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十幾歲開始在外求學漂泊。如果沒有急需處理的事,基本上一年才回一次老家。與家人尚且聚少離多,遑論鄉親故舊,所以,大部分居然就此斷了音訊。再次回到家鄉定居,已經匆匆過去了十幾個年頭。
故鄉留給我的記憶——稚嫩而粗淺——并不美好,可是,一旦眼睜睜看著曾經熟悉的人、事、物隨風飄逝,在時光中湮滅,又常常覺得珍貴,彌足可惜。
漫步在村中的大街小巷,我就象一個在廢墟中淘寶的拾荒者一般,別人廢棄的,我總想去看看,別人不要的,我總想再摸摸,恨不得把目所能及的一切都打包留給自己。但是,最終只能勉強殘存一些記憶碎片,僅此而已。然而,即使這些記憶模糊淡薄而且時常斷裂,但是它確實又能在我孤獨落寞的時候,可以任我一個人在角落里慢慢品咋回味。那些年、一些人、一些事。
八信善先生,姓鄒,長者。家里排行老八,因擅長講善話,本名反倒很少被提及,村人直接以八信善稱呼他。先生皮膚白皙,身材消瘦頎長,常隨身提溜個小板凳。行走在街面上從不主動招呼人,會面含微笑用眼睛瞟人。等別人主動招呼他,也才僅僅點頭示意。據說祖上是讀書人,做過清朝的宣講。
80年代初期,農村經濟發展遲緩。村里都是農戶,搞副業的少,所以農閑時間會比較多。吃過飯,閑著沒事,總是年輕人一堆,老人一堆,坐在廟門諞閑傳。我那時候小,奶奶帶我,所以也就有幸聽過幾次先生講善話。
一般這個時間,先生也用過飯了。閑轉時經常有意無意從廟門前經過。年輕人那邊先生是不去的,老人們會和先生寒暄,然后邀請先生講善話。先生會先推脫幾次,最后在眾人的堅持之下,盛情難卻,于是便坐下來給大家講善話。先生嗓子不好,聲音有些沙啞,開講之前必然猛咳幾聲,清理掉喉嚨里的老痰,然后才用他獨有的嗓音娓娓道來。
照例,開篇即用我聽不懂的文辭淺吟低唱:“未開言來,淚先流……”大概唱上一段后就開始講故事,講到關鍵或者動情處,又會唱上幾句。如此穿插進行,直到故事結束。他的唱腔我直到現在也沒弄清楚,反正與秦腔完全不同。講的都是孝敬老人、除暴安良、勸人向善的事。像是“臥冰求鯉”、“割股奉親”、“十五貫”這些故事。題材大多取自《二十四孝》、《三言兩刻》等。
先生講善話,通俗易懂,對事件鋪陳詳略得當,情節講述扣人心弦,老人們聽得如癡如醉,經常隨著事中人物的悲歡離合潸然落淚。大概也是“故事照進現實”般的自我傷懷吧!年輕人們經常不以為然,先生便會立刻聲色俱厲的驅趕那些不良子。那時候,我只是覺得先生是一個蠻有趣的人。當先生講的口沫橫飛之際,我總愛揮舞著小手在先生面前晃蕩。那噴薄在空中閃爍著金光的唾沫星子,噴濺在手上,溫溫的、癢癢的很是好玩。先生雖不知我的心思,但也不以為意。在哪個缺少娛樂的年代,聽善話和逛廟會、串親戚、看大戲都曾帶給我不少樂趣。
先生一日只講一次善話,不多講。講完后口干舌燥,嘴角會生唾沫甲子,愛用手扣。看到此情此景,奶奶說:“阿牛,上水。”我則馬上屁顛屁顛一蹦一跳的跑開,回家舀上一缸涼水,小心翼翼的端過去。先生接過去,就是一番牛飲,鄉親們一片歡笑,其樂融融。
先生故去,衣缽無人繼承,講善話居然就此絕滅。前次和村中另一名長者閑聊,說起八信善先生,我對先生沒能把“講善話”傳承下來表示遺憾。長者卻說:“沒人信,學來何用。”是呀,當今社會生活節奏快,是非觀念混淆,錢成了衡量事物的普世標準。有理不見得會獲得支持,無理也能糾纏三分。于是人們崇尚法律,信任法律,也學會了拿起法律的武器維護自我權益。鄰里之間意見相左,一點糾紛,就訴諸法律。即使是父子夫妻也常常對簿公堂。而且事后少有悔意,反而因此成仇,老死不相往來者大有人在。“善有善報”、“與人為善”、“鄰里和睦”也都成為了過時或者迂腐的理念,貽笑大方。
我曾經偶然見過幾位八信善先生的子孫。每一個都思路敏捷,擅于夸夸其談,用常理推斷,接近“坑蒙拐騙”的嫌疑。但也能生活美滿,沒什么災厄。古人說“積善之家,必有余慶。”我寧愿相信古人說的就是這樣的家庭。
注:
“善話”和“善書”大略相似,都是說唱結合的曲藝形式。大約形成于清乾隆年間,曾盛行全國。早期主要是官家“宣講圣諭”,為清朝的異族統治服務,宣揚封建倫常,設有相應的人員專職推行。后期,官家“宣講圣諭”逐漸被民間宣講替代。內容也演變為孝敬父母、和睦家庭、友善鄰里、救難救急等“十全大善”,用以提倡正直善良、勤勞儉樸,反對奸盜邪惡、傷天害理,移風易俗。由于內容健康,勸人向善,所以就稱為“講善話”或者“說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