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余歡說想見我一面的時候，我正在上課，沒等我答復，她已經買好車票了。
余歡抵達的時候，我正在快遞公司簽名寄書，沒等我去指定地點接她，她已經問路找到我了。
平時，我們各自忙著自己的事，有一方很想見面的時候，就會不受控制地跑去對方的城市。然后吃一頓飯，吵一架，不歡而散。
我們很難相安無事地相處，做夢是戀人未滿的我們相愛的唯一方式，不過我的睡眠質量一直很好，基本不做夢。
年歲漸長，放不下的事越來越少，余歡算其中一件。只是這一次，她帶來了一顆炸彈，當著我的面點燃了引線。
02
原本，我想帶余歡去吃重慶火鍋，她在重慶生活過七年，無辣不歡是她的飲食習慣。
最終，她堅持選擇一家以湯底聞名的火鍋店，因為我不能吃辣。
點菜的時候，我要了一瓶冰凍的涼茶，她開始指責我，說我不愛惜身體，涼茶性寒不能喝冰的，長期這樣會把胃玩壞。她就像我訓學生一樣說個不停，明明我都已經不高興了還不收。
這就是我和她，很多時候的確很想見面，但每次見面又總為一些小事爭吵。
幸福的婚姻千篇一律，不幸的感情千差萬別。有些人認識得太早，還沒有能力，縱然拼盡全力，也只能站在不同的大陸，兩兩相望；有些人認識得太晚，這一世的情愛已經完結，只能看著她，長久不語。
于我而言，余歡總是高高在上，她說什么，我都不敢頂嘴，只會轉身逃離。甚至關于喜歡過她這件事情，哪怕事過境遷已久，我仍覺得自己像個竊賊。
03
第一次給余歡表白，是2008年的夏天，在我26歲之前的所有夏天里，我就只記得住這一個。
其實，我的白只表到一半，她就已經拒絕了我。
那個夏天，我和她每天短信從早發到晚，一起跑步一起打羽毛球，一起走遍大街小巷找尋不同風味的小吃。
我扶著她頂著烈日學會了自行車，我和她去荒山野嶺一坐就是一下午，沿著河岸一直走到精疲力盡才攔車返回，我和她在夜里打電話，用復讀機相互給對方放自己喜歡的卡帶的歌曲。
我一天里的24個小時，有20個小時都是關于她。
高考結束的最后一個假期，要不是遇到她，我估計無法體會，原來喜歡一個人可以很美好。
她貫徹了我的青春和未來，我以此為傲。
04
2008年10月，我再次向余歡表白，假裝喝醉了酒。她說了一系列我的好，最后又說“但是……”。那一夜我大哭，室友們都以為我喝醉了酒。
第二天我一個人去KTV唱歌，撥通她的電話后，打開免提便將手機放到茶幾上，我撕心裂肺地亂喊亂叫，全程五個小時，她聽完了。
2009年元旦，她在參加演出的過程中，摔斷了右手，有幾個手指差點粉碎，她發給我照片的時候，已經打上石膏了。
在她康復的那段時間，我每天和她通電話都在七八個小時，每個月的電話費是生活費的兩倍。
她的指甲脫落，又長出新的指甲，她從老的宿舍區，搬到新的宿舍區，她已經習慣用左手吃飯寫字，但她還是沒有喜歡我。
05
2010年6月，余歡回家路過我的城市，我和她在公園里約見，閑逛的途中一個老婆婆纏著我買花，我買了一朵。
老婆婆又說：“愛她就買三朵吧，三朵代表我愛你。”
我說：“她不愛我。”
她笑得花枝亂顫。
我送她回她舅舅家，她也不避嫌，以致于她的家人都把我當成了還沒長開的女婿。
后來，她把那朵花帶回重慶，都枯萎了還養了半年。
2011年3月，余歡返校路過我的城市，到我的學校看我，趕晚上11點半的火車。
我籌備提前給她過生日，她一直不肯走，直到后來學校附近已經一輛出租車也看不到。我們共乘一輛摩托車，夜風把人吹得無比清醒，有那么一刻我似乎能感覺到她把我抱得很緊。
只是我們都心知肚明，魚和落葉的相遇本是場意外。她知道的，我駕船不是為了去彼岸，而是因為我喜歡海。
06
2013年4月的一天，晚上10點左右，余歡發短信問我：“下班了嗎？我正在回家的路上。”
我說：“這么晚才下班，你也太辛苦了點。”
她說：“我在的是回老家的路上，晚上11點到，有空出來接一下嗎？前些天搬家整理出來一些舊物，突然就很想見你一面。也不知道什么勇氣就訂了車票，不過只請了四天假，兩天半還得浪費在路上。”
她把那些舊物拍照給我看，往日的點滴一下子又重現眼前。
我們每天相約跑步，去街頭巷尾吃她喜歡的食物，去山頂去河邊從清晨走到日暮。她捧著畫夾畫畫，我就一直盯著看她畫畫的樣子，看她長長的睫毛和微笑時畫筆擺動的弧度。
只是后來，她考去省外的大學，我留在貴州落魄。她開始拒接我的電話，我慢慢適應沒有她的日子。
等她回到貴州工作的時候，已經有了新的對象，而我也開放在別處，喜歡上別的姑娘。
再后來，我喜歡懷念她，多于看見她；我喜歡想象她，多于得到她。
07
2015年11月，我下班回家，為了逃離一個飯局，便隨便撥了一個電話問：“你到了嗎？我馬上過來找你。”
一直都沒有保存電話號碼習慣的我，無意識會撥錯的電話只有兩個，一個是余歡的，一個是她媽媽的，她媽媽的號碼以前是她在用。
“我在出差啊，仁懷這邊。”余歡接了。
將錯就錯，我說：“還以為你在貴陽，心情不好，想出去散散心。”
她說：“那你來嘛，開完會我就啟程，走高速，最多四個小時就到了。”
當時我并不知道，她已經不能開車了。前一天夜里，她冒著大霧開高速，凌晨一點多才到，體力透支無法繼續，只得把車開到服務站里，睡十分鐘，調好鬧鐘，響了又繼續走。
彼時的余歡，剛辭掉月入幾萬的工作回到貴陽，接手大三就計劃好要買的房子，每個月還幾千的房貸。她找不到住的地方，也不愿向家里匯報情況，就住在100多塊一晚的快捷酒店。
她沒有聯系任何一個朋友，人剛落腳，通過快遞寄回來的行李被快遞小哥拖著滿城跑。一個多星期她都沒胃口吃飯，四處投簡歷找工作，還長胖了五斤。
入職以后，她的工資低到無法接受，信用刷到透支，從底層員工做起，經常一個人出差。拖著一箱行李帶上幾瓶茅臺獨自上飛機，到了外地人生地不熟，打黑車經常被宰好幾百。
那天，余歡開會到晚上9點才結束，為了見我，她繼續不顧疲憊地趕路，到貴陽的時候已經凌晨一點了，我們并沒有見到面。
我第二天趕著回去上課，凌晨5點就離開了。
08
2016年4月我生日，因為太冷清，就開車去找余歡慶賀。我們一起逛街，一起看電影，一起吃黑椒牛排，她還特意給我買了一個小蛋糕。
聊到我的家庭的時候，她說我很自私，雖然賺到了一些錢，但是都花在不同的女人身上，家里人從來都享受不到。而她去日本旅行會給家人帶幾萬的手表，那樣花錢才有意義。
一時之間氣氛尷尬到極點，我叫來服務員埋單，就徑直去車庫取車。她執意要我去她住的地方，但又很害怕她繼續在我的傷口撒鹽，沒同意。
我隔著車窗看她走到天橋的轉角處，天空飄著冷雨，我很想載她一程，卻在猶豫的時候被后面此起彼伏的喇叭催個不停。
2017年3月，我的公眾號流量主被徹底封禁，在學校面臨被撤掉班主任的處分，寫作也進入瓶頸。我不知道找誰倒苦水，就去了余歡剛裝修好的新房。
我們一起買菜做飯共進晚餐，一起收拾屋子傾倒垃圾，各自抱著一個靠枕，聊起彼此缺席的日子里，各自的遭遇。
余歡的狀態也不好，再次辭掉已經有了起色的工作，準備開始下一段人生。她買了一堆關于創業的書，每天看書做筆記，一個星期要寫一盒水性筆。
我們看起來就像家人一樣，然而在選擇看一部電影的時候，因為意見不一致，竟然磨合了兩個多小時。同時，她非得讓我喝完兩盒牛奶，讓我有點無所適從。
那天晚上，我就坐在她家沙發上，和她聊到凌晨三點多。中途的爭論再次變成爭吵，讓我有了離開她家去酒店住的想法，或者開三個多小時的夜車回家，天亮剛好抵達。
她執意挽留，說一些傷人的話，最后我乖乖去客房睡覺。
第二天早上起床，我發現她就睡在沙發上。她怕我半夜離開，就在客廳守了一宿。
09
2017年7月，我的新書出版，昔日的好友都寄了書，便想著也給余歡寄一本。
我和她之間，有些話不必說出來，彼此都可以心照不宣。我們沒有接吻，沒有擁抱，甚至連手都沒有牽過，卻還是自私地想要占據她心里的一個位置。
喜歡是亂了分寸的心動，對于已經明了的結局，決絕的轉身，總比在懸崖上彳亍好。只是，于她而言，我的懸崖未曾勒馬。
我給她發微信：“歡姐，地址給一下，給你寄本書墊桌腳唄。”
她回我：“現在在鄉下上班，山里面，快遞都不通的。以后常駐山里了，空氣很好，也很平靜。”
我說：“你人生的新篇章就是歸隱田園嗎？有錢就是任性，都跑到農村玩了。”
她說：“可能是好奇心吧，打算徹底一點，看一下自己能承受點什么不一樣的，就來了。帶了你之前送的書放在床頭，不過仍舊是封好的，沒打開。”
我說：“希望它能給你辟邪，給你再寄一本，雙保險。”
10
真正弄清余歡做的到底是什么工作的時候，我已經進入高三模式，從學生軍訓忙到高考英語聽力報名，每天都是早上7點出門，晚上12點才回去。
余歡說想見我一面的時候，我正在上課，沒等我答復，她已經買好車票了。
余歡抵達的時候，我正在快遞公司簽名寄書，沒等我去指定地點接她，她已經問路找到我了。
我們在一家老鴨湯火鍋店吃飯，湯燒開的時候，她把第一碗盛給我。我也顧不上喝湯，追問她到底在干嘛。
為了有一個顛覆性的開始，她正在一家辣椒種植基地搞創業，賣掉剛還完房貸的房子，帶上這些年的積蓄，成為三個創始人之一。
她說：“我覺得自己仍需要磨難和修行，便決定重新去融入一個陌生的世界，至少沒那么多煩惱，因為工作之外的事情，貌似都沒有那么著急重要。”
我說：“一晃十年就過去了，我們當初讀書總想著有遭一日可以離開這里去大城市生活，你去外面的世界走了一遭，現在又回到了這里。除了高中三年，現在算是我們物理距離最近的一次了。看來緣分還是挺奇妙的，兜兜轉轉這么多年，注定要走到一起的人，又能同桌吃飯。”
她說：“我要結婚了，就在這個國慶節。”
11
“我要結婚了，就在這個國慶節。”
余歡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正在用手機查詢電影的場次，火鍋煮得沸騰，慌亂中夾菜，湯汁濺到我的手上很疼，我確定我沒有聽錯。
她繼續說：“挺好的，今天見了一下你，好像心安了。之前是那種和你一起過馬路，我自己都會緊張的，不是擔心我，是擔心你。”
我說：“我畢竟也是奔三的大叔了。”
她說：“你的話依舊很少，還是疲倦的樣子，不過感覺性情溫和了很多，對待事情沉穩又游刃有余，想法也逐步穩定下來，挺為你開心的。”
我不知道怎么應對這樣的場面，只是想著盡快把點的配菜都吃完，然后離開。
看我不說話只是吃菜，她又給我點了一瓶冰凍的涼茶。
我有些無法理解：“你不是不希望我喝嗎？干嘛還點？”
她說：“因為你喜歡啊，只要是你喜歡的，砒霜也得給你買，只是要稍微控制一下劑量。哎，可能以后也沒有機會了。”
12
余歡帶來一顆炸彈，當著我的面點燃了引線。我匆忙催促服務員埋單，然后撤離了爆炸現場。
余歡執意要和我走到車庫，再自己走回家。我騙她說車停在很遠的地方，就打車去了電影院。她期待我對她說點什么，而我什么都沒有說。
我不祝福你，不是因為我沒風度，而是我此生所有虔誠都在認識你的那個瞬間用光了。那個夏天，我說了無數句想要和你在一起，但事實證明，一切都走向了相反的路口。
我不會出席你的婚禮，因為除了我自己，我找不到合適的結婚禮物送給你。我已經不再純白如一張紙，不夠再為你寫下半行詩。
如果可以，我愿意不再喜歡你。只是在你的世界邊緣寧靜站立，若你不幸，我就在這里。若你幸福，我也在這里。而這一切，都不必對你提起。
我還沒做好準備，你就要聽我講最后一句話了。我挺想用沉默結束這一切，但我知道沉默的滋味，所以我不忍心讓你承受，那就撒個謊吧。
“真心祝福你，祝你隨便買個蘋果都很甜。”
13
電影散場的時候，我給余歡發了兩張照片，那是2008年的夏天偷拍的，是她離開時的背影。
發完之后，我就刪了，每換一個新手機都會小心存放的照片，這一次，清理得很徹底。
面對愛過的人，進入人海以后，能讓她再看你一眼的方式只剩兩種——一蹶不振，等善良的她來憐惜；站到更高更遠的地方，發出最強烈的光，讓她避無可避。
三個小時后，余歡回我一條微信：
是我妄念太深，都要結婚的人了，還搞不清狀況。固執地帶著你的兩本書走，就當是還有你陪伴。時間不會寬恕任何人，且行且過，我會想明白的。
心有千千結，需要一些慢時光來理清楚，重新找到自己，重新開始生活。在鄉下，挺好的，可以完全離開原來的生活和工作，給自己一點空間去消化和消耗，等到沒了，就好了。
今天突然發現你的平和、沉穩還有一點溫柔，很想擁抱一下，一直沒有機會。大概這就是我們，做不對正確的事。
你好就挺好，也不用祝福我了，我會好的。要強的人，都會把自己收拾得干凈利落再出現，放心。
我沒有回復，不打擾，是我最后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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