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出口

胡思亂想的日子是一種說不清的折磨，尤其是對一個不知道哪天生命就會突然中止的人來說，這種折磨更可怕。許小蔓覺得心里荒草更茂盛了，一根一根互相纏繞在一起，慢慢向上交織，左右有序地交錯織成一個蒲團，把她捆在中央，讓她喘不過氣來。再這樣下去，身體沒死，自己的心先死了，她急切地想要找到一個出口，能夠讓她透口氣。

“子墨，你人生最大的夢想是什么？”許小蔓整個人都懶懶地陷在沙發里，看上去挺舒服的。

“夢想？你最大的夢想是什么？”郭子墨伸出手輕輕摟了摟許小蔓重新長出來的一頭毛絨絨的短發。扛過了最艱難的第一個療程，頭發已經重新長出來了。

“我的理想，以前我想在四十歲這前賺到足夠的錢，然后環游世界。”許小蔓不假思索答道。

“這個理想不錯，我也喜歡。”郭子墨含笑點了點頭，當作玩笑般認同了。

“我以前真的這么想并且這么規劃的。”許小蔓卻是一臉認真的表情。

“醫生的工資就是做到六十歲也攢不夠那筆錢，你以前的工資到是有這個可能。”郭子墨搖了搖頭，然后又突然醒悟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你不會說你想回去上班吧？不行，不行，你以前那個工作強度太大了，簡直是拿命來換錢。”

“我想把我的夢想提前。”許小蔓的眼神里有一股從來沒有的堅定。

“你是說你要走？”郭子墨轉過了身，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望著許小蔓。

“我想去一趟西藏。”許小蔓對著郭子墨慎重點了點頭。

“不行，那個地方空氣太稀了，萬一有什么高原反應，對你來說有可能是致命的。”郭子墨毫不猶豫地搖了搖頭，堅決反對。

“那是我的理想。”許小蔓再一次強調了自己的決心。

“理想也不行，理想能和命比嗎？”郭子墨有點生氣了，連著音量也加大了。

“我每天呆在這里茍且偷生和等死有什么區別？”許小蔓幽幽的語氣夾著濃濃的絕望，聽上去充滿了傷感。

“是不是我做得不夠好？還是你覺得我們之間這樣不好？”郭子墨沉默了，許久之后才吐出這么一句。

“跟你沒關系，我只是不想讓我最后的一點生命在等死中渡過，那樣我會覺得我這一生真的白來這個世上一趟。我現在只想在死前做幾件自己想做的事，哪怕只做了一件甚至是半件也可以。”許小蔓搖了搖頭。

“別這么想，我不會讓你有事的，一定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郭子墨突然把許小蔓拉進了懷里，不斷地重復著同一句話，話語間還夾進了輕輕的抽泣。

“你怎么了？”許小蔓一愣，郭子墨的反應太出乎她的意料。將近一年的相處，她能夠感覺出來郭子墨并不愛自己，兩個人之間更沒有任何的責任可談。現在提出離開，郭子墨竟然有這么大的反應。

“我沒事。”郭子墨意識到自己一時的失態止住了低泣。

?“我很想知道你為什么要把我接到你家里？”兩個人都不開口，許小蔓先開口打破了這份沉默。

“你在這里，我會覺得自己的心很平靜。”郭子墨長長嘆了口氣，許小蔓太像了，太像了，簡直就像上天安排到他身邊來的。

“如果你實在不想我走，那我就留下來，不過你可別嫌我拖累你。”半年的時間，兩個人之間的交流都是圍著昨晚有沒有睡好？今天有沒有不舒服，藥吃了沒有？郭子墨不煩，許小蔓都覺得煩了。

“去吧，如果有不舒服的，那就馬上回頭。打電話給我，我去接你回來。”郭子墨輕輕嘆了口氣。作為醫生的他很清楚，頻繁進出醫院意味著什么，等在家里或是醫院的日子都是一種磨人的煎熬。

簡單收拾一點行李，把以前的房子托付給郭子墨打理出租。想到離婚的時候鄭志偉凈身出戶，自從生病后，車子就一直停在樓下不曾動過，許小蔓猶豫了下還是把車子開到了鄭志偉的學校，讓傳達室轉交一下鑰匙。工作的合同到期后就沒有再續簽了，公司離開了自己，果然一點事情都沒有。許小蔓查了查自己的銀行賬戶，上面還有十多萬，應該夠自己在外面生活一段時間了。真正決定要走了，才發現原來曾經所謂的牽掛都是自己給自己上的枷瑣，只要心里真正放下，自然就能無牽無掛。

一周以后，許小蔓登上了去廣西的飛機，她接受郭子墨的建議，先不去海拔這么高的地方。去掛林先調整一下，然后轉去麗江，再從云南前往西藏。當飛機沖上云宵后，許小蔓心里有種從來有過的舒坦。雖然癌細胞還在一點、一點侵蝕著她的身體，心靈卻從來沒有如此輕松過。以前她的生活中從來只有工作、工作、工作，連放假都得帶上電腦以備隨時之需，如此漫長到沒有設定歸期的旅行，那只能是一種奢望。一場大病讓她徹底清閑了下來，現在才明白以前自己追求的那種名牌、高薪、主編、跑車、豪宅在生命面前其實根本就是微不足道的。

在外的生活充滿著許多不確定性，卻也樂趣無窮，許小蔓接觸到了很多以前從來想都想不到的人和事。她看到要飯的老人把碗里的食物分了一半給路邊的流浪狗；也碰到一個人背著包坐在馬路邊時，被人當成落難的旅行者，那個好心的司機把她捎到了昆明，不但一分錢沒要，下車時還硬塞給她兩個蘋果一袋面包；她在麗江的酒吧認識了一個叫風子的殘疾的歌手，充滿滄桑的臉孔卻有著穿透力極強的嗓音。許小蔓把自己以前業余時間寫的一首歌曲送給了他，風子拿到當天晚上在酒吧哼唱時，那首歌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鳴，甚至還有人落淚了。

郭子墨的電話從一天一個慢慢變成了三天一個，然后再變成一周或者直接等許小蔓打給他。許小蔓會把拍的照片，遇到的人或事告訴他。起先郭子墨總會在電話那頭聽完后像醫生一樣叮囑她不能太累，如果一有情況，要馬上跟他聯系，然后慢慢地，叮囑少了，有時看到許小蔓興奮的樣子，還會逗她幾句。走出來后，身體不但沒有像以前那樣動不動就會發燒，渾身無力，反而好像適應了一路的奔波。雖然不知道身體里的癌細胞什么時候會爆發，但是許小蔓發現自己的臉色確實比以前整天呆在家里要紅潤得多了。

在麗江休整了一周后，許小蔓坐上了前往西藏汽車。車子從麗江出發后便一直在山路上盤旋，隨著海拔慢慢上升，天空看上去漸漸變得觸手可及，連地平線都仿佛消失了。在別人的驚呼聲中，許小蔓卻覺得呼吸的困難、頭重腳輕、她臉色慘白，身體甚至開始冒冷汗。坐在邊上的人說她是高原反應，司機和幾個老驢友把許小蔓勸回了麗江。

回到城里，隨便找個客棧，把自己扔到床上后一動也不想動，全身的力氣都像被抽干一樣，許小蔓覺得癌細胞似乎在體內爆炸了。掏出手機撥通郭子墨的電話，接起來的卻是一個輕快的女聲。“郭子墨在洗澡，”這話怎么也不適合普通朋友講。

十多分鐘后，郭子墨回電話過來，許小蔓盡量裝作若無其事說著旅途的見聞，絕口不提身體。掛電話前，郭子墨輕輕說了句他的前女友回來了，“挺好的。”許小蔓說完連自己都愣住了，她怎么就說出了挺好兩個字。一陣短暫的寂靜之后，兩人安靜地掛掉了電話。既不像解釋又不像分手，許小蔓嘆了口氣。郭子墨根本不需要向自己解釋什么，兩人之間更無從談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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