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打電話來:華子,七月是草原最美的季節,約上同學們,回來看看吧。我等你們,不見不散。
我捂嘴偷笑,我十三歲認識的男孩,他終于有錢了吧。
于是,七月,我們從天南海北聚在一起。他選了一個很有情調的茶園,青竹綠樹,小橋流水,點點紅花,伴著若有若無的古琴曲。
大人一桌,孩子一桌,每個菜來兩份。
我拉拉他的袖子:就幾個小孩子,吃不了這么多。你土豪啊!
對啊,哥現在就土豪啊!
他哈哈笑著,渾身都透著西北漢子的爽朗勁兒。
你今天的任務就是好好吃,敞開了吃,啥事都別管。哥今天高興。
望著眼前的這個身體發福的中年男子,怎么也不能和記憶里那個瘦高的身影劃上等號。歲月的風霜真是無情,他額前的皺紋,鬢邊隱藏的白發,啤酒肚,而那雙眼睛仍然是黑亮的,充滿笑意,像刻在我心底的模樣。
那個曾在風中牽我手的少年,給過我溫暖的少年,他老了。我的鼻子忽然一酸。
菜一道道上來,朝思暮想的滋味,每一盤都揪著胃。
他搛了一塊羊排,蘸了椒鹽,放在我的碟子里。
華子,嘗嘗。好多年沒吃過家鄉的羊肉了吧,看看還是不是那個味兒?
我很淑女地咬了一口,不腥不膻,真是鮮美,嗯,好吃。
哎呀,華子,大塊吃肉,大碗喝酒撒,你這個樣子哪里像是西北風吹大的?
對對,大口,大口。放心,這不是你放的羊。
我笑了,眼淚一下掉在碟子里。
淚眼迷離中,往事悠悠走來。
小時候,家里養了一大群羊。趕到周末,媽想多掙幾個工分,我就得去放羊。
羊其實很聽話,有頭羊領著,吃飽了就臥在草地上反芻。我的任務就是給它們尋找一塊肥美的草地,最好靠著小河,吃飽了好趕著它們去小河喝水。
所以我也有時間看小人書,或者呼呼地睡一覺。
那是初冬,太陽斜斜的照著。我把羊趕到剛收割過得青稞地里,然后裹著雨衣坐在一邊看天看云。
不小心竟然睡著了。忽然感到有東西打在臉上,揉揉眼睛一看,壞了,起風了,一刮大風羊群就要亂了。
我一咕嚕爬起來,整理好東西,背在肩上,開始把羊群往一塊攏。
風漸漸大起來,沙礫打在臉上生疼。我都快睜不開眼,出不來氣了。
羊也迷了方向,咩咩地亂叫著,不知往哪里走。
攏了東邊的,西邊的又跑散,攏了西邊的,東邊的又跑散。
我捂著嘴巴鼻子,兩條腿真像灌了鉛。
偏偏今天爸媽去縣上干活,說是要晚點回來,怎么辦!怎么辦!我幾乎要哭了。
好不容易攏在一起,開始往家的方向走。慌亂中,不知又遇到誰家的一群羊,兩群羊居然摻和到一塊了。
盡管羊背上都打了不同的記號,但這仍然是一件最悲催的事情。我和另兩個孩子就開始分羊。
大風裹挾著黃土,漫天漫地,我們看不清對方的臉,只盯著羊背脊上跳躍的紅色或者藍色的記號。
等我把羊關進羊圈,腿就軟了,一步也挪不動。
不行,還得數數夠不夠。
天哪,差兩只!
再數再數,還是差兩只!
我一屁股癱在羊圈門口,放聲大哭。
忽然感到有人拍我的頭:誒誒,哭啥呢,這么大風不回屋里哭去。
我就知道是他。可是,我討厭他的黑眼睛,討厭他給我做鬼臉,討厭他唱歌時憨憨的聲音。
此刻,他卻成了我能夠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我抽噎著:羊少了兩只。
那找去呀,哭能哭回來。
我用袖子抹了一下眼淚,站起來:哪……哪……哪找去……
想想剛才都發生了什么?他定定的看著我,黑白分明的眼睛。
他說著,站在我的左側,瘦高的個子,好像擋去了一點風。
好像,好像,是海之家的那群羊。
走,我陪你去海之家看看。
海之家離我家還有一二里路。風很大,我被吹得趔趄著走。
他伸手拉著我,細細的手腕居然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
風險些吹走他的帽子。他干脆摘下來,并且從帽子里取出來一塊紅紗巾,遞給我。
來,把紗巾蒙著臉,這樣呼吸就好點。
紅艷艷的紗巾,描著金色花紋,是哪個女孩子送給他的?或者他是搶了哪個女孩子的?
顧不得問那么多,乖乖地接過來,系上,像個印度女郎。
到了海之家,他們也剛剛把羊趕進圈里。她家里的大人出來,幫著數數,就是多了兩只,又仔細看看記號,確實是我家的羊。
一直懸在喉嚨眼的心終于落地了。
他說:叔,羊先放你家吧,我倆也弄不走,回家給大人說說,明天讓大人來。
回去的路上,他走前面,我走后面。我望著他瘦高的背影,心里一個勁兒地琢磨,那么大的風,把我的哭聲都刮跑了吧,他耳朵怎么這么尖?
快到家門口,他一把拽著我:誒誒,羊找回來了,把紗巾還我呀。
我看著他把紗巾四角對折,重新疊好,塞進帽子里。那一副如視珍寶的樣子真有點可愛。我忽然覺得,他沒那么討厭了。
琴音輕輕拂過心頭,大家頻頻舉杯,笑得熱烈。幾個孩子圍著一部手機,嘰嘰喳喳,指指點點。
我悄悄擦去眼淚,小聲地問他:你老實交代,那個紗巾是搶誰的?
他白了我一眼:臭丫頭,你哥當年也是有幾分魅力的,送的人排隊,還用搶!
切,我還不知道你,一個徹底的壞孩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