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烏蘭布和沙漠聽布谷鳥叫

文章系原創非首發,首發個人公眾號,ID趙文元,文責自負。

那個難題把律師魏愛民從睡夢中揪出來:上班前必須做出決定!他摁亮手機一看,三點半。遲疑了一下,丟下手機。干澀的眼瞪著屋頂的那只六角型吊燈黑乎乎的輪廓,用眼睛估量著那六條邊是不是相等。燈面的弧線中間,有指肚大一點模糊的亮色,像粘了些許銀粉。他想起前妻幾次嚷著要換了它,說它古板……

他拿起手機摁亮。四點。遲疑了一會兒,給詩友云中龍發條微信:局長大人,準備好了嗎?發完頓了頓,就一不做二不羞地果斷起來,給詩友姹紫嫣紅發條微信:美女,準備好了嗎?給詩友海闊天空發一條微信:浪里白條,今年漁汛怎么樣?你能來嗎?發完,把手機丟在床上,像點著炮捻子的孩子似的逃進了衛生間,半天才出來,戰戰兢兢地到了床前,拿起手機摁亮一看,四點半了,沒有回信。

他把手機丟在床上,五指深深地往稀疏的頭發里抽插著,眼珠子漫無目的地一骨碌、一骨碌。忽地,他進了衛生間,拿起吸塵器,把屋里的燈統統打開,開始大清除。

很久不動火的廚房里,幾只蟑螂莫名地讓他惱火。為殲滅它們,碰翻了三只細瓷碗、四只雕花盤;盆和勺子從櫥柜里乒乒乓乓地跌到了地上……

蟑螂的尸體讓他惡心,連同雪白的手套一起丟進了垃圾簍里。他下意識地拍著手,望著垃圾簍,想著是不是該把廚柜里的東西換了?忽地,他匆匆忙忙跑到床前拿手機摁亮了。五點二十了,沒有信息。他像又白跑了一趟的等車人那樣一臉郁躁無奈,丟下手機,進了衛生間。

砰地一聲衛生間的門被撞開。他一手鈴著那件米黃色的浴衣奔到床邊,拿起手機摁亮。五點四十了。沒信息。

黑色的手機沉悶地落在白色的床上,略微顛了顛。

他吹毛求疵地把浴衣披在身上。茫然了一會兒,一盞一盞地滅燈。每個開關都脆生生地啪一聲,像最后告別轉身離去時那凄涼的一瞥。黑暗一截一截地向他逼近。最后一盞燈了,他看著燈,看著黑暗,一點一點地往下摁開關。無可奈何的一聲啪后,黑暗瞬間吞沒了他。

他覺得自己在虛無之中。他在地毯上無聲地走。漸漸地,他看清了地毯上白色的荷花。他就像小孩踩著雜色花磚中的一色磚頭走那樣踩著花走。這地毯前妻特喜歡。是的,自己身上這件浴衣前妻也特喜歡……他忽地惱火自己怎么想開前妻了,就一恍然,慌慌張張走到床前,拿起手機摁亮。六點二十,沒有信息。

他的右肘遲疑地轉向床,正要撂下手機,手機卻叮鈴一聲脆響。他急忙點開微信。云中龍回信:我早把休假調整到初夏了,我可不敢犯法。老弟,你準備好沒?

他失望地耷拉下眼皮,下嘴唇頂著上嘴唇要碰住了鼻尖。叮鈴,手機又一聲脆響。他急忙點開。是姹紫嫣紅的回信:正準備從倫敦飛北京。我可不敢犯法。

他懶懶地往床上撂手機。要脫手時,又拿在了手里,背抄著手在地下踱來踱去。忽地,他發現自己在踱著一個8字!就認真地要把8字踱好。

手機叮鈴一聲脆響。他剎住步子,打開微信。海闊天空回信:老兄,漁汛是好,但我不敢犯法呀!

他氣惱地把手機向床上一扔。手機劃出一條黑色的弧線,沉悶地落在了床上,反彈了一下。猛然間,他感到山塌下來一般得累,蹣跚到窗前,臉朝下栽倒在床上。一會兒,他胸口憋得慌,只得面朝上躺下,卻閉不上眼。就頭枕著雙手,瞪著蒙蒙發亮的窗簾。忽地,他覺得窗簾異常陌生,還跟樹一樣是有生命的!他的目光驚訝地游移起來,看到哪一件家具都覺得人家不但異常陌生,也是有生命的。不由得用腳跟敲敲床。床反彈著他的腳跟發出無聲的抗議。他覺得屋里的一切在等著自己這個入侵者離去。

他坐起來,從右大腿下摸出手機,艱難地撥通了鶴仁的電話。身子抱歉地彎下來,客氣地跟口音還像夢囈似的鶴仁客套了一會兒,支支吾吾地說,社長大人呀,我這次怕是非犯法不可了。你看,是這么回事:我接手的這個案子再過六天就要開庭了……就是那個兇手被槍斃了十年,今年有人供認自己才是真兇的奸殺案……對對。雖然聚完三天會,還有三天的準備時間,但在這節骨眼兒上,浪費三天的時間是致命的,除了敗訴會讓我失去一個再上一層樓的機會外,還會影響了這兇手的命運……呵呵,鶴仁兄,我信佛,即使一個人確實該千刀萬剮,我也會盡力讓他活下來的。況且他主動交代以前的罪行就是想立功活命呀……

鶴仁的聲音洪亮起來了,說,玉玲瓏老弟,沒事沒事。事業為重,來日方長嘛。

他覺得穿著褪了色的灰色中山服,綰著皺巴巴的藍色褲子,青筋暴露的小腿和腳上沾著泥巴,身子骨精廋的鶴仁,就站在自己的面前,不由的汗顏。因為他完全可以把案子移交給自己的競爭對手張宇,他會辦理得和自己一樣好。但他很不甘心:同事們會說自己是實在無能為力了才把案子移交出去的,還會笑話自己當初拼命地把這個案子爭取到手,就是為了給張宇做嫁妝!

他愧疚地支支吾吾道,鶴仁兄呀,我這頭一開,咱定的那條法也就作廢了。這……鶴仁豁達地說,嗨!咱那是開玩笑的,你別當真,事業要緊。

但他知道詩社的社友們是當真的。那是五年前的第一次聚會。最后那天的酒宴上,酒熱耳酣、難舍難分的社友們紛紛說定,每年大家聚一次,由社長鶴仁定時間定地點。最后,云中龍站起來,大肚子向前挺著,舉起酒杯朗聲說,我提議,聚會定成咱布谷鳥詩社的法定節,任何社友不得以任何借口推脫不來。他頭頂上的那綹頑強地要站起來的頭發威嚴地抖著。十五只酒杯碰在一起的聲音又響在他的耳邊。

但是,鶴仁給了他個梯子,他還是趕緊就坡下驢了。說了些抱歉的話,掛了電話,長出口氣。可馬上覺得自己的解脫同讓別人頂罪成功的人那樣的解脫是一樣的。羞得他就想遠遠地逃離自己,逃離聽見自己跟鶴仁通話的屋子和屋里的一切。他趕緊穿戴起來。


車上了街。霧霾更大。他小心翼翼地開著……萬里碧空下是一波追一波的麥浪。忽地,布谷布谷——布谷布谷聲傳來……他不由得扭頭看左面的車窗,滿眼的霧霾。

今年詩社的活動是于陰歷五月初九芒種那天,去鶴仁的家鄉烏蘭布和沙漠聽布谷鳥叫。

霧霾里猛然冒出兩只熬了夜的眼似的車尾燈。他一個急剎車。

這一次霧霾持續了三天了。

他乘電梯到了富源大廈的二十一層。一跨出電梯就進入了戰時狀態。走廊里只響著他帶回音的腳步聲。一扇又一扇黑漆漆的門后面是一張張什么樣的臉?他瞥了一眼張宇辦公室的門。門上墨綠底色的牌子上,金閃閃的張宇的名字也回敬了他一眼。

他關上辦公室的門,習慣地看向窗戶,揉了揉鼻子代替了開窗的動作。

矮他一個頭頂的青色的文件柜靠著東墻,離北墻一尺。他從里面拿出那冊封面上貼著“(二)”的原始卷宗,放到辦公桌上坐下。揪著夾在卷宗中的那根紅線一掀,翻開卷宗。一股陳紙味撲鼻而來。

……我在路邊的玉米地里趴了不大一會兒,那女人果然騎著自行車過來了。一從我眼前過去,我撲出來一把拉住自行車的后架。自行車和那女人都摔倒了。沒等她站起來,我過去用胳膊勒住她的脖子,把她拖進了玉米地……一大洼水里,他、云中龍、鶴仁、海闊天空,穿著水淋淋、泥糊糊的衣服,赤著腳,滿水洼大呼小叫地逮魚。姹紫嫣紅她們站在水洼邊上當啦啦隊。云中龍一顛一顛的大肚子惹得她們直笑。誰抓住了魚,就給她們扔過去。她們攢成一堆,興奮又膽怯地又叫又笑,眼睜睜地看著渾身閃著光澤的魚兒三蹦兩跳又入了水,氣得他們直罵她們沒用……我又掐昏了她,解開她的褲帶,把她黑色的緊身褲褪到她的腳腕。她又醒過來了……鶴仁吆喝大家在水洼的西邊撒成一條散兵線,一起把渾水踏得啪嗒啪嗒直響,把手拍得放鞭炮了似的響。一條一條魚脊梁慌慌張張地扭著,往水洼東面去了。等水面窄了,大家在水里坐成一排,叉開腿,兩腳與兩邊鄰居的腳并在一起,大呼小叫地互相呼應著,用手撐著身后泥糊糊的水底往前推著身子,同時努力不讓腿和屁股離開水底。誰的腿被魚撞著了,大叫一聲,雙手過去一摟。所有的人都停下來緊張地看著他。等他罵一聲龜孫子又跑了,大家又繼續往前推著各自的身子。討厭的吸蠓盯著人的臉嗡嗡著。誰揮手去打,就會揚起一道水練,飛在了鄰居的臉上。水面越來越小,那幾條亂扭著的黑色閃亮的魚脊梁攢在了一起……我撲出來一把拉住自行車的后架。自行車和那女人都摔倒了。沒等她站起來,我過去用胳膊勒住她的脖子,把她拖進了玉米地,豁著玉米往里鉆。覺得她不掙扎了,才放開她……云中龍扶著步犁光滑的把子,把牛皮鞭子甩得呼呼響。鞭稍在兩頭騾子的頭上啪啪炸響,你能看見透明的空氣被炸得翻翻滾滾。兩頭騾子害怕地抿下耳朵,甩著頭。他每甩一鞭子,就得兒——球!地吆喝一聲。飽和著野草、玉米茬、泥土的氣息的野風,把他的頭發吹得像旗幟一樣飄揚著。他不時洋洋得意地斜睨著他們問,怎么樣?哼哼,當年我們村的老把式都給我豎大拇指呢!他不服氣地喊,來來來,看我的!……她拖進了玉米地,豁著玉米往里鉆。覺得她不掙扎了,才放開她,趕緊去把她的自行車推進玉米地放倒,才又鉆到她身邊。她又醒過來了……布谷布谷——布谷布谷。布谷鳥又在前面的樹上叫開了。他朝學校的方向望了望,趟著麥子向那棵樹葉鱗光閃閃的柳樹走去。近了、近了,他的腳步輕了、輕了!但布谷鳥又不叫了。他正茫然地站著,布谷鳥又在前面叫開了……玉米地里趴了不大一會兒,那女人果然騎著自行車過來了。一從我眼前過去,我撲出來一把……

他啪地一聲把卷宗合上,從卷宗里竄出一股說不清是什么的細屑。他騰地站起,椅子無聲地向后逃開。他在辦公室里大踏步地來回走,仿佛要甩開什么。忽地他停在窗前,抓住窗上的把手。街對面的馫金大廈隱約可見。他垂下手,低頭慢慢地來回走。

他打開電腦,在百度里查布谷鳥。

布谷鳥體形大小和鴿子相仿,但較細長,上體暗灰色,腹部布滿了橫斑。腳有四趾,二趾向前,二趾向后。飛行急速無聲。芒種前后,幾乎晝夜都能聽到它那宏亮而多少有點凄涼的叫聲,叫聲特點是四聲一度——“布谷布谷,布谷布谷”、“快快割麥!快快割麥!”、“快快播谷!快快播谷!”所以俗稱布谷鳥。炎帝少女女娃,也就是我們熟知的"精衛",飛從"發鳩山",化為布谷鳥。同時,它也是春神句芒的使者和化身,與燕子都是男根的象征,古代農村在春節對其祭,以祈生育。

圖片上的布谷鳥是個花臉。褐色的脖子上和白色的胸脯上都有橫斑紋。深褐色的翅膀上是類似于老虎那樣的橫斑紋。農村長大的自己還真沒看見過布谷鳥。

他靠在椅背上,盯著布谷鳥的圖片出了一會兒神。關了電腦、翻開卷宗,卻找不到讀在了哪兒。他估摸著把卷宗一次揭過一沓子后,一頁一頁瀏覽著翻。一頁紙嘶一聲從底邊的中間撕開個口子。他終于翻到了該看的那頁,埋頭看起來。

……我發現一個女的經常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從那片玉米地中間的小路上過。那天中午,我在宿舍怎么也睡不著,就翻過廠子的院墻……他們各自揪了一把出穗的菅草,盤腿坐成一圈(姹紫嫣紅不會盤腿,跪坐著),互相取笑著比賽編草籠子。不遠處的草地上蛐蛐一聲一聲地叫著。忽地,布谷布谷——布谷布谷聲從遠處傳來。大伙都停下手,一齊循聲望去……我剝下她的襯衣,捋成一條,繞在她的脖子上勒……

他又啪地合上卷宗,一股說不清是什么東西的細屑從卷宗里又竄出來。他把卷宗一推,撞在了電腦上。他站起來,手腕頂在腰眼上來回地走。文件柜碰著了他的肘子。他光火起來,把文件柜吃力地往北墻挪。里面的書和文件乒乒乓乓地亂響。

文件柜頂住了北墻。他把里面的書和文件整理好了,坐回辦公桌前,望著電腦前歪著的卷宗發了一會兒呆,把卷宗放進了文件柜。

他隔著玻璃望著強奸殺人犯蘇靖,要他再講一遍作案過程。蘇靖不解地看看他,順從地講開了。

他見到的第一個殺人犯雖然是一個瘦小猥瑣的男青年,目光像耗子的目光似的畏縮躲閃,但他身上不時起雞皮疙瘩。蘇靖牛高馬大、顴骨突出、兩腮無肉;閃閃爍爍的目光中不時射出一枚釘子來,他卻沒一點不適的感覺。

蘇靖的聲音渾濁,讓他想起陰溝里的水。

……我下班了沒事兒就四處轉悠。有一天轉進玉米地,見一個女人騎著自行車獨自一人從那條小路上走。她走近了。我估摸她有三十五六歲吧。我留心了幾天,發覺她總是下午三點多從這里過……布谷布谷——布谷布谷。平野里鶴仁、云中龍他們趟著麥浪悄悄地接近著不遠處的三顆柳樹。布谷鳥一定在中間的那棵樹上!越接近那三棵樹,他們越縮著身子,腳步高抬輕放。唉,布谷鳥忽地不叫了……我當時不想掐死她,可她一哭我就慌了……他們又向遠處傳來布谷鳥的叫聲的一棵楊樹跑去……我怕她不死,把她的襯衣脫下了,捋成一條……

蘇靖泛著青光的禿頭讓他煩,又不愿看著蘇靖的眼,更討厭他扁平的鼻孔里鉆出來的幾根粗野的毛和長長的馬牙,就看著蘇靖窄窄的額頭。但蘇靖說話老是眉頭一挑一挑的,幾字型的額紋就蛇一樣蠕動著。他忽地覺得蘇靖額紋頂上那顆暗紅的痣是只蒼蠅,在吸食額紋里的腐水!——這個人散發出了死人的氣味!……忽霎!鶴仁他們在離那棵樹一百米遠時剎住腳,靜下來,然后貓一樣縮著身子往過踅……呯一聲,蘇靖腦漿迸裂!他嚇得騰地站起來,見蘇靖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他躲開蘇靖的目光,低聲說,今天就講到這里吧。


在李所長辦公室跟張宇一辦理完案件交接手續他就坐進車里查航班,果然還禁飛。火車呢,不用查,誤過了今天中午這趟,坐哪趟車都得耽誤一天。

終于有一位出租車司機,瞅了瞅車窗外的霧霾,說,五千塊。他說好,但你的晝夜不停地跑,后天一早才能趕到烏蘭布和。怎么看都是一臉豬相的司機,厚墩墩的眼皮眨了一下,說,再加兩千,我雇兩個司機。

國道上雖然沒有監控,但蓋滿了形形色色的車,慢騰騰地走。三個司機瞪著霧霾,輪替著玩超車。

他喝礦泉水時手心疼,一看,指甲把手心掐破了。

看看快到呼和浩特了,路上卻停滿了車。他下車一問,聽說是前面十輛車追尾、相撞。他瘋了一樣從車輛的縫隙中往前鉆,想把那十輛車幾腳踢下路壕去。他聽見一聲布谷鳥的叫聲,不由得走到路邊向田野里張望。霧霾中怎么看都覺得路下面的麥地中間有一條與國道同向的土路,就跳過積水的路壕,趟過齊膝的麥地,查看了一番坑坑洼洼的土路。找到一條從土路通到路壕的小渠,覺得車叉著兩面的渠壩能走。

他和“豬相”說,咱從路下面的那條土路上繞到車禍前面去,不就暢通無阻了?“豬相”趴在車窗上問他怎么繞?他說,這路基坡度緩,車能下到路壕,從前面那條小渠的壩上就能上了那條土路。

“豬相”下了車,站在路基上望望路壕,說,車是能下去,但壕里有水,車走不出去,就轉身上了車。他望了一會兒田野,轉身對“豬相”說,這好辦,我去村子里雇拖拉機來拽車。“豬相”把身子往車里縮了縮,盯著他問,大哥,你……不是在逃犯吧?他怔了怔,失笑道,你看我像嗎?呵呵,我不是跟你說了嘛,我姥姥不行了,要見我最后一面的。“豬相”淡淡的眉毛壓下來,越發厚了的上眼皮把眼擠成了一條縫兒,犀利地盯著他,說,大哥,你說實話,要不,我不載你了。他臉色蒼白,掃了一眼霧霾。布谷鳥的叫聲傳來。他紅著臉吞吞吐吐地說,我和幾個詩友說好了,明天在烏蘭布和沙漠聽布谷鳥叫。

“豬相”擰著眉頭聽他說完,忽地把頭探出車窗外,指著遠處問,是不是就這布谷布谷的聲音?他轉頭看了一下身后說是。“豬相”把身子慢慢地撤回車里,厚厚的上眼皮向眼窩里面卷著,盯緊了他。車里那位喉結如桃的司機鼻音濃重的罵聲傳出來,他媽的,你怎么拉了個白癡?另一個面團臉的司機的聲音平靜地傳出來,管他白癡不白癡的,他手里的錢跟咱的錢一樣。“豬相”下意識地捏了捏懷里的黑包,忽地笑道,就是。喂,老兄,加價。他把身子彎向“豬相”問,多少錢?“豬相”晃著兩跟手指說,兩千。他說好,到了目的地給你。

三個司機都下了車,查看了一番路基的坡度和路壕里的水。“喉結如桃”拍著“豬相”的肩膀,瞟著他說,有意思,反正沒事,咱就跟這位老兄瘋一回吧。“豬相”綻開一臉惡作劇的笑,對他說,大哥,你這就去附近的村子里雇拖拉機去吧,咱爭取時間嘛。

他聽著不時響起來的布谷鳥的叫聲,在土路上跑一陣走一陣,就進了一個村子里,迎面碰上一位頭兩邊剃得精光,中間豎著雞冠似的一叢黃頭發的小伙子,問小伙子村里誰家有拖拉機。小伙子眨巴了一下眼,說,車坎住了還是翻了?呵呵,四輪車就能拉出來。我們村沒有拖拉機。他問多少錢?“雞冠”把身子的重心移到右腿,抱起胳膊說,怎么也得五百吧。他說好,拉開棕紅色的提包,點好五百塊錢,抬頭遞向小伙子。小伙子盯著他,遲疑地接過錢來。與其說他是在數錢,不如說是在捏這五張錢是不是真的。數完了還捏著錢甩了一下。忽地,小伙子一下子把錢揣進兜里,叫一聲你跟我來。

在一處寬敞的院子里,四輪車突突地暴叫著,煙洞噴著黑煙,渾身震顫著。等四輪車的突突聲平靜了,“雞冠”從南房里拿出一盤酒杯粗細的繩子,套在駕駛椅的椅背上。讓他坐在大輪上面的板上,載著他顛顛簸簸來到那條小渠邊。車輪叉著一條渠壩走,來到路壕前。

那輛車還在路上。他跑上去問原因。車里的三個司機都瞪大了眼看他。“喉結如桃”下了車,望了望不遠處路壕邊的四輪車,瞟著他,沖車里的伙伴說,弟兄們,看來咱不跟大哥瘋一次是不行了。開車吧。

車小心地下了路壕,沒走多遠就坎住了。“雞冠”看了看水快要漫上腳踏板的轎車,對他說,一輛四輪車拉不動。他只得答應再雇一輛四輪車。“雞冠”在地堰子上來回走著打完電話。很快又來了一輛四輪車,停在“雞冠”的四輪車旁。車上下來一位走開路八叉著腿的小伙子。

兩輛四輪車終于把轎車拉上了土路。“雞冠”告訴他們,順著土路往前走上五里路,有個上國道的路口。

轎車底不時砰砰地被路面撞得響。“豬相”心疼得直叫。他裝作沒聽見,不錯眼地從“豬相”的后背與椅背形成的旮旯里望著“豬相”那邊的車窗外。

果然有個通向國道的路口。望望霧霾中那不見首尾的車龍,他們只得繼續順著土路向西走。忽地“豬相”看著導航器說,老兄,咱向西北走開了。他探頭從“豬相”的胸前向“豬相”那邊的車窗外望去,霧霾里只有隱約的樹影兒。他說,再走走或許又向西了。

又顛簸了一小時,“豬相”停下車說,老兄,不對勁兒。幾個人下車向前后探看。他發現前面有一條通向西南的小路。顯見得是一條廢棄的小渠走成的,車得叉著小路兩邊的渠壩走。

“豬相”不答應,說,老兄,坎住就麻煩了。我說老兄,咱這不聽了一路布谷鳥叫了嘛,你就別去了。他聽了聽布谷鳥叫,說,不行,我不能失約。“喉結如桃”說,得,咱陪這位老兄就瘋到底吧。“面團臉”揶揄道,就是,這樣守約的人不多見。

車叉著小路往前走,“面團臉”起哄道,我說,咱就照著這個方向直走,不管遇上什么。都不改方向。呵呵,一定好玩。怎么樣?“喉結如桃”說,遇上人呢?“面團臉”搗他一拳,別抬杠!我說得是真的,咱要瘋就瘋出個樣兒來。你們敢不敢?“喉結如桃”說,誰怕誰呀。他說別誤了事。“喉結如桃”說,說不定還歪打正著呢。老兄,你怕了?他囁嚅著說不怕。三個人就看著“豬相”。“豬相”握著方向盤,眼盯了前方一會兒說,好,誰怕誰!話沒落,車一震,向右一傾斜,走不動了。

四個人下車一看,右邊的兩只輪子凌空了。“豬相”氣得直罵,那兩位司機卻樂得拍手。他趕緊說,我去附近的村子買一把鍬來。

他聽著布谷鳥的叫聲,跑一陣走一陣。見一老一少兩個農民隔著一塊兒麥地在挖渠。不由分說,跑過去要買人家的鍬。老農民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拄著鍬開玩笑地說,一張一百。他丟給人家兩張大團結,從兩人手里奪過鍬就走。

四個人輪替著鉆進車底掏。車輪著了地。又把前面的渠壩鏟平了,直到渠壩的寬度又能叉住了車,才上車往前走。那兩個農民還一人捏著一張大團結站在那里。

同舟共濟讓四個人像四個一起干壞事的少年一樣親密無間起來。他給他們講詩社每次聚會的故事。他們拍著他的肩膀說,哈哈,跟你一樣的白癡還真不少。這不,把我們也變成白癡了!哈哈!他也知道了這是三個在城市長大的農二代,農村對他們來說只是個名詞了。

正彎著腰挖車底下的土的“喉結如桃”直叫疼。原來,他手上攢起來的水泡破了!他們三個看著自己手上的水泡,畏縮著都不去拿鍬。“喉結如桃”不干了,大吵大鬧。沒辦法,挨個兒干吧。很快的,就都疼得叫起來,“喉結如桃”高興得直笑。

他們遇上一條往西去的土路。“喉結如桃”說,不行,咱就這么走。他們三個互相看看,說,走就走,誰怕誰!

一條一米多寬、滿渠黃河水的渠橫在車前。涵管橋太窄了。他后怕地說,萬幸澆麥地的水才下來,要不,咱可是陷在一片澤國里了。三個人斜睨著他說,老兄,我們可是膽小如鼠呀。他知道跟沒見過虎的人談虎是對牛彈琴了。四個人在暮色蒼茫中四處探看,找不到能繞過渠去的合適地方。他們在橋前碰頭了,一商量,只能乘野地里沒人,砍三棵碗口粗的樹,架在渠上,撐著車輪往過走了。

在布谷鳥的叫聲中,四個人輪替著用鍬砍倒了三棵樹。估摸著車輪落腳的地方,在渠壩兩邊挖個淺坑,把三棵樹的兩頭架在淺坑里。“豬相”把車向后退了十幾米,然后猛地加速,轟一聲沖過渠去。車斜著身顛起老高,落下來,又顛了兩下,停住了。他們跑過去一看,三棵樹斷了。他們后怕地歡呼了幾聲,向車跑去。忽地,他折回來,在三棵斷樹下都壓了一百塊錢,才跑到車前。他們問他干啥呢?他紅著臉說給農民放下了樹錢。“喉結如桃”不滿地說,瘋就是瘋嘛,真是的。另外兩位沒吭聲。

路越走越窄,車輪幾乎壓住了兩邊的莊稼。車燈把前面的黑暗挖出了兩個望遠鏡鏡頭似的大洞。洞里霧霾沉沉。“喉結如桃”說,這么晚了,布谷鳥咋還叫呀,它不睡覺?他說明天是芒種。在芒種前后,布谷鳥白天夜里叫個不停,在催人們趕緊播種。“喉結如桃”問,芒種是什么玩意兒?他說是節令。“喉結如桃”又問,節令是什么?他瞅瞅他,說,給你說你也不知道,聽布谷鳥叫吧。“喉結如桃”見他一副打死也不再開口的樣兒,就悻悻地說,你別說,聽著這鳥的叫聲,心里覺得真親切。他得意地說,那是。

“豬相”停下了車,說,老兄,你看。車前面是被燈光照得耀眼的麥苗。“喉結如桃”“面團臉”都說,看什么看,勇往直前。他想了想,說,應該離國道不遠了。這樣吧,每碾過一塊麥地,我賠一百塊錢。“面團臉”說,好吧,聽說農民也很苦的。“豬相”說,老兄呀,你是好心,可是,萬一離國道很遠呢?這么吧,每塊地放五十吧。他為難地說,自動取款機里都是一百的票子呀。“喉結如桃”說,在票子上寫上“一家一半”,放在兩家中間的地堰子上。只是誰昧了良心,咱就沒辦法了。“面團臉”說,那樣會引起爭斗,還不如不給留錢呢。我見過草被碾倒了,過幾天就站起來了。麥子估計也一樣。

三個人都看著他。他為難地說,我要是不放錢,你們會覺得我剛才說的話只是說說而已,要是放呢,確實是會引起爭斗。要是出了人命,真是天大的罪過。“豬相”想了想,從兜里摸出一枚硬幣來,說,看好了:我拋起來,它落下來,要是正面朝上,你就放錢。

四個人走進車燈光里,踩倒盆大一片麥苗。“豬相”拋起硬幣,四個人隨著它的落下彎下腰向它一看,叉叉丫丫的麥苗影子中,它正面朝上斜躺著。

三個人替他難過地看著他。“面團臉”說,這樣吧,老兄,把大團結撕成兩半,他們自然會互相找對方的。他說,破壞人民幣是犯法的!“喉結如桃”毛了,斜視著他嚷,你咋連我們的瘋勁兒足都沒有呢?瞻前顧后那能叫瘋了?依著我,一分錢也不給放,就是要農民們來追我們,那才過癮呢!他囁嚅著說,那好吧。

車走進了麥地,能聽見麥苗刷著車底、車身的沙沙聲。一過地堰子,前輪凌空了。他和“喉結如桃”“面團臉”就掏平地堰子。車過去了,他們又往好攏地堰子。剛直起腰來,車又在下一個地堰子上翹著頭不動了……

就這么,三個人扛著鍬跟著車走,他如法放著錢。雞叫了,車燈光前還是霧茫茫的。幾個人就研究導航器,是不是它壞了?要是看見北斗星也行,可惜夜空像被深灰色的布給蒙起來了。最后,他們誰都不想示弱,決定前面就是懸崖絕壁,繼續這么走下去。

他們連說有意思。雖然腿肚像鉛一樣沉重,被露水打濕的鞋和褲腿冷冰冰的,但他們一點也不困。

他的錢用光了,向“豬相”借了兩千。

忽地“豬相”叫起來——聽!他和“喉結如桃”停下來聽:從霧霾里面出來車行駛的聲音。三人歡呼起來。“面團臉”從車里探出頭來問他們揀到金元寶了?他們說嗯。

車來到了路壕下。好在天亮多了。他們向兩面探路。西邊不遠處有個路口。車只能在東西向的一長溜麥地里走。雖然沒有了能讓車前輪凌空的地堰子,但是,這錢該怎么賠呢?四個人嘀咕了半天,決定按他的辦法來——跨步量了一下以前那些地的寬度,每走五十步,放半張一百。

車在前面走,“喉結如桃”“面團臉”陪著他在后面豁著麥苗認真地數著步子放錢。布谷鳥的叫聲一陣一陣地傳來。錢不夠了,他又向“豬相”借。

天大亮時,車終于停在了路口上。四個人勝利地站在路口回望霧霾中的來路。“豬相”聽著一聲一聲的布谷鳥叫,對他說,大哥,那兩千塊錢我不向你要了,但你得給我加一箱子油吧?他說好,咱們走吧,今天上午無論如何得趕到烏蘭布和。“豬相”卻后怕地叫一聲:哎呀!萬幸野地里沒耗完油!就慌忙去看油指示器,亮起了黃燈!“豬相”撓著頭,四下里望著,自言自語地問,唉呀,能開到附近的加油站不?忽地,他指著東面喊,看!他們向東望去,那溜麥地里,一伙模糊的人影正急急忙忙向他們跑來。

“喉結如桃”嗖一聲鉆進車里沖他們喊,快跑!農民追來了!他茫然地說,我給他們放了錢了呀。“面團臉”說,他們會擰著你折回去尋找你給他們放下的錢的!那樣你明天也到不了烏蘭布和了!快上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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