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到中秋,城已被圍八個月,將軍等的焦紅了眼,依然等不來城墻上的一領降幡。
這座城是大軍南下必經的要塞,城墻厚重,固若金湯,久攻不下。三個月前,城中最后一批突圍軍被將軍的鐵騎碾盡,再也無力反擊。
孤城無援,糧草斷絕,然而它就是不破,不降,先后派出的三批勸降說客,轉天首級就被挑在了城門外。
將軍不死心,然而第四批說客還未進城就在城門下被射成刺猬,軍中無人敢去和談,局勢再一次陷入膠著。
直到中秋這天,一個清瘦的白衣道士站在他面前:“將軍莫要心焦,貧道愿入城一試?!?/p>
將軍把一口牙咬得爛碎,從牙縫中擠出話來:“道長入城,降便降,不降,愿以城為道長試劍!”
道士一笑:“將軍放心,貧道自理會得?!?/p>
(二)
道士負劍長立城門前,風卷黃沙吹動了他的衣帶,門內依然一片沉寂,在這煎人神魄的沉寂中,卻已有凜凜的弓箭從墻頭探出。道士毫不在意,朗聲道:“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江天外的閑云野鶴,太守可愿一見?”
壓迫感消失了,整座城沉默著,良久,那許久不開的城門打開一條縫,一名跛足的士卒拖著殘舊的弓弩飛快的向外望了一眼:“太守請道長入城?!?/p>
城門閉合,黃沙打了個旋兒,忽又撲在城墻上。
遠處的將軍不自覺放下了劍,疑惑之際,早先派出的探子卻來報,這道士與太守原是少年故友,同窗共讀十數載,為刎頸之交。
副將有些憂色:“既是故人,怕會倒戈相向吧?!?/p>
將軍卻朗聲笑:“既是故人,今時便不同往日。即便倒戈,區區一個道士,又能奈我十萬大軍何?!?/p>
(三)
門樓下僅有十幾個面目黧黑衣衫襤褸的士卒,抱著弓箭坐在地上,不發一言。空曠的主街道四下無人,酒肆、店鋪都緊閉著門,破舊的酒幌隨風無精打采的晃著。全城聽不見一絲人語,也不聞一聲雞鳴狗叫,靜的嚇人。引路的跛足士兵似乎也無力發聲,只在前面緩緩的走著。
太守正等在城中心的鐘樓下,手扶一柄長劍,形銷骨立,顴骨高高的突出來,只有一雙星目亮的嚇人,依舊透著二十年前少年的神采。
可是這雙眼乍見他,卻不像二十年前那樣帶笑,而是滿懷戒備。
因為這份戒備,道士便在離他十步遠的地方站定,笑道:“故人二十年不見,可有子息?”
太守凝視良久,開口卻問:“道長入城,意欲何為?”
這話問的冷冽,道士便收住笑。
“勸降!”
太守振劍錚錚然,笑道:“道長難道不見城門外旗柱上挑的人頭?”
“大人若不念故人情誼,我便甘與同列罷了。”
太守握緊了劍鞘,眼睛似乎要冒出火來,良久,凄然道:“你若真顧念故人情誼,為何要作說客?!?/p>
“當年你我二人拜別恩師后同去求卦,解卦人說你必提劍入紅塵,我則如浮云柳絮無根蒂。他日相逢,必是你入羅網,我來渡你?!?/p>
“這羅網是我心甘情愿入的,又何用人渡。我雖宦海浮沉二十年,可當日綠蘿窗下讀的圣賢書卻一字不忘。為人臣,自忠義,怎可為強虜賊寇作說客!”
道士大笑:“太守只當自己作人臣?將這滿城百姓置于何地?朝廷搖搖欲墜,自顧不暇,太守讀書只讀忠與義,卻跳過了仁,要將這全城三十萬百姓為一人的忠義陪葬嗎?”
風把幾聲質問吹遍全城,風中就隱隱的夾雜起了哭聲。太守頹然倚著劍鞘,幾乎站不住,旁邊的跛足士卒見狀厲聲喝道:“你懂什么!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滿城百姓雖無力反擊,也愿隨大人以死守城!”說著便欲引弓搭箭。
太守搖頭止住他,轉身道:“舊時你我約為刎頸之交,今日我不殺你。道長好自為之吧?!?/p>
(四)
入夜,月亮升起來了,這一年的中秋月卻不同往常,小小的一個圓,半隱在天幕中,似乎不忍見這死寂的城。
太守坐于鐘樓上,燃著一樓的燭火,明如白晝,倒顯得那天上月更加昏昧。
一陣熟悉的腳步聲踏階而來,太守擺好酒杯,問:“道長登樓,意欲何為?”
腳步聲停在身后。
“敘舊。”
太守便請道士入座,桌上僅擺一碟枯草,酒壺中倒出的,也只是兩杯清水。
“我城中糧草斷絕三個月,兄長勿怪?!?/p>
“不妨,我入道家,也學過些許辟谷之術。”
二人相視一笑。
一陣風來,滿樓燭火亂,光影明滅中使人有種錯覺,仿佛二人還是二十年前的公子與少年。
那一年萬客酒樓上,也是滿堂紅燭,明如白晝,玉盤珍饈,瓊漿玉液,少年擺宴送公子入京趕考。
“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惫忧嗌烙駧В且鈿怙L發的年紀,“此句固然好,出自僧人之口未免不妥,世外之人又怎能再沾惹俗世?!?/p>
“當年詩僧貫休獻此詩于吳越王錢镠,也是為避黃巢之禍。你愛這句花醉霜寒,我卻愛他另一句‘閑云野鶴無常住,何處江天不可飛?!?/p>
“這一句又作何解?”
少年那時還未著道袍,卻自有一派曠達清逸的氣質,“錢镠為添氣勢,欲把‘十四州’改為‘四十州’,貫休不肯,便留此句飄然入蜀?!?/p>
公子低頭道:“你博古通今,遠勝于我,若入科場,定能考取功名?!?/p>
少年朗聲大笑:“功名非吾愿,但求從心所欲耳。我瞎讀了許多野史雜傳,只明白了一件事,俗世所求,不外功名利祿,世外悟道,無非詩酒田園。”
“可大丈夫生逢明主,自然要提劍著書,立不世之功。”
少年拍拍公子的肩:“選擇不同而已?!?/p>
“若你我二人同科登第,同朝為官,必能做一番事業?!惫佑行澣蝗羰?。
少年寬慰他道:“放心,你處廟堂之高,便立不世之功;我居江湖之遠,便隨風伴月。他日相逢,你定是紫蟒玉笏,位高權重。你便擺下金莼玉粒的醉花宴,請我這只江天野鶴如何?”
公子笑:“要是我官場失意呢?”
“那就脫袍掛印,隨我遠遁江湖。若在山,當為鄰舍農夫;若在海,便作并舟漁翁。若有兒女,就結親家。”
二人相視大笑。
(五)
許是風把烏云吹散,清冷冷的月光終于漫遍全城,夜深露重,城中似乎升起一層薄薄的水霧。
道士忽然嘆氣道:“你現在又何止是‘官場失意’?!?/p>
見太守不語,他又勸道:“我浪蕩江湖二十年,結友無數,莫說山與海,就是名邑大都,也皆可為你的去處?!?/p>
太守搖頭一笑:“我知你已為我找好了去處,那這滿城百姓呢?又將歸于何處?”
道士正色道:“我來時趁機探了一下敵軍虛實,圍城之戰時日長久,士卒疲逸,不出半個月必然退兵。到時你可派心腹去百里之外的烏城求救,我亦會找江湖朋友助你。”
太守看著道士,看了好久,終于說:“白天你問我,有無兒女?!?/p>
道士不明所以。
“有的,兒子十歲,小女兒四歲?!?/p>
道士似乎明白了什么,不敢說話。
“兩個月前餓死了。”太守將手向北一指,“那邊有個巨坑,就埋在那里,連同他們的母親?!?/p>
道士等著,直等到太守泛起淚光,接著說下去:“……連同十萬百姓……城中糧草斷絕三個月,能吃的都吃了。昨日軍卒來報,已有易子而食……”
道士擺手,讓他不要再說,一陣寒意忽從頭頂直沖而下,耳聽得在象征團圓的月色之下,似乎有數萬孤魂在哭。
“前幾日,敵寇挖斷了水道。莫說半個月,三天都撐不下去。我之所以不降,不是我自己沽名釣譽,只怕降后,敵寇為泄憤屠城,污了百姓忠烈名節?!?/p>
太守起身,忽然一跪:“我一人死不足惜,萬求仁兄救我全城百姓一命!”
道士將太守扶起,墮下淚來:“要救百姓,只得你一肩擔起所有?!?/p>
太守終于輕松下來:沉聲道:“這不妨,縱使挫骨揚灰萬劫不復,也不過求仁得仁而已?!?/p>
烏云消散,月至中天,清輝遍地。
(六)
城降了。
太守一襲緋色云雁官服,佩玉帶冠,凈襪墨履。被反手綁于瘦馬上,由一跛足卒子牽出。
“云城太守溫潤清,不念民意,沽名釣譽,逞兇跋扈,威福由己,致使城中軍民戰死十萬,餓死十五萬,民怨沸騰。現云城余民五萬,白衣歸順,愿殺溫潤清以謝將軍?!?/p>
跛足卒子的高喊聲中帶著哭腔。
他們身后的五萬百姓身著縞素,仿佛鋪天蓋地的一場雪。
在這一片縞素中,太守的深紅色官服尤為醒目,好似一點濃艷的血滴。
“溫某死守云城,今日勢敗,無話可說,只求速死。將軍仁盛明德,勿傷百姓性命?!?/p>
將軍咧嘴一笑。
(七)
進這座城,要花八個月;屠這座城,一個時辰便夠了。
將軍是何等人物,怎會聽不到跛足卒子的哭腔,怎會看不出百姓眼神中的悲痛,那片大雪不是白衣歸降,是為他溫潤清穿的孝!再說,圍城八個月,圍的全軍上下一片郁結,總要發泄一下。
一個人的孝是孝,一城人的孝也是孝。
“對不對,溫大人?”
將軍坐于鐘樓上,對著綁在廊柱上的太守笑,“我素知你愛民如子,今日眼見全城血流如注,不知大人作何感想???”
滿城屠盡,尚有一絲氣力的猶能抵抗,大多數連一句慘叫都喊不出來。血腥氣沖天,干枯的水道重又流淌,從城南蔓延到城北。
太守親眼見證了一切。
整整一個時辰,他一言不發,當最后一具尸體被摞在鐘樓下時,他忽然叫了一聲“孟兄”,吐血數升而死。
他的孟兄,在屠城令下達的一瞬間,持劍直沖軍陣,想要劫持將軍,卻被一箭射中前胸。此時云城百姓帶太守后撤,混亂之際,道士不知所蹤。
(八)
大軍繼續向南推移,也許還會遇見下一個云城,但是將軍信心很足。
直到半個月后的一天深夜,他在自己的軍帳中被斬下頭顱。
道士在軍中放了一把大火,連日疾走數百里,將這顆未閉眼的頭顱放在倒塌的鐘樓下。
風卷黃沙,似乎要將這座被夷平的死城掩埋。鐘樓殘破的欄桿上依舊留有紅色的燭淚,道士便想起二十年前萬客樓意氣風發的青衫公子,想起中秋夜滿樓燭光下的太守。
“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薄笆劳庵?,就不要再沾惹紅塵了?!倍昵八f。
“明日萬一有變,你不要理會。你是閑云野鶴,今后就連帶著我的份活下去吧?!倍旰笏f。
道士拔出劍。
“何處江天不可飛?!彼溃爸皇抢勰闳绱耍衷跄苄陌怖淼??!?/p>
道士自刎于鐘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