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名喚素馨,下個月將會度過我三十周歲的生日。我仍舊孤身一人,并將一直持續到老,到死。
素馨花通體雪白,密密麻麻掛滿枝頭,芳香四溢。母親當初就是愛素馨花的潔白和芬芳,所以給我起了這個名字。
母親也算是半個文藝青年,她很喜歡抄寫這幾句詩:
我生平有過許多快樂的日子,節日之夜我曾同逗樂的人一起哈哈大笑。
雨天灰暗的早晨,我曾低吟過許多閑適的詩歌。
我頸子上還戴過情人親手用醉話編織的黃昏花環。
用吸黑色碳素墨水的鋼筆,在沒有分行線的白色信箋紙上,一筆一畫地寫。抄寫,默寫,重復地寫。
而生活里的油鹽醬醋,衣食住行,母親從來都只是草草地應付,不肯多花一絲一毫的心思。我和父親永遠吃著清湯水的飯菜,穿著不知道從哪搜刮來的舊衣服。
而母親只在她的小書架僅存的那幾本泰戈爾的書上,享受著她的精神盛宴。
2
母親對我疏于照顧,從小到大,我樣樣事情學著自己來。自己定好鬧鐘,自己起來做飯。夏季的暑假,無法打法時間,就趁父母睡著后,找一枚老式耳機插入同樣古老的電視里。沒有空調的夏天,門窗都開著,如果風吹開了他們的房門,我就免不了挨母親一頓狠罵。
于是夏天的午后,我也會離開家。去空曠的草地上追逐蝴蝶。太陽很耀眼,曬在身上火辣辣地疼。但我還是樂此不疲,總比呆在那個壓抑家里強。
我十歲那年暑假,家里來了兩個新玩伴。一個長得很漂亮的大我兩歲的姐姐,叫嬌嬌。沒見到這個姐姐之前,我就常常聽到周圍的親戚朋友夸她漂亮。聽說她媽作風不太好,和她爸離婚了。
姐姐穿了一條亮綠色的裙子,白里透紅的臉龐散發著迷人的光芒。用很溫柔的聲音和我講話。我覺得她像電視劇里走出來的仙女一般。雖然她只有十二歲,身上卻早已有了女人的韻味。
她看看我寬大的筒裙,從腋下拉了拉我的衣服。我順著她的目光透過空蕩蕩的衣服空隙看見我那剛開始發育的鼓鼓的小胸脯,突然覺得羞愧不已。
她的身材玲瓏有致,她已經穿上合身的內衣了。
第二天,嬌姐帶我去買了墊上一層海綿的少女背心。我手忙腳亂地穿上后,看著鼓的更厲害的胸,不知道手腳該往哪放了。但心里卻有了隱隱的自豪。我終于不用再擔心夏天這些薄如嬋翼又寬松到從袖口就快要窺探到全身的衣服了。
3
嬌姐來之前,我和院子里的女孩子們一起玩。她們和我一樣,衣服穿的差不多,腦子里也什么都不懂。去單位的公共廁所,看見廁所里帶血的衛生紙,百思不得其解。誰也不敢回家去問被生活摧殘到脾氣暴戾口出惡言惡語的父母。于是學著樣子把衛生紙折成長方形放進褲子里面,每隔半個小時去趟廁所查看,卻什么都沒有。
有一次我們和單位一位叔叔一起去城里,半路上有人肚子疼要上廁所,找叔叔要紙。叔叔說沒有,給了她零錢讓她去買。我們很納悶,后備箱明明買一大捆,整包整包的,為什么不肯拿給我們呢。
后來我們偷偷地打開一包,從里面拿了一個方方的面包塊放進口袋里。到家后我們偷偷拆開來看,真不是紙呀,里面是棉花一樣的東西。真不知道這東西有什么用。
嬌姐聽說后大笑不止,一改往日的溫柔。她說:你們是不是傻呀!那個叫衛生巾!女人下面流血叫來大姨媽!我已經來了,你們也很快的,這樣就變成女人嘍。
4
還沒有等來成為女性標志的大姨媽的到來。我被騷擾了。我和父親去一個非常擁擠的小商品批發市場買東西。人擠人,擠的很厲害。我熱得渾身出汗,只好脫掉了外面的棉襖,里面是一件貼身毛衣。這件毛衣也是姐姐說她穿不了給我的。黑白條紋,彈性很好,我非常喜歡。配上姐姐陪我一起買的小內衣,我也像個小女人啦。
我跟在父親身后奮力住前擠。突然感覺胸前很痛。我下意識地緊緊地抓住了身邊的這個人。其實我當時根本不明白發生什么,只是下意識這樣做了,然后迅速使勁閃了這個人兩巴掌。周圍擁擠的人群瞬間安靜下來,人們都佇足圍觀。父親問我怎么了。
我強作鎮定說:他是小偷,要偷我的東西。然后就哇的一聲哭了。
圍觀的人議論紛紛:這小姑娘真是夠兇的。
趁亂,這個人跑掉了。人們紛紛散開。我和爸爸回家了。
我不知道自己當時哪里來的力氣和勇氣,怎么能抓住那個人。一切都很快,快來我來不及反應。我甚至不明白發生了什么。
回家當晚,聽到父親和母親爭吵。爸爸說:孩子大了,你作為母親該跟她講一些東西了。媽媽卻說:她還小。要不是和那個姐姐混在一起,穿什么內衣和緊身衣,怎么會招來這種事情。
5
母親還是剪短了我好不容易才蓄起來剛剛過肩的頭發。理由是女孩子不能留長發,妖里妖氣的。母親給我買的所有衣服都非常中性,理由是,你穿了弟弟還能穿。
父親帶我到市里的親堂姐家過暑假,看著我包里一色的短袖短褲,再看看穿了一套短袖襯衣短裝西褲打著領帶的我,嘆了口氣。走的時候,父親給了堂姐一些錢,讓堂姐帶我去買條好看的裙子。可堂姐看著我這幅怪里怪氣的打扮,和她同學聯合起來欺負我,罵我是個男人婆。
我偷偷打電話給母親,她卻覺得這只是我和堂姐之間的小矛盾,不是什么大事,要我安心呆在那里。說她很忙,根本顧不上我。
第三天,我實在無法忍受,就離家出走了。能去哪里呢,自己的家也不能回。想來想去,我想到了嬌嬌姐,給她家里打了電話。
嬌姐家也在市里,離堂姐也不遠。嬌姐媽媽很快來接我了。
嬌姐對我也很好,拿自己的裙子給我穿,把我打扮漂漂亮亮的,我都快要認不出自己了。
嬌姐家就她和她媽媽兩個人,家里布置的很溫馨,好吃的東西很多。只是總是會來一些奇怪的男人。
有時候有人來,嬌姐的媽媽就會給我們一點錢,讓我們去附近的公園玩晚一些再回家。
有一次我們逛遍了公園的每一個角落還是百無聊賴只好先回家。嬌姐媽媽的房門從里面反鎖著,我們突發奇想,從陽臺繞到窗戶邊去偷看。大白天的窗簾也拉著,但是沒有拉嚴實。通過縫隙,我們看到了讓眼紅心跳的一幕。
6
我似乎明白了他們口中所說的作風不好是什么意思了。
可嬌姐和她媽媽都對我很好,而且很溫柔。這種溫柔我的整個人生里還沒有享受過呢。
只是沒想到,我一生的改變也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
一天,我和嬌姐兩人在家里玩。一個常來的叔叔來找嬌姐的媽媽,嬌姐媽媽不知去了哪里很久都沒有回來。這個叔叔一直在家等著,他走來走去晃了二十分鐘,眼光開始在我和嬌姐身上打轉轉。
待我們被他看的渾身發毛驚覺不妙時,他一個箭步把門反鎖上。他把我和嬌姐都拖到臥室的床上。我們叫的歇斯底里,拳打腳踢卻連他的一只手都敵不過。
不知道是因為在糾纏過程中撞到了頭還是因為體力不支,我很快暈了過去。
待我醒來時,嬌姐蜷縮在墻角瑟瑟發抖。警察在做筆錄,嬌姐媽媽邊哭邊罵。屋里屋外圍滿了人。
我渾身酸痛,強撐著身體挪到嬌姐身旁,嬌姐大喊: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7
母親把我接了回去。一路上,母親沒和我說一句話,鄰居們也對我指指點點。到家后,母親扇了我兩巴掌,“我早就說過,叫你不要和那個婊子一家來往,這下倒好,自己送上門去了。”“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我真希望沒生你這個女兒。”
我還沒來得及和媽媽講,其實我并沒有受到侵犯。可我知道,媽媽她在乎的只是自己的名聲。人言可畏,事實的真相根本不重要。
而且,嬌嬌姐已經這樣了,我急于撇清自己就等于孤立她背叛她了。
讓她一個人承受這些,我不忍心。
雖然嬌姐已神經錯亂到不認識我了。
兩個月后,我聽說嬌姐懷孕了。又過了一個月,我聽說,嬌姐自殺了。
我知道,是小城的人逼死了她。
小城的人也快要逼死我了。
可我偏不讓他們如愿。我知道,母親也盼著我去死,她覺得我沾污了他給我起的素馨這個名字。她一直向住的都是愛情中的柏拉圖,而且她心里的那個人也并不是父親。從我懂事起,他們就已經在床上劃好了三八線,各自倚著床邊入眠。
她一直希望我是她永遠的小娃娃,不會長大,不會發育,不會通曉男女之事。她不告訴我女人的生理特征,無視我的發育。在我第一次穿上內衣后,她瞥了我一眼,我感受到了她的不滿。
也許她恨她自己最終嫁給了父親。所以連帶我也一起恨著。
8
多年后,我終于知道,嬌姐的父親就是母親第一次愛的人。嬌姐媽媽和母親本就是親戚,而且頗為投緣,一度走得很近。
后來在母親的刻意回避中,我和嬌姐家本一生也不會有交集。
可陰差陽錯,嬌姐在另一不知情的親戚家玩,而親戚臨時接到通知需要下鄉,只好把兩個孩子一起送到了我家。
母親本來要拒絕的,又怕橫生枝節。
那首素馨花的詩,是那個男人喜歡的。
那些書,都是那個男人送的。
我似乎理解了母親。她不希望我早熟,早早地通曉男女之事,早早地動情然后又慘敗地度過灰暗的一生。
她試圖阻止我長大。
可這一切并不可逆。
在家痛苦地捱到十五歲,我遠走他鄉。
年近三十,我試過很多次戀愛。可男人只要一靠近我,我就頭皮發麻。再靠近一些,我就想要嘔吐。這種狀態會伴隨我多久,也許一直到老到死吧。
每個午夜夢回,嬌姐凄厲的呼喊都會響徹我的耳畔。
我有幸茍延殘喘地活著,卻要孤獨終老。
我也想過去死,可十五年的歲月我已習慣。
就這樣吧。一個人,到永遠。
素馨花敗,我已不在。
21天日更訓練營第11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