時馬戲團正在不遠處搭建帳篷,一個侏儒站在馬戲蓬的背景中,靜靜地看著我(我先要打消這種你看不見的可惡的阻隔,然后繼續)非常陌生,陌生往往不是由于從未見過或已經忘記對方,就是因為時間的隔閡的存在,侏儒既這么陌生,又那么陌生,這真是一種非常陌生的陌生感。侏儒半裸著上身,嚴肅地盯著我(是盯著我嗎?舅舅也可以為我作證,雖然是以前的小事,但我仍然克服不了因喝酒引起的眩暈感,地球在自轉),馬戲蓬是詩意的建筑,卻被我浪費在嘔吐物的污染中,后來我和長輩還參與了一次救助迷路女人的事,那時秋季正黃,夜晚提前來到,我們坐在三輪車艙里,車篷布和馬戲團的戲蓬布應該是相同的,我暗中摳著蓬布,暗中回憶侏儒,暗中偷偷想象迷路的女人,她坐在我旁邊,散發著迷人的香味,神秘極了,我覺得呼吸困難,尤其思維不停地停下來,體內流竄著莫名其妙的生力,讓我認不清自己,我像一個侏儒似的,強力壓抑著自我的自尊,使之不要高于自我的欲想、身高、還有長輩們,黑夜中,我想象迷路女人對撫慰的需渴,車篷藏著我們,飛奔在秋夜深處,遠處的狗發出狼一般的嚎叫,我卻停止在那一刻,對迷路女人之后的事情全部忘記,就如我對侏儒凝視我之后的事的遺忘,對于重要的事情。

我總是忘記。

孩子的身上有一股讓我焦慮的氣氛,當四個孩子在黃昏那時刻忽然出現時,我便進入了半失憶的狀態,忘記了許多重要的事。孩子們的吵鬧無法壓制,連壓制的欲望也鼓不起來,在不大的房間里,四個密集的生命在燃燒,這通常是象征自然偉力的場景,我卻心跳加快,手腳哆嗦。外面的風非常大,乘客說在外面幾乎被吹飛了,可以想象,因為乘客這么說的時候,房子正在輕顫。我的眼睛和我的微不足道的勇氣一樣,總是背叛我,但這種事情,懶得值得提起。孩子們還在,四個,有男孩,有女孩,小學生,聰明得不可思議,我想我這么大的時候,簡直像個白癡,什么也不知道,如此,就越發害怕孩子這樣的物種,我更喜歡他們的媽媽,年輕,身上散發著我不可能擁有的真實的愛,我們面對面,呼吸相同的空氣,卻是兩種生物,遵循不同的生命法則。一種一轉身,本能地就逃跑了,風特別大,仿佛不甘離去的冬日對春天的晴天在咒罵,我在風里跑,擔心乘客被吹走了,飛了,這倒很美,無所謂,但是萬一摔下來,就很危險,我被吹得離開地面,失去平衡,在半空中翻滾,找不到乘客,真擔心,現在的風可比來的時候更大,但是我又想,如果找到,追著了乘客,我該傳達什么信息呢?怎么傳達呢?用語言呢還是用眼睛?用手還是用走姿?用沉默還是用想法?這真難,我決定,還是算了,我不應該忘記,自己正處于失語癥的階段,在沒有康復前,獨自沉默是唯一能解除陌生與尷尬的方法,我忍不住猜想,乘客已經被大風吹走了,在天上飄流,從青蛙雨中狼狽穿過,消失在無窮無盡的云霧中,最后一個見的人是我,我卻一定會藏在自己的瞌睡中,任誰叫呼,也不從被子里露頭。我睡著了,孩子們,朋友們,你們和他們,客人們,路人和游客們,我睡著了,那些怯懦、猶豫、糾纏、自卑、虛榮、欺騙、幻想都不算數,對孩子們的恐懼也不算,在風里天上找尋乘客也不算,因為睡著了,我找不到,我了解夢的規矩,知道現實的含義,我連世界的本質是什么都清清楚楚,如何,繼續做夢嗎?

唯有通過荒誕之路,我才能與你會合。

我看到了一種方向性,比如,越翻到后面,我寫下的文字就越小、越擁擠。對我來說,這是安全的方向。我感到特別困倦,所以走一會兒,就要閉上眼睛,想一會兒就要閉上眼睛。我往前走,沿著安全的方向,閉著眼,現實與幻想瞬間在一起,從春天走到夏天,從地板走到田埂,從一個身體的感覺走到一個詞語撐開的別的世界,一個寬軟明亮的世界,我和我的伙伴們在那兒撒瘋奔跑,追捕蜻蜓,我會用竹片削制竹蜻蜓,做得很精致,旋飛的高度能有十米,雖未比過,但我相信,我是蜻蜓高手,扁擔也有竹子做成的,我撐著它離開地面,希望能以它為軸心旋轉起來,黃昏的玉米地里蚊子很多,我應該正光著上身,赤腳,望著前方的水溝,看進去了,綠色的水,明明不深,卻泛著陰寒的疲憊氣味,一條蛇盤在井口上,表情極懶地抬頭看我所在的地方,又落頭下去,睡著了,我從它的眼睛里看見一種奇怪的意向,指我去想這種問題,結果很快就陷入無法控制的夢中。我睜開眼,差一點撞擊了,換個方向,轉身繼續走動,鐵盒子停下來,我鉆進去,座位已經滿了,我想睡覺,我覺得那個女人也許會同意,就鉆進她的懷里睡著了,盒子開動,在路上飛馳,顛簸被她的胸與腿緩解掉,像睡在搖籃里一樣,我自己便哼起了助眠的歌曲,實際上我不會唱歌,我只是戴著耳機,那里面在演奏GY!BE的《Sleep》,他們真正明白睡眠的巨大聲響,所以才會用那么尖銳的吉他聲,對于這早間小睡眠來說,這真是絕佳的伴奏,多么恰當多么感染人,我相信我雖未睜開眼睛,但眼淚肯定已經濡濕了她的胸脯上的衣服。盒子中的時間多奇怪,我已經想了那么多事情,它還沒有停下來,我還沒開始思考,目的地卻已到達,此時我才忽然想起來,離與約人定的時間,已經過去幾天了,索性繼續閉著眼睛,走剩下的一段路途。我想描述這是一種局部與整體的相似,自然的冷酷,分形的冷艷,在不同的層面,同一種力量模式在作用,同一種方向所指無異,所以在夢中行走與在路上行走,誰又能分辨出真正的不同?睡眠的技能正在失去,我已經練就了醒來的技能,往往是在深夜無盡的寂寥中,是在清晨無邊的酸澀中,是在白晝無窮的喧囂中,是在我身體里與外無可立足的虛無氣氛之中,我趕緊跑起來,趁著記憶還沒有散去,趕快做夢中未完的事情。

我思考一個詞語,它對我和對別人有不同的含義和不同的力量,這是將近午夜的時刻,冰箱忽然停下嗡鳴,聆聽這個結論:一個人不可能、絕無可能理解另一個人。

“施瓦茲席爾德找到愛因斯坦相對論的一個解,它代表一個球形黑洞。施瓦茲席爾德揭示了廣義相對論的一個令人吃驚的含義。他指出,如果……”(《果殼中的宇宙》,史蒂芬·霍金),他認為,人類的任何一種情感,都可能從恒星狀態演化為黑洞狀態,那時,理性的光輝全被吸收,一點兒也不會散發出來。男孩是他回到小時候的樣子,赤腳在夏雨后的草埂上跑,才幾歲而已,卻時刻懷揣著極大的空虛,對一切都不能專心去體會,他只體會自己幼稚的身體和還未被自然和世界填滿的體內的空腔,他跑得劇烈,產生身體部件撞擊的聲音,只有他自己能聽見。根據他的經驗,他從愛情中、政治中、人群中、鏡子中、黑夜中看,耐心看到的都是幽冷的虛空,反而不耐心的時候,用近視的眼睛匆匆一瞥而見到的,倒是有實在的事物,可能,他認為,可能吧,本來宇宙就源自虛無,虛無只能形成虛無,所有實在的景象,只有虛無產物在虛無中才能看到,他想,我們不在虛無中的話,又在哪里呢?他對關于未來的預言態度曖昧,立場也不確定,末日來了,做什么呢?忽然間,轟的一聲,末日的意思就是回歸沒有的狀態,他睜著兩只黑洞,因為向外的無而極度的冷,他的視力不好,世界因此更接近真實的面貌,同時,抬頭再也看不清星星(主要是恒星),就當它們全都演化成黑洞了吧。

站在坡頂,過了一會兒,并沒有試出風向,他團身滾了下去,頭部放在身體球的中心位置,耳朵不小,聽到呼嘯的風聲,可惜耳朵太固定了,確定的東西容易腐朽,宇宙里都是這樣的,耳朵確定了,鼻子,嘴,舌頭,乳頭,胳膊,腿,屁股,眉毛都確定了,還剩下眼睛,吸取環境中的光,溜溜轉動,看見什么,想也不想,都納入自己的心理,世界被揭去表皮似的,讓你可以理解,但理性的解是什么呢?

調動不同的感覺去行動,深處的自己卻不動,他是在觀察什么,還是在感受什么?他閉上兩只黑洞,就算向外張開,信息的速度有限,仍不可逃出去,看得到的少于全部,只是折射后的信息渣滓。

他困了,拉上心靈窗戶的簾子。宇宙中有多少黑洞,宇宙自己也不知道。

“恒星質量被集中在足夠小的區域,恒星表面的引力場就會變得這么強,甚至光都不能逃逸。這就是黑洞……”(《果殼中的宇宙》,史蒂芬·霍金)。

悲喜的表情最難控制,早期,男孩自覺怪異,因為別人為事而歡樂的時候,他往往覺得混亂并憂郁,別人為事而悲痛的時候,他總是感到不必要并反而暗笑,還不敢笑出來。他接下來長大,發現悲喜被規定了,成為人的責任,在一定的場合,務必要笑務必要哭,真是的情感無人關心,只要求表達統一的情感就行,后來,他極其迷戀人們在守靈夜的賭博活動,他藏在室外的黑暗處,看著燈光下的一群人,披麻穿孝,專心賭博,他將面無表情心中滿意,死亡是死者的事,與你無關。

這個世界的荒誕隨處可見,已經沒有幾個人能嚴肅得起來了。他看見周圍每一個人都如此釋放寡淡虛無的情緒:以無原則的方式,以讓人產生刪除其臉面和表情的方式。他為此倒恰好失去了惡心的感覺,包括他的身體在內的所有客觀存在,以及客觀中的主體們的主觀情感與理性,在進入到他所建立的“無所謂”的大疆土中,一切活動的都是螻蟻和臣民,唯有這雕塑自己屹然不動,不動并不意味著不老、不死,不動只是說,他——雕塑、本身、自己,像一個自覺怪異的孩子,放棄理解自己極小世界之外的別的事物與行動,不,應該是放棄與之互動或給其反饋。男孩是一個不動絲毫的雕像,是吸音材質的,隱身于行動世界中心的安靜基座上。

我在停頓的檔期里里,盡量注意著外面的黑夜的氣息,和它想表述的意義,一種信息豐富的偽寧靜,一片幽深的怪形海域……

我喝一口白開水,味道與以前不同。白開水是無味的,但有一天,騎士認定他的白開水充滿莫名其妙的香味,我與女巫卻并未分辨出來。我又喝一口白開水,留水在口腔里幾秒鐘,味道與以前不同,不同之處,我無法從水的角度來解釋,而只能從我的感覺的角度來解釋,而我的感覺速度極快,又不是我用筆在紙上寫字的表達速度所能及時記錄的。還有一個問題,我的語言和詞也不夠翻譯感覺,你我不同是原因之一吧。還有,我與我也不同,情感在此尤其顯顯示出來:沒有一種情感是持續很久的,我能想到的任何情感類型都是這樣。

決定給他寫封信,算是對我們是同一個人的關系加強一些,而不要再像如今這樣,每次回憶以前,總覺得我記得的我和記得我的我根本不是同一個人,事實上,應該是同一個人,對吧?我喝一口白開水,杯子里剩下的還夠喝一口。外面的夜晚,在靜靜而冷酷地呼吸著,我的右手因為快速寫字而發酸,左手因為安靜而有些涼,這種區分,周身都是的。

世界像章魚的手,分岔向不同的未來,每一條觸手都有讓我覺得惡心的地方,但章魚的身體和身體的新陳代謝比魚手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喝一口白開水,那么,杯子空了。

十歲左右的時候,操場上有各種擺小攤的貨郎挑,其中一個老人叫陶凱,那時候“陶”字有個簡寫的方法:把右邊中間的“缶”字用一個叉“×”代替,而“凱”字是否是這個“凱”字,我也不知道,那時候,我識字不多,主要靠話語而不是文字與人交流,所以對世界認識有很大的部分是基于對同音字的想象的。陶凱會講故事,下課間隙是十分鐘十分鐘的小段落,他把一個故事分成若干個十分鐘篇幅的小段落,一個故事便可以講上幾天。比如“貪心不足蛇吞相”,我那時候還不知道“相”字,聽上去就以為是象被蛇吞了,結果每次去聽這個故事,都熱切期待大象的出現,可是他總不說到象,所以我總覺得他在說前面的鋪墊情節,那么,我認為這將是個極其長的故事,因為聽了三天,象還沒有出現,但就在此時,故事結束了,我依稀感受到了另一種“象”在故事里取代了“大象”,但是聽上去,是自然而合理的,我有點迷惑,飄飄然走回教室,第一次感覺到恍惚,我覺得這個世界很復雜,好像遠遠不像看上去那樣可以理解,我為此分神了很長一段日子,直到現在,想到“貪心不足蛇吞相”的時候,象的形象仍然會不請自來地出現,如果我已在夢中或渙散的精神狀態下,就會覺得迷幻而超現實。那時候冬天很冷,夏天又極熱,春天和秋天,陶凱的貨郎挑子放在操場上,他打開折凳,坐下來等我們,他總是要將某個女生抱起來坐在他的腿上,拿橡皮或小刀豆她開心,她和我們都很開心,我還有些嫉妒。他要是我的爺爺就好了,我想。講故事之外,他還教人畫畫,他帶來自己畫的大幅猛虎下山,就是掛在廳墻上那種大中堂畫,我們覺得簡直神了,太偉大了,我就省下一個數學本子學他畫畫,但是我畫不好,他好像很忙,不能好好教。我上高三的時候,有一位以前的同桌女同學結了婚,不久還生了小孩,后來見到,比小時候還要漂亮。我們都認識陶凱,她當時也常被他抱著坐在他的腿上,我小時候就想,以后也要當一個貨郎,在學校操場上講故事畫畫擺攤兒抱女學生坐在我的腿上。后來陶凱在一個僻靜的場地里辦了一個幼兒園,是我們那集上的第一個幼兒園,環境很幽靜,充滿綠色,還有我其時生平未見過的迷你(兒童)桌凳,有意思極了。幼兒園教室里的墻上掛著一些陶凱自己畫的畫,猛虎下山、雙龍戲珠、松柏常青等等,我送我的弟弟去那兒上課,羨慕他和他的幼兒園。又過了幾年,陶凱死了,我認識了他的孫子,兩個,在中學,我們是同學,兩個人一個高一個矮,一個胖一個瘦,兩個一樣笨,我喜歡他們學習很差,總是迷糊著想不明白簡單的問題。我們三個一起走在油菜田間,金黃的菜花浸泡著春天的困倦和疲乏,我們各自環視油菜地,蜜蜂在我們之間飛過來飛過去,挺嚇人的。我想如果我會畫畫,我就把他們畫進田地里,同時把死去的他們的爺爺陶凱也畫進去,把他們都畫得只有上半身,下半身都淹沒在菜花中,再畫一些小女孩在旁邊唱歌跳皮筋,她們很輕,能走在油菜花頂上,不會陷進去,然后畫一個我自己,朝他們走過去,看只能看到我的背影,看不到我的表情。我們三個從寒意中醒來,恐懼著野外的蛇類,慌忙在月光下奔回家去,我徹夜不眠,反復用手掌丈量胸腔的厚度,我覺得我又長大了不少,然后幻想拯救漂亮女同學的壯舉和受人敬仰的場面,但我那時不在乎名利,只打算帶著她去過隱居的生活,像電視劇中的某些大俠一樣。

現在,那時的中學早已不在了,教學樓后來變成了打火機廠之類的,后來成為倉庫什么的,后來我不再回去,回去也不再去那兒,去那兒也看不見什么我認得的東西,看見了也勾不起什么回憶,回憶起來也只是些時間模糊的場景,在那些場景中,一點都不見我的影子,我容易混淆那些人和事情。我猜當時的自己時間很充足,能詳細地經歷瑣碎而反復的事情。

十歲的一天清晨,露水很大,天還沒有亮起來,我和外公出門步行去另一個集市,有十二里路遠,我還不知道十二里路有多遠。我們出發了。穿過田野,在田埂上左拐右轉,青草發出柔軟的聲音,閃著晶亮的晨光,我測試著左右胳膊走路時的擺動幅度可以多大,可不可以反向甩動(即與同側的腳步方向一致),可以,但總覺得要摔倒。我們沒話可說,外公擔著擔子,我空手,我們慢慢接近一個個村子,然后從中間、從面前、從側面、從后面或從下面經過它們,每一個村子我都不認識,要去的集市我也不認識。我覺得累了,我們坐下來休息,身后的高壓電線發出詭異的吱吱聲,水溝中流水靜靜無聲,霧氣散去,鞋已經濕了,我們站起來繼續走。好像是一直走得很快,但一直走了一個上午的時間,快中午的時候才走到那個集市上,外公放下擔子,打開桶蓋,取出樣品,開始默默出售茶葉,我在他身后的地上躺著,累得氣喘吁吁,在奇怪而陌生的暈眩感中睡著了。睡著的我,頭頂不遠處是廢棄的電影院,左邊有條小路穿透路邊的房子通向一個小小湖泊,那時有兩個女人在湖邊洗衣服,乳房被擠得快滑出衣服,她們在笑談,我在地上睡著,雙腳指向我們來的地方,越過集市和通向集市的白色大路,遠方的村莊稀稀落落還在沒有散盡的小霧中靜默,我的右邊,是沉默不語的外公,四個茶葉鐵桶并排放在他的面前,每只桶上,放著一小座小茶山,外公那時還不算混濁的眼睛越過茶山看路上的人們,和人們走過后留下的空白的空間。我就那么睡著,在十歲偶至的陌生集市上。

有天晚上我忘了。所以弄錯了順序,下午回家后,吃了晚飯,在沙發上匆匆睡著,沒有暮光消退的印象,沒有寂靜籠罩的觸覺,醒來的時候,正是深夜,漆黑稠澀的空洞之中,迷失的意識花費了半天才找到自我與記憶,半信半疑地確定了此處的空間含義,突如其來的清醒伴隨著莫名的懼怕,把我從沙發上彈起來,去開燈,然后在強光與強光的噪音里閉上眼睛。

過了幾秒鐘,睜開眼,我正像一個陌生人一樣站在我的房間里。我認出了眼前腳下身后頭上的各類物品和我在燈光面前的影子。我回到我。這樣,一個錯誤的睡眠,使我身處一個錯誤的夜晚。無法根據經驗來決定做什么事,習慣也不再有用。房間如夜晚慣常的意象局部,雖滿尤空。這時,我困了,打一個哈欠,坐到椅上,在桌邊喝水,因為早就不看恐怖電影和驚悚的小說與故事,一時間體會不到小時候躺在黑夜里的被窩中,那窒息般的深刻恐懼和無盡的孤獨感。那時候,我記得,尤其在冬季,每天要花去至少十二個小時用來睡覺,像是追隨太陽的腳步一樣,每一個漫長夜晚,我靜靜藏身在棉被包裹中,像自縛于繭殼中的蟲,夜晚太長了,我不的不把自己一會兒交給漫無邊際的幻想,一會兒交給百無聊賴的等待,有時也會把自己拋進根基淺薄的回憶中,當然,一個十來歲的孩子,無甚可回憶的吧?我也不記得了。總之,夜晚的時間,流速緩慢,我無法動彈身體,就拼盡力氣動彈思維與想象,每一個我認識的人與物,每一件我記得的事,都在腦中混亂的場地上輪番出現并交織、搭配、形成千奇百怪的景象和聯系,種種觀念、想法就在那種擾動中粘附一身的雜質和塵埃,緩緩沉積在我的意識里,并以隨機規律反復在相似的靜夜中暄騰。我的骨骼與毛發在那里慢慢長成。

和那時不同的此刻。夜晚是我每天真正擁有的時間,即便浪費在拖延與猶豫不決之中,也不舍得用來進行長時段的睡眠,在睡眠的時候,我會丟掉一部分生命吧,這當然不是事實的全部,不過無所謂的是,關注事實是重要的,關注它的全部也,不能這樣說下去了,還是說夜晚中,在這房子里,唯有我寫字的輕微聲響和電器的低沉噪聲,我沒有拉開窗簾看外面,那里不外乎是一些靜眠的落散的燈光和禁錮它們的濃稠的陰天的夜色,不信,我去驗證——瞧,果然是的。過去仿佛對當下的一個暗喻,今日也對未來的時間有所預言,可惜我缺乏一種有效的互通過往與將來的方法,而憋屈的夜晚,有時候會出現偶然般的現象,我解釋不清,但明擺著,它貫通著昨日今夜與明天,比如一個錯誤的入睡和突兀的醒來,一種習慣的聯想,一句老套的自言自語,一段拖延,一種瞌睡,一次自慰,一類停頓。

當你欲吐露真言,那你往往會口渴,這不像說謊,如今,說謊是一件連慌張都不會伴生的事,這一點,也是一種慚愧,尤當回憶的時候,總會帶上一些無奈而憂郁的底色。值得扔進馬桶里,按下沖水按鈕,聽自己連救命也來不及喊,就此失蹤在地下。

我在家里制作兔子,松木板太厚了,我用一把舊菜刀將其片薄,不小心削掉一塊手上的皮膚,血猶豫一下,滲出來,夾帶疼痛浸入木板表面,這時,我再說:面對染血的木板,我糾結在如何開始工作這問題上,是先從具體入手還是先從想象入手?本人雖已明白誠實的重要性,并要求自己自然而不掩飾、誠懇而不虛偽,但是假想的敵人無處不在無時不在,與敵人相處的過程中,我甩不掉妥協與將就的習慣,自我因此不顯示出來,結果仍然成為一個困惑的演員,打著哈欠,跟隨投在地上的影子走路與跑步。

兔子是根據騎士的畫稿來制作的,長耳與四肢皆用螺絲連接在身體上。木板是除螺絲外兔子的唯一構成材料。為了尋找合適的螺絲,我騎車在城市里穿行,夏天的太陽很重,我不斷進入索性放棄的疲態中,正午的氣息,仿佛每個人每件物品都要從內部向外擠爆自己,越想描述準確,當時的場景在此時的記憶中越被淡化,這個感覺適時出現阻止了我繼續繪制虛邊的做法,那么仍然說兔子,女巫昨天畫了一只在葡萄邊框里乘坐秋千的兔子,我看到畫里的月亮和星星,以及兔子的眼睛,看不出兔子要去向哪里。最早的年代,我記得兔子出現在冬季的雪地上,以一連串小腳印的形式,狗追逐它的瘋狂樣子與重疊畫面中,我們在夏季傍晚的水塘里游泳時所見到的追野雞的狗一模一樣,狗坐在塘埂上,看著我們游離,汪汪汪地吠叫,看著我們游近,吐著舌頭搖著尾巴,我們的衣服堆在它的旁邊,正爬上去一些螞蟻,太陽下去了,泥在腳趾間滑滲,我上半身露出水面,被草地和水田染涼的風吹過水塘,起了滿身的雞皮疙瘩,這時候,我們的外生殖器最小,縮成一團,直接將我們與冬天聯系起來,而兔子就在這樣的跳動中出現。看見真實兔子之前,先在書上學到了它,后來又吃到了兔子的肉(同鴿子肉差不多同一時期),曲曲折折,幾次輾轉,終于見到了灰色的令人失望的野兔,他(不記得是誰)攥著兔耳,提起它,它縮著前肢和腿,在夕陽下我面前印出一幅剪影的效果。此外,院子里不僅種植著梔子花樹,桑樹,石榴樹和香椿樹以及整架葡萄,矮墻頭上還流傳著可怕的土蛇的傳說,有時候我們探險所得,是一些神秘的洞,通向不知多遠的黑暗盡頭,這些洞遍布在那時的大地上,龍蝦、蛇、老鼠、黃鱔、兔子、螞蟻、青蛙、蟲子等等,在讀到愛麗絲的故事之前,無數的愛麗絲早已遍歷了不可解釋的洞穴國。

制作木板兔子的過程中,我會經常想象兔子的觸感與氣味是否能在木兔身上體現出來,但想象總是落空,因為我要聯系的是兩個不同領域內的兔子,哦,不止兩個,是幾個,可以說有很多個吧,只是沒辦法一一列舉出來與人聽清楚,因為需要調動不同的記憶與感官,采用不同的語言和故事,遠遠超過一兩頁文字所能承載的內容極限。

用來制作兔子的木板,也許來自某一扇廢棄的舊門,我從舊木材回收場里將這些木板帶回來,有的風干,有的油膩,有的緊致,有的疏松,有的平整,有的粗糙,有的平淡無奇,有的引我幻想,我在大廳里挑揀木板,拍打掉附著的灰塵,擦掉緊粘的污物,將長板鋸短,將釘子起掉,最后挑出了也許能用的一堆,把剔除的另一更大堆的木板扔到垃圾堆上,第二天開始,我制作兔子,一共要做出四只。我嘗試了各種板,淘汰了質地過硬的和密度太小的,最后決定使用油松木板。兔子的形狀來自騎士的畫,只可惜做出來之后完全不如畫得好。我也照著爵士的畫臨摹了一幅兔子,自然很難看。所以,無論怎樣,出于我手的兔子總是失色、缺憾、不能飽滿,只有我不干涉、不打亂的兔子,我覺得才像是真正的兔子。

真正的兔子,藝術的也好,自然的也好,都是生動的。

兔子很多,是最常見到的形象,我覺得不用想,我可以隨便列舉出二十本與兔子有關的書,那么我來試試看:《愛麗絲漫游奇境記》、《黑兔和白兔》、《我不知道我是誰》、《兔子》、《給你的祝愿》、《我討厭媽媽》、《大野狼》、《薄荷與迷迭香》、《我的兔子朋友》、《兔子跑了》、《兔子歇了》、《兔子富了》、《懷念兔子》,算了,我想不出那么多,但仍然覺得很多,就連我們吃飯時談論的話題,也常常與之有關。我覺得過了,不再提起。

那年夏天閑散得很,除了這件事,也應發生過別的事情,只不過一點都不記得了而已。有一天晚上,我,不對,是他,他在床上躺著,既困也不困,既在思考也不在思考,混混沌沌的樣子,他決定不了要不要去廁所,去拉屎,他在身體上有這個需求,但意愿上不想起床,他換了一點姿勢,排泄的需求并未減少,但還不是特別急迫,他做起了這樣的無聊游戲:把這件事當成意志與自然的爭斗,他站在意志一方,抵抗低級的身體需求,去廁所的事被一拖再拖,直到后來,他忘記了排泄的需求,同時,他的身體也忘了,只是他自己孤獨地落進極其空虛與慌張的情緒里,突如其來的性欲鼓起了陰莖,這一刻,發泄與排泄的欲望同時從內部膨脹,仿佛要擠爆他,他從床上猛烈爬起來,沖進廁所,意識進入休克一般的空白,直到松軟的身體被臭味籠罩,他才重新聽到夜晚震耳欲聾的噪聲,一種真誠的無望讓他失語。

我和表弟們走在小時候居住的鄉下的路上,我們都穿著各自認為恰當的衣服,什么時節無所謂,對于現在來說,這一點尤其不重要,我們覺得水塘變小了,簡直不可思議,小時候的感覺,水塘不僅大而且深,沒想到會變成這樣。村子的微小更是超出我們的想象,如果說我的身體比那時擴大了三倍,那村莊的尺寸在眼與記憶相比,縮小了不止五倍。走到一個地方,那里曾經有一條黃鱔,我和表弟發現了它的洞口,然后瘋了似的大吼大叫,用四只手把洞穴扒毀,那是一個淺埋在泥土里的洞,但很長,蜿蜒在水田里,至少有一百米,我們最后捉住了它,回頭看身后混濁的泥水的痕跡,我的心中不知為何沒有喜悅只有迷惑和失落,那是我捉到過的最大的黃鱔,我們將它殺死,煮了一部分,炒了一部分,在傍晚的香椿樹下,與家人分食,并產生了長大以后要去塘邊釣魚的理想,釣魚的人,有點優雅,不像我們那么兇猛,這也許是我當時并不知道的心中的錯覺。

如果這么想下去,我能遇到的都是什么樣的自我誤解,恐怕無法預料。所以不用在乎格式的要求,停住。

我趕時間,非常趕,這繃直的狀態是我自己造成的,我趕時間,所以恕我不能詳細解釋了。但我這是要去哪里呢?窗外的暗夜嗎?可我裸著身體呢,顯示器背后的虛擬域嗎?可我太笨重了,城市下水道嗎?可我的洗衣機正在運轉著,我還得再等一會兒,無論去哪,應當不急至于深夜屋中拖慢片刻時間也不可以的地步吧,于是我繼續F5游戲。

一群貓在夜里喵聲交談,燈光一點一點熄滅,它們的聲音也越來越小越少,貓一只一只歸窩了,流浪的留下來。流浪的仔細觀察剛才的場地,一無所有,便叫了一聲,被自己的喵嚇了一跳,不高興地走了,夜晚真正安靜下來。

我在這群大霧里,附近的探燈正在一盞一盞熄滅,有新燈亮起來,但沒有滅的多,光亮就慢慢減弱了。我本來想在這里找到某個東西,現在看來很難了,我沒有料到,我竟然這么倒下去了,天啊,沒有人扶我!霧里只有燈光在匿聲,流浪的貓卻回到這里了,停下來,不動,盯著我看,過了一會兒,我們都忘了對面還有對方存在,我打著瞌睡,而貓已經扯起了呼嚕,距離感很奇特,我聽得清它,覺得伸手就能撓到柔軟的毛,可其實離開得還很遠。我一開始站在那里,后來有一根柱子,我便靠著坐下去,后來漸漸斜塌下來,堆成一團,舒服卻帶著悔意和遺憾睡著了,同時我想,衣服一定會打皺的,可惜家里沒有熨斗,不然的話,這一點就無需擔心了,房間不知哪里傳來滴答滴答的鐘聲,我想不起來我的鐘是否會發走針的聲音,好像發,又好像不發,這只能等到醒時再驗證了,樓上似乎有人在釘釘子,嗒嗒嗒不停,難道是特別長的釘子嗎?嗒聲不間斷響了很久,我想到應該是做愛發出的床板聲吧,但以做愛算的話,為什么這么快就停了呢?隔著樓板,當然也無法弄清所有的事情!何況我正在睡眠,睡眠是這夜晚最重要的事,整夜的時間都是為它專用的,不過也因為此,對它來說,時間很充裕的樣子,并不著急,我與身體已經為其找了幾個極舒服的姿勢了,但它看起來仍是心不在焉的,處在神游般的狀態里,我覺得十分尷尬,我已做好一切準備了,卻被赤裸地棄在床上,不被重視,我即便假裝已進入狀態,閉著眼睛好幾分鐘都紋絲不動,可是輕易就清醒過來,尤其醒來而不睜眼的時候,看見眼前密集而虛幻的噪點,仿佛宇宙的空間,意識到宇宙的存在,全身的細胞都驚醒了,耳中傳入極靜的夜中極躁的背景聲音,像被拋在木星軌道上,睡眠被徹底嚇死,毫無蹤跡,百億光年的巨大夜晚中,只剩我一個人。

星球靜靜旋轉著,貓捎走我的恐懼,霧吞噬我的愿望,時間自顧行走,記憶開始閃現,大地即將醒來,太陽決定升出,海潮退卻,電波穿越空氣,想象彌散,夜晚的噪音藏身回到世界搏動的心跳內部,假象恢復生力,謊言醒來,無數眼睛依次睜開,無數陰莖正做晨勃,管道就緒,達量的水準備好了沖出禁錮投身地下,宏大無際的喧囂將我與你們一樣籠罩,唯有那只神秘的貓,早在我們沉睡時獨自脫逃。

有天早晨我出門過走廊來到電梯間猛然看見一個陌生男人正在毆打電梯,邊拳打腳踢邊出口咒罵,按鍵塑板已經被扯離墻面,與幾根電線勉強聯系著墻洞,電梯門發出箜箜箜的撞擊聲,但聽上去死板空洞,沒有罵聲震撼人心。施暴的秘密欲望打小就有,不知道這個描述是否準確,陌生男人小時候在夜晚里害怕得發抖,連廁所也不敢去上,結果總是在痛苦的夢中將尿和屎擠在床上,天亮時迎來一場毆打。不知何時他聽說孩子越打越不怕挨打,說這話的大人語氣露出擔心的一角,他就很相信,每次皮肉的痛苦中,他就想,過不多久就不疼了,后來明白過來,不怕挨打并非已經感覺不到疼痛,而是感覺不到害怕,就在這時,他已經不再懼怕夜晚的黑暗和孤獨。反而,他總是設想每一個見到的人被脫凈了,挨自己毆打的樣子,長得好看,就打輕些,否則就下手狠一些。對暴力的幻想有一些年是他幻想的主要領域。他現在不再想,也從來沒有打過人,但每天都會打一些對象,筆不出水時折筆,字寫錯時撕紙,杯子臟了摔碎掃掉,上下樓時用力跺梯級,和女人做愛時捶打床鋪,等不到電梯時踢撞電梯門,保安從門里出來,他萎靡地后退,默罵著退回走廊,退回房間里,幾天都沒有再乘電梯。他們又把電梯修好了。有天早晨我出門,過了走廊來到電梯間,兩個陌生的男人在那里,一個站在一邊抽煙,透過九層樓高處的窗子望外面,霧像厚棉被蓋住地面和樓腳,另一個拼命地高頻率交替按兩扇電梯門的按鈕,但兩部電梯一座停在13樓,一座停在一樓,一動不動。后來,長期處于維修狀態的第三部電梯忽然點亮了,升上來并緩緩打開門,我猶豫著走進去,他們沉默看著我,門關上,我有點后悔,但是門關了,電梯抖了一下,開始降落,但是速度奇慢,并時而停下,樓層按鈕一個個都是滅的,按不亮,也不知道到了哪一層,只能默默等它下降到底并停下,后來真的停下了,但同時燈滅了,們卻不打開。外面是早晨,太陽隱在霧后,霧從縫隙滲入這個臨時的小夜晚中,我嘗試了一些方法,按報警按鈕不見有用,手機沒有信號,用鑰匙別不開閉合的門扇,我害怕,罵起來,踢打梯門和梯壁,吼叫和呼救,巨大的噪聲讓我更害怕,我停下來,心跳太快了。我胡亂的思維和臆想填充在小小的長方體空間里,忽然就安靜下來了,我放下包,席地坐下,調大MP3的音量,閉眼靠著不銹鋼壁板,開始補昨晚的失眠,如果有燈的話,我睡醒時就可以讀包里帶著的書。不知道最后會以什么方式出去?

九歲是陌生的男人最后一次尿床,夜里他夢到四野都是狼,雖然在清醒時,狼并不是他害怕的動物,但在夢里,卻把他嚇得要死,他奔回村中,翻墻進屋,鉆進衣櫥的抽屜里,或者爬到門扇的頂部蹲著,狼在屋子里四下翻找,打開抽屜和柜子,掀翻了痰盂,他忽然想撒尿,忍不住了,就用力控制著尿的流量和聲音,尿液沿著門板滑下在地上流淌,他醒了,長舒一口氣,叉開雙腿,在又熱又濕的粘膩里靜靜睡著了。

很多時候,某種簡單的氣味或色調就將我推回過去的殘跡中。這種感覺富含篤定與無法確定的矛盾體會,我便處于放任情緒與努力回憶的搖擺態里,恍恍惚惚,憂喜交加。這些過程中的一切感官和思緒之物都很莫名,顯得可疑,我在這兒并不理解自己,我是誰呀?一只螃蟹橫沖到我的面前,直撞上我的腳踝,它舉著鉗子,刀刃般的東西,和龍蝦的相似,仿佛想鉗制住體積相對于它而言過于大的巨人而天然展現出自然界自然的不協調性,我們跳蹲在理由不對等的天平兩邊,猛烈爭吵,都極其確信自己將下墜,對方將上揚,并由于過分輕而飄走,留下自己對這勝利的空虛場景彌漫滿懷的悔意和無所謂,這種體驗由來已久,反復重現在生命中的不同時刻與地點,少年也是,青年也是,行走也是,迷失也是,清醒也是,我現在進去的夢境也是,而發現某一類值得回避的真相,那緊張的氣氛請不要誤認為是與他人它物的沖突結果,其實更可能是城堡主人的自我糾紛,戰斗在墻內發生,在堡中平息,在門后潛伏,在光的重新降臨時再爆發,主人在每一個寧靜光輝中若遲鈍,若自發尷尬,若失語,若因此而使人懷疑,就懷疑自己的懷疑吧,錯誤的猜想尤其可信,但真相的確不可言說。

在昏暗光線下寫字,字的丑陋就失去光彩,邊跡模糊,混沌的一片看上去更加工整,具有遠視時的排列美感。小孩子偶然間發現這種效果,心情激動,開始主動寫巨量的密集字符,有時甚至遵循分形的規則,將他的構想和意思隱藏在字符陣列的游戲內容背后,這是他發現并完善的一個不知其為何的私人技藝,以耐心的時間投入和繁復疊堆的形式密度讓人產生短暫的贊嘆和敬佩,但是與別人的關系卻如他的字符關系一樣處于淺層的易損的狀態中,一種錯覺,他感到那是藝術進入生命的現象,他慌張地認為他就是一個天才的藝術家,并同時想到自己被埋沒在世俗淺見的溪水中,忽然就可能被沖毀,連讓別人知道自己的時間都沒有留下來,他像藝術家一樣,無須理由的向往永恒和不朽,或至少是長久,于是生出對短暫和即時性的恐懼和排斥,那么,他不再在紙上使用字符繼續表演,而是將內容移到石板上。因此,他失敗了,材質的變換帶來的陌生與冰冷感使他很快迷失在自己的心感受里,一切都不再保持應有的節奏、習慣的明度、成熟的筆觸、可識別的形態以及本應穩固的結構,而之前由作品推演出的原理和法則,也在這時不攻自破,失去參照的價值。這個小孩掉進去了,那個自挖自填的意義空洞,留下一連串悲哀遺憾的哭聲。

尤其在人跡罕至的深夜,小孩在哭泣中失去生力的速度最快,再見到他時,已經老態龍鐘,猥瑣可笑,并且易躁易怒,弱不經風,散發著虛弱的自負與濃重的口臭,看上去,連讓人嘲笑和憐憫的能力也沒有了。

煙火在這樣平淡無奇的晚間出現,其突兀就像這句話出現在這里,但是緊隨而來的更重要的,是時間能以此為由,繼續流動,而不必連貫剛才與即將之間的空白。

但現在,總是空白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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