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是一個頹敗的邊陲小鎮(zhèn),戰(zhàn)火連綿數(shù)日,燒盡這里的生氣。前前后后來了許多人,衣衫襤褸的流民,風塵仆仆的旅人,衣著華貴的富人。有來尋找避難之所,發(fā)覺此地同樣荒敗后悻悻離去的,有步履匆匆經(jīng)過此地片刻不留身的,還有千里迢迢從安樂窩奔來尋找親人骨骸的。
一天,村里來了一行人馬,聲勢浩大如皇帝出巡。方才安頓下來,便立刻找去村長家。
“老人家,村里的人都走的七七七八八,您為何還執(zhí)意留守于此呢?”人馬中出來一個領頭青年,彬彬有禮問道。
“人老咯,折騰不動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只想尋個落葉歸根罷了。”
“老人家,可曾見過畫上的人?”青年跳過寒暄,拿出一張畫像直奔主題。
“不記得咯。”老人呷了一口茶,搖著蒲扇道:“每天都有很多人來,很多人走,走不了的也就只能走到這兒了。即便你們想找人,也是難于登天吶。”
“我只相信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青年堅定道。
老人見狀,咂咂嘴,探身去細看畫上的人,那是一個劍眉星目的俊美青年,騎著高頭大馬,一身金甲銀盔襯出他的意氣風發(fā)。
老人蒼老聲線起伏:“丫頭,這是你情郎?”
被問話的人霎時間紅臉:“都被您看出來了。”一顆頭低的像只剛剛破土的蘑菇。
老人呵呵笑道:“你忘了將自己的耳洞擋一擋。”
那人捂著耳朵把頭低的更低了。
老人哈哈一笑:“有你這樣一位誓死追隨的愛侶,這小伙子便是死也值了。”
那人忽然猛地抬起頭,滿眼錯愕,顫著嘴角艱難地吐字:“他……他……”終究是說不下去,哽咽在喉。
老人點頭,與姑娘四目相對毫無閃爍,“威震四海的霍連霍大將軍又有誰人不識?只是可惜,那夜他行至本村時,已是帶了很重的箭傷,村里僅有的大夫搶救至天明,終是沒能留住……”
他忽然止住,只因為面前的姑娘早已淚流滿面。
他的喉頭滾動了一下,試探性地問:“老朽將那位將軍葬在了自家后院槐樹下,姑娘……要去看一看嗎?”
姑娘沒有答話,只是一個勁地抽泣著,漸漸地變成嚎啕大哭,旁若無人般陷入自己的悲傷世界里。
“他答應過我,會回去陪我放孔明燈的,可是放孔明燈的節(jié)日過了一個又一個,他都沒有回去,我就知道出事了。我只當他是尋到了別的一起放燈的姑娘,可是為什么,他卻偏偏死了呢?”
“寧可他負了我,只要他好好活著。”
姑娘越說哭的越厲害,一雙杏眼早已腫的同核桃一般大小。
老人情不自禁伸出手想要撫摸一下姑娘低垂的頭,卻又立馬縮回去。
“你要去看看他嗎?”他問。
“不了。”姑娘止住哭泣,帶著抽噎道:“就讓他好好睡一覺,這么多年刀光劍影的生活,他一定從沒有好好睡過一覺。現(xiàn)在,就別再打擾他了。”
“我走了。”姑娘起身,對老人深深一拜,“謝謝老伯,收留了他的英魂。”
古舊的木門吱呀一聲,斜風細雨從門縫里灌進來,有幾絲雨落在老人褶皺的臉上。他伸手抹一抹,覺得冰涼刺骨。
(二)
田間小陌上,一隊人馬在風雨中艱難行進。
“等一等——”一聲蒼老的聲音遠遠傳來。
老人呼呼喘著粗氣追上去,不顧禮節(jié)撩起車簾,遞了一只斗笠進去。
電閃雷鳴間面對姑娘茫然的臉,老人深深看她一眼,濃墨似的情緒在眼里翻動,終究只化得一句:“路上可以遮雨用。”
姑娘雙手接過斗笠,扯動嘴角努力綻放出一絲笑:“謝謝老人家。”
車簾放下,人馬繼續(xù)前進,老人靜默在阡陌間,任風雨襲來,直目送車馬漸行漸遠。
遠遠地,車里有人低語:“小姐,為什么不和姑爺相認呢?”
“不能認。”女子凄婉道。“我已經(jīng)看不見他眼里的意氣風發(fā),不想連他最后的尊嚴都奪去。”
車馬搖搖晃晃,女子闔上雙目,眼前浮現(xiàn)來這兒之前母親的擔憂勸阻。
“他已戰(zhàn)死,你可改許他人。我決不允許你再糟蹋自己的前程。”
“母后,他沒有死,他只是中了五毒疆的毒,不能回來見我。”
“你是說你不在乎他如今白發(fā)蒼蒼面容生皺?”
“母后,當你真心愛上一個人的時候,是透過皮相愛上他的所有。”
愛他的風華,也愛他的失意。
高座之上的王后抿緊了唇,冷硬了態(tài)度:“即便你不在乎,也給我適可而止。你以為你的抉擇代表什么,代表王室的尊嚴。你是一個公主,就該擔起你該負的責任。”
滿室燈火輝煌,她淚眼婆娑,卻終是將頭重重磕在玉石地面上,“總得要確認他安好,女兒才能另覓他人。”
從今以后,山水相隔,年華漸去,互不相擾,亦……互不相干。
——————
作者有話說:試著倒敘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