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光輝迄今有約650余萬字文學作品發表,并有200萬字的新聞、社會紀實、經濟理論、時評類文章問世,共計850萬字。有4部長篇小說出版:《大車幫》、《可可西里狼》、《涌動的漿糊》、《闖海南》、《大高原》;1部散文集《浪跡巴山》出版。曾獲《中篇小說選刊》2000-2001年“優秀中篇小說獎”、“上海長中篇優秀作品大獎”、“全國首屆環境文學優秀作品獎”、“遼寧省期刊優秀作品獎”、“全國鐵路文學獎”“海南雙年文學獎”等23次文學創作獎、中篇小說《陳皮理氣》入選2008年中國小說排行榜;短篇小說《洗車場》入選2009年中國小說排行榜,長篇小說《大車幫》入選2012年中國小說排行榜。
29部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轉載。《可可西里狼》入圍第八屆茅盾文學獎,被澳大利亞等國家圖書館收藏,有文學評論家認為《可可西里狼》是我國生態文學的重要收獲。 ?????
?從杜光華《大高原》的一個章節中,可以看出一個作家需要怎樣的駕馭文字的功力。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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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凌晨三點多鐘,月光比子夜時分還要清亮、慘白。高原的氣溫更加寒冷,寒冷蕭殺了所有的生靈。狗熊冬眠了,旱獺冬眠了,老鼠鉆洞了,就連饑餓的兔子、雪雞,都畏縮在窩里不敢露頭。所有的人在這個時候,都鉆進燒著熱炕、火墻、火爐的屋子里,蜷在被窩里,享受溫馨的睡眠。但是,在這個季節的高原上,還有一種動物不會鉆進窩里睡眠,它們是狼。離農場五六里的曠野里,有七八十只餓狼,向這里奔襲過來。狼是聰明的動物,懂得節省體力,它們知道這么遠的距離,人類的聽力和視力根本不可能發現它們。就是人類豢養的忠實走狗,耳力和視力也大大遜于狼族。所以,這個時候的狼不會輕易發動突襲,只有被人類發現了企圖之后,狼才會用充沛的體力和人類進行殊死拼斗。狼平時不會也不敢襲擊農場,它們過去和農場的人類狗族交戰的經歷中,都沒有占到便宜。除了傷亡一些兄弟姐妹,什么好處都沒有得到。這次,它們已經三天三夜沒有捕獲到食物了,如果再撲獲不到食物,生命的火焰就會熄滅,饑餓逼迫它們拿生命去冒險。它們非常清楚,如果不去冒險,只嗯餓死。如果去冒險,還有活命的希望。早在初夜的時候,它們就嗅到了農場那邊飄逸過來的女大學生的肉味。隨著初夜的西北風,一縷一縷地進入它們的鼻孔。它們從來沒有嗅過這種味道,豐腴,香醇,有這種香味的肉,肯定比肥羊羔的肉還要解饞一千倍,令它們涎水涌流。被生存欲望刺激得失去理智的狼們,忽略了農場的“猛子”。
猛子不是人,是只四歲的公狗,四歲的狗相當人的二十五歲。
到了萬物都被蕭殺的冬季,狼變得格外兇殘,兇殘得敢和任何對手以命相搏。人根本不是狼的對手,只有狗才能和它們拼殺。在所有的狗中,茍場長最放心的就是猛子,只要猛子在,任何野獸的欲望都不會得逞。猛子從出生的那一天起,就天天處在和狼搏斗的廝殺中。它太熟悉高原狼的脾性了,白天狼們絕對沒有膽量到農場挑起戰爭,所以它只是陪著主人石娃子遛跶,或者臥在石娃子的房里睡覺。到了夜間,才把注意力放在對狼的防范上,警惕狼的襲擊。它還知道狼在前半夜不會襲擊農場,就把耳朵貼著地面睡覺。到了后半夜,盡管它還在睡覺,但神志完全清醒了,耳朵就像人類發明的雷達,張開扇網,可以捕捉到十里以外的聲響,別說狼的奔跑,就是老鼠交配的聲音都逃不出它的耳朵。狼群向農場方向游戈的時候,猛子已經捕捉到它們奔跑的聲音。它站起來,朝狼群奔來的方向覷望,什么都沒有看到,狗的視力遠遠不及聽力和嗅覺。它又吸了下鼻孔,聞到了狼身上的臊臭味,還從狼群密密扎扎的爪蹄聲,斷定出狼的數目很多。它忽地聳直耳朵,向蜷縮在窩里睡覺的同胞發出一串短吠。同胞們立即從窩里沖出來,對著狼群奔來的方向眺望。還像猛子那樣,用力吸著鼻子,吸聞狼群傳來的氣味。猛子又跑到茍場長的房間門口,用爪子扒摳房門,一聲緊一聲地吠叫。
茍場長立即明白有狼群襲擊了,一骨碌爬起來,對在隔壁房子睡覺的石娃子吼:石娃子,起床!隨之,就穿衣,起床,沖出房門。
石娃子也急忙爬起來,穿衣,幾分鐘功夫,也沖出屋子,手里攥著四尺半長的鋼管。又過了幾分鐘,放羊的邢老漢也沖出房子,手里同樣攥著鋼管。
夜,漆黑。風很大,很冷,很冷的風吹到石娃子和邢老漢身上,像冰水潑到身上一樣,禁不住打著冷顫。但是,他們沒有顧及冬夜的寒冷,也沒有縮起脖子,站在房檐下邊,伸長脖子,朝狼群奔來的方向眺望。精神由不得緊張起來,馬上就要面臨一場以鮮血生命為代價的廝殺,怎么能不緊張?何況,今天還來了兩百四十個男女大學生。他們都是公家的狀元,要是叫狼咬死幾個,自己十條命也低不上人家一條命。
茍場長朝狗們脧視,狗們都聳起耳朵,連頸背上的鬂毛都如豎立的鋼針,對著狼群的方向,做出撲斗的姿式。
猛子用嘴咬著石娃子的褲管,把他拽到視線開闊的地方,對著狼群奔來的方向,發出急促又沉悶的咆哮。?
茍場長對石娃子發出命令:吹緊急集合號!
石娃子立即跑到房前的土堆上,吹起軍號,急促、激越,嘹亮的金屬震音在高原的冬夜爆起,撕裂了高原的寂靜。隨著緊急集合的號音,農場的四五十個漢子都從床上騰起來,詢問聲、吵鬧聲,喧成一片。隨之,都沖出屋門,房外的空地上,又喧起一片腳步踏在凍雪上的碎響。他們和茍場長、石娃子、邢老漢一樣,站在寒冽的北風里,攥著四尺半長的鋼管,面對狼群奔來的方向,像古時候排陣廝殺的士兵。
茍場長琢磨了一會兒,掂著鋼管跑到女大學生宿舍的窗戶跟前,用指頭在窗戶上敲了幾下,對著里面可著喉嚨吼:任何人不準走出宿舍,不論外邊發生什么情況都不允許出來,這是命令,誰違犯我收拾誰!他給女大學生交待過,又沖過空地,跑到男大學生宿舍,對著里面吼了一遍同樣的內容。而后,又跑到女大學生宿舍的房檐下,和四五十個農場漢子并肩站在那里,守衛女大學生宿舍。他們知道,最沒戰斗力的就是這些女學生。而且狼還有一個特性,欺軟怕硬,遇到活物,不管能不能吃完,都要咬死。如果群狼沖進女學生宿舍,她們的喉管會全部被狼咬斷,沒有一個鼻孔還能繼續出氣。
邢老漢把母馬玉秀從馬圈里牽出來,拴在女大學生宿舍跟前的木樁上。母馬身邊站著它的兒子,農場漢子都叫它兒馬子。兒馬子是匹公馬,兩歲半,兩歲半的兒馬子相當人的十六歲,已經有了戰斗力,二三匹狼都不是它的對手。二馬子沒有拴,圍著母馬撒歡,歡到激動時,猛跑一陣,突然仰起前蹄,發出一聲嘶鳴,在萬籟無聲的高原冬夜里,顯得特別雄壯、陽剛。
女大學生宿舍里,她們全被外邊的響動驚醒,喧起了驚恐、慌亂、手足無措,像群驚恐的蒼蠅。有人迷迷糊糊發問:怎么啦?蒙麗沙回答:可能野獸來啦!
盡管有月光瀉進房里,視線還很朦朧,視物不清。她們的天性本來就膽怯,何況她們生來還沒有遇到這么可怕的事情,急急地尋找衣服,胡亂地朝身上套。有人把棉衣、棉褲、絨衣、絨褲,還有毛衣毛褲壓在被子下邊,卻在被子上邊找,怎么都找不到;有的衣服翻到了旁人的被子下邊,壓在了別人的身子下邊,她們卻在自己的被子上下找;還有人把別人的衣服朝自己身上套,自己的衣服卻掉在地上;有兩個人拽著一件衣服,都說是自己的互不相讓;還有的穿上別人的衣服,覺得不合身又脫下來,到處尋找自己的衣服------
蒙麗莎麻利地穿好衣服,穿好大頭皮鞋,跳下床,拿著手電筒站在房子中間,但不敢打開。頭天下午到農場時,茍場長宣布夜間睡覺時要提防狼的襲擊,還要警惕美帝蘇修的進攻,沒有命令不準制造亮光。誰違反紀律把美帝蘇修惡狼引來,要負責任。
李紅梅正把兩只腳朝兩只袖子里蹬,怎么都蹬不進去,就氣急敗壞地罵,咋么日鬼的,青藏高原把衣服都凍冷縮啦!
蒙麗莎走到她跟前,借著月光把李紅梅的衣服看了,說:你把袖子當褲腿穿了。又揭開她的被子,在她的屁股下邊發現一條伸出來的褲腿,拉著褲腿拽了下,說:你把褲子壓在屁股下面了,怎么會找見褲子。
又有人發問:出了什么事情?
蒙麗沙還沒來得及回答,遠方就傳來狼的嗥叫,像是貼著地皮滾過來,像巨大的銳刃,刺穿了土墻,刺穿了窗戶玻璃,犀利地刺進她們的耳道,刺入她們的大腦細胞和各個器官,使她們頭皮發麻,頭發聳立,渾身泛出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有人又縮進被子里,屁股撅得老高,把頭蒙得嚴嚴實實,萬一狼群沖進來,被子還能保護自己。站在地上的人像卸剔了腿骨,身子軟得直往下癱。還有幾個兩腿直抖,大腿中間的洞穴朝出冒水,浸濕了半條褲腿,開始時還溫乎,過不了幾分鐘就變得冰冷,褲襠里像夾了冰溜子。還有的竟被嚇哭,又不敢大聲哭,被壓抑的哭聲時斷時續,時高時低。
蒙麗莎覺得稀奇,刺激。盡管不知道外邊發生了什么事情,什么野獸發出這么恐怖的長嗥,就對著房子外邊大聲問:這是不是狼的嗥叫?房子外邊的人只顧警惕狼群的奔襲,沒有回答她的發問。她又爬到床上,把眼睛貼在窗戶的玻璃上看。不太明亮的月光里,在女生宿舍的房檐下,站著四十幾個農場漢子,排成一列橫隊,都攥著鋼管,緊張地望著狼嗥聲傳來的方向。他們身邊蹲著四十多條狗,都擺出隨時撲擊的架式。這群狗中有只特別高大壯碩的狗,它不像別的狗那樣充滿戰斗的渴望,只是穩穩地蹲在那個男孩的腳前,像一尊石頭雕塑。她從這個陣勢中看出,所有的農場漢子和狗,都是為了保護這幾間女生宿舍。
蒙麗莎又對著窗戶外邊大聲吼:出了什么事情?
有漢子聽見她的喊叫,朝這個窗戶瞅視了一眼,沒人回答。
蒙麗莎又吼問:出了什么事情?漢子們還是沒有回答,仍然緊張地朝著狼嗥傳來的方向眺望。
“你真笨,狼來了都不知道!”那個少年對著窗戶,朝她吼了一聲,還把鋼管朝地上礅了一下。
蒙麗莎這才注意到,混在漢子中的這個少年太瘦小太單薄了,讓這么瘦小的孩子去和狼搏斗,多么不道德不人性。她透過慘白的月光,看出他就是頭天下午給她們說把洗臉盆放到火墻上,第二天早上洗臉用的“吉爾吉斯少年謝依特”。蒙麗莎在窗戶上拍了一下,玻璃上的水沾濕了她的手掌,大聲喊:謝依特,謝謝你!
“外邊出了什么事情?”宿舍里的女生問蒙麗莎。
蒙麗莎轉過身子,大聲給她們說:他們說狼要來啦,那種嗥聲就是野狼嗥!
房子里的恐懼像濕面團里加了酵母,迅速膨脹,她們覺得房子里涌滿恐懼氣息,恐懼成千上萬倍的膨脹,繁殖,擴充,像溶化的鉛汁,把她們徹頭徹腦地湮沒。幾個已經下床的人連鞋都沒脫,又爬到床上,用被子把自己死死裹住。陜西農村出身的李紅梅,從小就聽說過很多狼的故事,知道狼的兇殘和習性。她也縮在被子里,心里卻在思考,這陣最安全的不是被子,而是門和窗戶,要是狼沖進來了,裹在身上的被子根本不起作用,就對蒙麗莎喊:麗莎,你看看門和窗戶結實不,狼會不會沖進來?
蒙麗莎看著火墻上擺的幾十個盛水的洗臉盆,洗臉盆都是鐵的,膽子壯了許多,說:沖進來也不怕,我用水潑它們,用洗臉盆砸它們。沒有一個人搭理她,她還在自言自語:真刺激,到青藏高原的第一個夜晚,要是能和狼進行搏斗,太有意義啦!她手握電筒,又爬到窗戶跟前,朝外觀望。覺得手電筒也是非常有效的武器,要是狼膽敢沖進宿舍,就用手電筒砸它們的腦袋,手電筒可以把人砸昏,把狼腦袋砸碎不成問題。她想到這些,膽子又壯了許多,轉過臉,看到站著的人更少了。原來站著的人又爬回床上,縮在被子里瑟瑟打顫。她揮舞著手電筒大聲鼓動:同學們,我們應該站起來,做好和狼搏斗的準備!???
宿舍里除了這個孤獨的聲音,還有人膽怯得牙齒敲擊的噠噠聲,壓抑的抽泣聲。沒有人響應她的號召,被子里包裹的肉團顫抖得頻率增大了。李紅梅伸出腦袋,膽怯地給蒙麗莎說:麗莎,你暴露了目標,狼沖進來大家都活不成。
蒙麗莎沒有搭理她,繼續大聲鼓動:同學們,房外的勇士們已經做好了戰斗準備。還有少年和老人,他們都拿著武器,準備戰斗。我們難道連少年和老人都不如------
還是沒人搭理她。
月光消退了,黑暗像潮水樣鋪天蓋地地涌來,將青藏高原徹底湮沒了。茍場長和農場漢子們認真地聽著西北風里摻雜著狼的嗥叫,緊張像越來越濃稠的黑暗,湮沒了他們的精神,湮沒了他們的身體,他們也緊張地蔌蔌打顫。
邢老漢對茍場長說:狼離這里不到兩里路啦,抽鍋子旱煙功夫就到了。茍場長看了他和石娃子一眼,說:你和石娃子回屋子去!
邢老漢朝茍場長一瞪,把鋼管在地上礅了一下,鋼管在凍土上發出沉悶的聲響,硬硬地說:你不要小看我老漢,有這根鐵棍,三兩個狼都不是我的對手。我這輩子和多少狼打過架,還沒有一個狼是我的對手。
茍場長又把臉轉向石娃子,吼:石娃子,你給我回屋子去!
石娃子沒有說話,也沒有動,看邢老漢,目光里帶有求助的成份。
邢老漢果然說:狗剩場長,石娃子也是個男人,男人就得和狼斗一輩子,讓他留在這里,經見經見世面。
茍場長嘿嘿笑了下,滿是蔑視地說:他能算個男人?毬上連根毛都沒有,還是個娃娃。
石娃子感覺出茍場長的話里充滿輕蔑,也知道男人毬上應該長毛,長了毛才能證明你成了大人,是個真正的男子漢。沒長毛說明你還是娃娃,大人做的事情娃娃不能摻和。
“邢老漢,我把石娃子交給你啦,他是咱農場最碎的人,咱們都死也輪不到他死。”茍場長給邢老漢交待過,又走到石娃子跟前,在石娃子肩上摁了一下,又把他的頭發摩挲了一陣,長嘆口氣,搖著頭自言自語說:還是個毬上沒長毛的碎娃!
邢老漢也長嘆口氣,應了一句:把這么碎的娃弄到這,遭孽哩!
石娃子沒有聽懂他們說的意思,心里琢磨,農場多好,有吃有喝有活干,咋能是遭孽?
茍場長、邢老漢、石娃子就站在蒙麗莎的窗戶跟前,蒙麗莎隔著玻璃能隱約聽見他們說話,就拍著玻璃對石娃子喊:謝依特,查密莉雅支特你,我的小男子漢!茍場長朝窗戶看了一眼,問邢老漢和石娃子:這個婦女是誰?邢老漢說:不知道,一下子來了幾百個,分不清誰是誰?石娃子說:就是頭天后晌問咱們咋著燒洗臉水的那個學生姐。茍場長說:這個婦女要是男人準是條漢子,可惜是個女人。她們一會兒看到狼的厲害,不尿到褲襠就是厲害婦女。石娃子從茍場長的口氣聽出,他欣賞這個學生姐,心里就有了熨貼。他也不知道為啥,一下子來了那么多大學生,就覺得和這個學生姐親。
狼嗥聲越來越近,滾雷樣貼著地皮涌過來,貼在他們耳邊吼。茍場長還是不放心地朝農工和狗們看了一眼,又望了蹲在他們前邊的猛子,猛子不再是漫不經心的神氣了,它面對狼群的方向,耳朵直直豎著,做出隨時撲咬的架勢。過了一小會兒,它的屁股抬離地面,像百米運動員聽到發令員吼出“預備——”的口令后做出的動作。茍場長和農場漢子們心里踏實了許多,他們擁有身材高大,勇猛無比,天性好斗的猛子,就不會敗在狼的爪下。
黑暗的盡頭,無數個閃爍著綠光的亮點,向農場撲來。邢老漢看了一陣,對茍場長說:狗剩場長,有八十多只狼。茍場長一驚,心緒不沉穩了:狗日的,這么多,這肯定是一場惡戰!但誰都沒有察覺他心緒的變化。當兵出身的茍場長,知道指揮員在臨戰之前的表現太重要了,如果有一絲一毫的怯戰,就會影響士氣,影響戰斗力。他腦子里迅速分析了敵我實力的對比,農場擁有四十多個男人四十多只狗,對付三四十只狼不成問題。要是一下子來八十多只狼,就成了勢均力敵的搏斗廝殺,誰勝誰負確實難以料定。站在茍場長另一邊的曹抗戰問:要不要讓男學生也出來和狼拼?茍場長沒有思索就說:不行,鄒部長臨走時咋著交待咱們的?要是叫狼咬死幾個,咱咋著給上頭交待。咱們要死守女學生宿舍,千萬不要讓狼沖進房子,狼要是沖進去了,她們一個都活不了!就是把咱們都犧牲了,也不能讓她們犧牲一個!讓男學生也做好戰斗準備,保護好自己的宿舍,不要讓狼沖進去!茍場長說完,對石娃子說:你跑步去通知男學生,叫他們穿好衣服,把床板拆下來當武器,在房子里做好戰斗準備。萬一有狼沖進去,堅決把它們消滅。
石娃子大喊一聲:得令!就朝男大學生宿舍跑去,黑暗空曠的黃河灘上,響起叭噠叭噠的腳步聲,后邊緊跟著那只高大勇猛的狗。
無數綠色亮點逼近了,只剩下一百來丈,八十來丈、五十來丈了。石娃子給男大學生們傳達過茍場長的命令,就拼命朝回跑。他仗得是大人的膽,離開了大人,他還是害怕群狼。這樣面對面地和群狼拼命,他還沒有經歷過。
邢老漢看著越來越逼近的狼群,著急地吼叫著朝石娃子跑去:石娃子,快跑過來!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狼們發現了這個單獨行動的少年,七八只狼從斜刺里向石娃子撲過去。
“汪、汪……”猛子向沖過來的狼群發出警告,迎著狼群沖上去。
茍場長見七八只狼將邢老漢、石娃子和猛子與農場的人狗分割開了,一個老漢和少年,無論如何抵擋不住七八只惡狼的進攻,對曹抗戰吼了一聲:抗戰,你們在這頂著,我去救邢老漢和石娃子。他給曹抗戰吼過,沒等他回答,就揮著鋼管沖過去,還吼:邢老漢,石娃子,我來啦——
朝邢老漢和石娃子沖去的七八只狼,又分成兩撥,其中一撥向茍場長沖過來。茍場長心里一陣高興,肚子里罵:狗日的都過來才好,邢老漢和石娃子就沒有危險了!
趴在窗戶上的蒙麗莎,看到邢老漢和石娃子被狼群與大部隊隔開,急得大聲吼叫:謝依特,快向自己人靠攏!
李紅梅從被窩里伸出腦袋,小聲對蒙麗莎喊:蒙麗莎,不要吼叫。狼要是發現了我們,沖進來大家都活不成。又一個女學生也從被窩里伸出腦袋,接著譴責她:你這是引狼入室,要是狼沖進來,你要對一切后果負責!
蒙麗莎轉過身子,毫不畏怯地質問向她發難的李紅梅和那個女生:外邊的人們已經和野狼展開了搏斗,這些勇士中有少年有老人。我們卻躲在這里貪生,再不聲援他們,不覺得羞恥嗎?
女大學生們都不吭聲了。
男大學生宿舍里,學習橋梁設計的華藝從門縫里看到石娃子和邢老漢的處境十分危險,抓起一根支床板的橫木就要朝出沖。剛沖到門口,要拉門栓的時候,被學體育的王學剛擋住,問:你要干什么?
華藝把眼鏡朝上推了一下,手又向門栓伸去,說:剛才給咱們傳達命令的那個小孩被狼群包圍了,處境很危險。我們要沖出去,救助他們!
王學剛用力把華藝推了一下,華藝沒有防備,連著退后了幾步,還對華藝吼:你把門打開,狼沖進來怎么辦,你考慮后果沒有?
華藝硬著脖子說:難道我們就看著狼把這個老人和孩子咬死不管?
王學剛還是擋在門前,不讓華藝開門,說:就憑你這個樣子能救他們,出去只能送死。他們常年生活在青藏高原,天天和狼打交道,懂得怎么在狼的襲擊下保存自己的生命,根本不用我們操心。我們必須堅決遵守農場領導的指示,把門和窗戶守好!
一只餓狼在距石娃子一丈多遠的地方躍起,騰到空中對著石娃子撲過去。石娃子!茍場長吼喊一聲,眼看狼的前爪就要撲到石娃子的肩上,那對獠牙距離石娃子的喉嚨只有兩米來遠了,茍場長已經來不及沖過去了。猝然,空中閃過一道黑影,像一道黑色的閃電,直刺那只餓狼。隨著一聲狂吠,那只餓狼被猛子撞翻了,滾落在地上。茍場長剛好趕到,石娃子也剛好轉過身子,兩根鋼管同時砸在狼的脊梁上。猛子同時咬住狼的喉管,牙齒狠力一切,腥熱的狼血噴了茍場長和石娃子一身,也噴了猛子一身。黃河灘上,涌出一股狼血的腥臊,在清冽的空氣中彌散。
石娃子興奮地吼叫一聲:猛子,狗日的!猛子沒有顧及還在地上蹬腿的狼,又向一只正朝邢老漢撲去的惡狼撞去,又是用同樣的辦法把躍到空中的惡狼撞翻,惡狼墜落在地上的瞬間,它準確地咬住惡狼的喉嚨。茍場長、石娃子、邢老漢三根鋼管同時砸下,又一條惡狼被結束了生命,又一股狼血噴涌出來,空氣中的腥臊味更濃了。
猛子的戰斗力太強了,它根本不像別的狗那樣還與狼周旋,在周旋中尋找下嘴的機會。它只是對準狼們沖過去,用碩大的腦袋將它們撞翻,再撲上去咬斷喉管。它也不像別的狗,不管什么地方都咬,咬一口是一口,它認為那是下三爛的斗法,自己怎么能用這種斗法?它除了狼的喉管,從不在其它部位下嘴,仿佛在其它部位下嘴,有損自己的威名。很快,第三只狼又被猛子撞翻,三個鋼管和猛子的嘴巴又結束了它的生命。其余的狼見在這里占不上便宜,長嗥一聲,又撲向農場的另一群狗和人,還有母馬玉秀和兒馬子。
茍場長、石娃子、邢老漢趁機跑回去,和農場的人、狗匯合在一塊。
“那簡直不是狗,比豹子還要兇猛,恐怕連豹子都不是它的對手,應該給這只英勇善戰的狗授于戰斗英雄的稱號!”華藝和趴在門縫和窗戶跟前觀戰的男大學生們,被猛子兇猛無畏的戰斗折服了。
王學剛更得意地說:我剛就給你們說了,他們常年生活在青藏高原,天天和狼打交道,狼不是他們的對手。華藝看著他,不服氣地說:萬一沒有這只狗,那個少年和老人就很危險了。王學剛說得更振振有詞:不可能有這個萬一,事實上就是有這只狗。要是沒有這只狗,他們肯定會用別的戰斗方案,絕不會讓狼把自己咬死。
華藝還想反駁他,卻想不出反駁他的理由。但他仍覺得自己也是男人,而且是正當年輕力壯的男人,在狼群威脅大家生命的關鍵時刻,像烏龜樣縮在宿舍,看著少年和老人和狼搏斗,而不肯出去救援,無論如何都是羞恥的事情。但是,男生宿舍的一百多名大學生,都沒有意識到這是恥辱,還擁擠在門口和窗戶跟前,透過門縫和玻璃觀看農場漢子和狗們與狼做殊死的拼殺。華藝猛然覺得,自己和大學生們多么像羅馬城里的闊老爺們,觀賞著斯巴達克斯和他的斗牛士們同公牛的搏斗,用斗牛士和公牛的鮮血和生命,供自己獲得刺激和愉悅。他突然覺得,自己和同學們在這些農場漢子和狗的面前,是多么卑鄙和渺小,還有自私和懦弱。
猛子又一次沖進狼群,二三十只狼把它圍在中央,但沒有一只敢靠近它。狼們太害怕它碩大的腦袋和高大的身軀,還有它勇猛無比的狠勁和一下就可以咬斷它們喉管的牙齒。它們看到猛子的腦袋轉向自己的時候,就急忙退后,逃避猛子的拼殺。猛子憤怒到了極點,它認為狼們膽敢侵犯它的領地,就是對它的蔑視,對它尊嚴的傷害。在它看來,尊嚴比生命和鮮血更為寶貴,沒有尊嚴的公狗和母豬有什么區別?為了悍衛自己的尊嚴,它瞄準了一只最高大最健壯的公狼,吼叫一聲從空中撲過去,用腦袋去撞它的身體。但是,它撲到什么地方,什么地方的狼就讓開一條甬道,使它猶如無狼之境,好幾次竟然撲空,更激發它的憤怒和兇狠。他怒吼著,咆哮著,一次一次地朝著餓狼撞去。躲避不及的狼被它撞翻之后,立即有幾只跟隨在它身后的狗撲上去,咬斷狼的喉管。猛子不屑再去咬斷已經倒下的敵人的喉管,它沒有功夫去做這類打掃戰場的事情,覺得那不是公狗的作為,讓那些干不成大事的母狗們去完成最后一道工序。它需要的是不斷地尋找新的對手,把它們撞翻,讓它們為冒犯自己的尊嚴付出生命的代價,讓它們知道黃河灘上只要有猛子存在,就不允許它們橫行霸道。
猛子一邊向狼群發動攻擊,一邊觀察狼的動靜。在它五年的生命歷程中,有過十多次和狼搏斗的經歷。憑著這些經驗,知道這群惡狼是沖著女大學生來的。猛子還看到它們仗著狼多勢重,一部分狼把猛子包圍起來,其它的狼偷偷向女大學生宿舍襲擊。猛子發現了狼的企圖后,嗥叫了幾聲,向狗們發出保衛女大學生的命令。正在戰斗的狗們聽到猛子的命令,立即擺脫狼的糾纏,跑到女大學生宿舍的門窗跟前,和農場漢子們匯合到一塊,又一次擊退撲向女大學生宿舍的狼群。猛子也擺脫了群狼的糾纏,一個騰躍從包圍它的狼群上空飛過,剛好落在一只偷偷溜到窗戶跟前的老狼跟前。這次,猛子沒有用腦袋撞它,覺得對付這只蒼老病弱的狼,根本不需要用腦袋。在快要落到地面的時候,張嘴咬住了老狼的喉管。它怎么都沒有想到,就在咬住老狼喉管的同時,老狼也咬住了它喉嚨下邊的前胛。猛子嚇了一跳,為自己的輕敵自責,多虧沒有讓老狼咬住自己的喉管。要不,就是自己咬斷了老狼的喉管,老狼也會咬斷自己的喉管。這時,它才明白這是老狼的計謀,老狼準備用它衰老的生命來換取自己的生命,為狼群除掉噬食女大學生的最大障礙。猛子把全身力氣集中在牙齒上,咔嚓一聲,老狼的半個脖子被它咬斷。就在同時,老狼也用盡最后的力氣,把猛子的皮肉從前胛骨上撕開,鮮血涌流出來。猛子看到自己前胛被撕開的皮肉,看到從那里流出的鮮血,再一次被激怒了。自己要是被雄壯的公狼咬傷,會更加證明自己的英勇。但咬傷自己的竟是年邁的老狼,對這種快到生命盡頭的老狼,如果不是它接近了女大學生宿舍的窗戶,猛子還懶得搭理它。被這樣的敵手咬傷,簡直是天大的恥辱。猛子抱著雪恥的憤怒,更瘋狂地咆哮一聲,對著一只強壯的公狼撞去。這次,它吸取了剛才被老狼咬傷的教訓,一定把對手撞翻在地,使它沒有反咬的機會,再結束它的生命。就在它咬斷這只健狼喉管的同時,覺得屁股一陣疼痛,一只不敢和它正面交鋒的母狼,從它背后進行了偷襲……?????
一只一只惡狼被農場漢子們用鋼管打斷了脊梁,一只一只惡狼被猛子和它的同伴們咬斷了喉嚨。同時,又有一個一個農場漢子被惡狼咬傷,一只一只狗們被惡狼咬死。冰凍的黃河灘上,橫七豎八地擺放著狼和狗的尸體,還有一灘一灘的狼血,一灘一灘的狗血,清新的空氣中彌散著熱烘烘的血腥氣。這種血腥氣息又從窗戶和門的縫隙中,涌進大學生宿舍,男女大學生們呼吸著濃稠的血腥味,越發感受到廝殺的慘烈。無論是人,狗、狼,都為了自己的生命,為了自己的尊嚴,毫不顧及死亡流血,全力殺死對手,保全自己。他們初到農場的第一個夜晚,就看到了生物界的生死搏斗,多么慘烈,多么悲壯,多么震撼。但是,他們除了唏噓,除了感慨,還是不知道該做些什么。這畢竟是他們人生從未經過,甚至沒有聽說過的事情。
受傷的漢子們堅持著不讓自己倒下,實在沒有力氣了,就靠著墻壁,用毅力保持站立姿勢。他們知道只要自己的身體倒下,狼就會不顧一切地撲上來,咬斷自己的喉嚨。只要自己挺立著身體,狼就不敢冒犯自己,就能保住自己的生命。那些受傷很重的漢子,連靠墻壁站立的力氣都沒有了,被輕傷的同伴攙扶著,堅持站立在房檐下邊。
蒙麗莎被眼前的人、狗、狼激烈搏斗的場面震撼了。高原冬夜的靜謐,被生死搏斗而迸發的聲音撕裂了,打破了,黃河灘上充滿了狼們戰斗的嗥叫,狗們戰斗的吠叫,人們戰斗的吼叫,兒馬子戰斗的嘶嗚;狗和狼牙齒互咬的嘎嘎聲、農場漢子手中鋼管砸向狼脊梁的咔嚓聲、傷狗的哭吠聲、受傷的狼的嗥叫聲、二馬子前蹄叩砸在凍土上的沉悶聲,后蹄踢到狼身上的嘭嘭聲……
蒙麗莎的目光始終集中在猛子身上,這只高大公狗的暴烈、兇猛、善戰、頑強,使她想起杰克·倫敦的小說《野性的呼喚》。她特別欣賞杰克.倫敦對猛犬巴克與狼群搏斗的描寫。蒙麗莎閱讀這部小說時,反復閱讀了這段文字,可以一字不差地把那段文字背誦下來。此時此刻,她覺得猛子比杰克·倫敦筆下的巴克更兇猛、更暴烈、暴烈得似乎不講道理,帶有土匪的作派。她還是沒有從它們的本質上弄明白,巴克是米勒大法官豢養的血統高貴的具有帝皇氣度的狗。所以它和狼作戰的方式也是高貴的,有條理的,甚至有禮讓三先的紳士氣度。而猛子是青藏高原農場的土狗,它的父親是條高大的藏獒,母親是只獵狗。它出身卑微,沒有受過文明教育,惟一的教育就是從小就在主人的帶領下和狼搏斗。所以它從小就知道,做為一只被主人豢養的狗,一旦主人的生命和財產受到侵犯,一旦自己的領地受到侵犯,必須為悍衛主人的利益,捍衛自己的領地,去流血犧牲地拼命。
“巴克,偉大的巴克!”蒙麗莎情不自禁地為猛子的兇猛和戰績歡呼。
李紅梅仍然處在恐懼中,又向蒙麗莎發出勸告:蒙麗莎,你不要命了,不要引狼入室!
蒙麗莎沒有搭理她,轉過身子,演講似地給縮在被窩里的同伴們演講起來:勇猛的巴克,還有像斯巴達克斯那樣偉大的男人,為保衛我們而戰斗。他們在流血、在受傷。我們沒有理由茍且地活著,我們要聲援他們,給他們戰斗的信心和力量!
宿舍里,沒有一個人回應她,她們被狼群嚇傻了,只知道用被子做為防御狼的武器,躲在里面簌簌發抖,褲襠里溢出一股一股的小尿。
讓蒙麗莎感到敬服的還有茍場長。茍場長帶領著二十幾個農場漢子,堅守在女大學生宿舍前邊,只要有惡狼接近房門和窗戶,他就第一個沖上去,高舉的鋼管帶著呼嘯向狼的脊梁砸去。有的狼躲開了致命的一砸,看到他沖過來就遠遠躲開。有的狼被他的鋼管砸上,癱在地上蹬著雙腿,沒多大工夫就嗚呼哀哉了。從開始戰斗到現在,他已經砸倒了三只惡狼。他一邊和狼搏斗,一邊觀察狼的動向,指揮漢子們和狗與狼搏斗。整個黃河灘上,除了狗吠、狼嗥、馬嘶嗚,還有他指東指西的吼喊。再一個讓蒙麗莎敬服的是曹抗戰,他個子不是很高,特別壯實,帶著十幾個人守在母馬玉秀的周圍。在惡狼的心目中,除了女大學生,肥壯的母馬肉也美味可口。于是,二十幾只狼從圍攻女大學生宿舍的狼群中分化出來,向母馬玉秀進行襲擊。
“狗日的,做夢娶媳婦,凈想好事!”曹抗戰罵了一句,對狗們發出進攻的命令:狗日的,上!立即,十幾只狗像射出去的箭矢,向著狼們撲去,和狼們撕咬糾纏在一起。
青藏高原的狗有共同的特點,就是狗仗人勢,只要主人在場,它們可以以一擋十地和敵人作戰,充分向主人顯現自己的忠心和勇敢。第一批沖上去的狗們,雖然沒有咬退向玉秀進攻的狼群,但阻滯了它們接近玉秀的速度,使它們沒有機會對玉秀下嘴。高大的玉秀也不停地尥著蹶蹄子,用后蹄擊打向它進攻的狼,狼要接近它的身體也不容易。狼們知道,要使這個比自己高大好多倍的母馬成為美食,必須咬斷它的喉嚨。狼們只要離開地面,力量就會減失大半,同時也給狗們留下咬斷喉管的機會。在狗們阻滯狼群進攻的時候,曹抗戰和農場漢子們趕到了。十幾個漢子加上十幾只狗,和二十幾只狼的力量就旗鼓相當了。狗們有了主人的支援,氣焰越發高漲,在氣勢上壓倒了狼的囂張,戰場的局勢形成了四六波,人狗占六波,狼群占四波。
曹抗戰趁著戰斗的空隙,脫去了棉衣絨衣,在零下三十多度的青藏高原的冬夜里光著膀子,一次一次地沖向狼群,手里的鋼管一下一下地砸向狼的脊梁。月光下裸露著堅瓷的胸肌、腹肌、大臂肌、小臂肌,膚肌,涂滿血跡,不知是狼血還是人血。他拼殺得近似瘋狂了,手中的鋼管每砸一下,嘴里就狠狠罵上一句:日你媽!像是從他胸膛中迸發出來的,也像是從高原的大地里迸發出來的。
更令蒙麗莎感慨的是那匹兒馬子,和它的母親相比,它更具有進攻性。玉秀的戰斗更多的是自衛防御,狼們不向它進攻的時候,它也不主動向狼進攻,在和狼的對峙中,它的目光更多的是怯懦、乞求。狼是欺軟怕硬的野獸,所以狼們一波緊一波地向它進攻。兒馬子和它的母親截然不一樣,它的眼睛里迸射出雄性好戰的光焰,有種戰死都不示弱的剛烈。盡管它降臨到這個世界才兩年另幾個月,骨胳和肌肉還沒有健全。但是,它已經懂的了雄性動物在生命危機的時候,必須不顧一切地保護自己的母親。所以,它寸步不離母親的身體,當狼們向母親發起輪番進攻時,它也向狼們發起進攻,用自己的后蹄不斷地蹦踢它們,高舉前蹄一次一次地砸踏它們,還真的把一只母狼踏在自己的蹄下,當時就踏斷了它的脊梁骨。
趴在窗戶跟前觀戰的蒙麗莎,更覺得眼前的廝殺那么悲壯,那么慘烈,那么可歌可泣,無論是倒下的狼還是狗,無論是受傷的人還是獸,都把自己的兇猛和剛烈表現到了極致,都沒有一絲怯懦,沒有一絲猶豫。既使有暫時地退卻,隨之又是更兇猛地進攻。這是剛性和剛性的碰撞,兇猛和兇猛的交戰,慘烈與慘烈的搏殺。使她覺得周身血液發熱,沸騰,燒得自己想吼想叫,想抒發什么。就急切地搜索腦海里儲存的歌頌戰斗的詩句,什么都沒有搜索到。只是對著農場漢子和狗,一遍一遍呼喊:我的戰神……
這時候,有幾個女生度過了突兀而至的恐懼,理智得到恢復,從被窩里鉆出來,也擠在窗戶跟前,觀看外面激戰的慘烈,也被感動得不時吁噓。
蒙麗莎猛然想起一首郭小川關于戰斗的詩歌,朗誦過后,覺得很不過癮,又大聲唱開阿爾巴民亞的電影插曲:戰斗吧,戰斗吧,勇士們!我們在春天加入游擊隊……
開始是她一個人唱,隨之,擠在窗戶跟前的女生們都跟著她唱開。歌聲在宿舍里喧起,飄蕩,驅散了恐怯和驚慌的陰霾。女大學生先后從被子里伸出腦袋,跳下床,都擁到窗戶和門跟前,加入到合唱的行列中。歌聲壯大了她們的膽量,胸腔里涌滿了豪邁,吼唱的聲音更大。歌聲透過門縫,透過墻壁的隙縫,激蕩在人、狗、馬、狼廝殺的戰場,激蕩在黃河灘上,激蕩在青藏高原。在歌聲驟起的那一瞬間,狼們驚詫了,它們根本沒有想到,這些可以充當它們美味可口的肉物,會發出令它們膽顫的聲音。它們在突兀喧起的歌聲中,后退了十多丈遠。
歌聲驟起的瞬間,正在拼死廝殺的茍場長和農場漢子,猛子和它的同伴,兒馬子和它的母親,先是一驚,很快就明白是女大學生用歌聲支援他們,已經疲憊到極點的身體,像注入了興奮劑,廝殺的欲望更強烈,拼斗的激情更高漲,戰場的形勢立即發生了巨大變化。戰局變成了三七開,人狗占據了七成勝機,狼占據不到三成。
趁狼們暫時潰退的工夫,邢老漢跑到茍場長跟前,說:狗剩場長,不能這么拼下去,要想辦法!
茍場長也十分清楚,盡管狼們潰退了,但農場也有人受傷,有幾條狗被咬死,戰斗力也大大減弱,還沒有真正分出勝負。并且,狼群并沒有撤退,只是暫時退卻,它們會重整旗鼓后再次反撲過來。
茍場長問邢老漢:你有啥高招?邢老漢說:狼怕光,把發電機打開,打亮探照燈,會把狼嚇跑。茍場長一下子靈性過來,對著曹抗戰吼:曹抗戰——。曹抗戰拼著力氣回答:到!茍場長喊:快去把發電機發動著,把探照燈打開!
曹抗戰提著鋼管向發電機房跑去,恰在這時,狼群又反撲過去。狼群反撲的速度極快,剛才還覺得它們在幾十公尺以外,眨眼工夫就撲到跟前。狼們也拼急了眼,它們不甘心白白丟下十幾個同伙的尸體,一點好處沒撈到就大敗而歸。而且,它們也實在忍受不了饑餓的折磨,近在咫尺的女大學生還有肥壯的母馬,極大地激發了它們的兇殘。如果今晚吃不上食物,它們中的老弱病殘者就會餓斃在曠野里。
曹抗戰走不開了,十幾只健狼擋住了他通向電機房的路。在保衛馬匹的戰斗中,唯有自己和那匹兒馬子的戰斗力最強,自己一旦離開,惡狼就會把玉秀的喉嚨咬斷,把玉秀的腹腔剖開,十分鐘后就只剩下一付白森森的尸骨。更可怕的是惡狼得到食物的補充,體力會成倍增加,戰場的局勢又會發生急驟的逆轉。他又退到玉秀跟前,又猛力地舉起鋼管對著惡狼砸下去,嘴里又迸發出短吼,不時有狼在他的鋼管下發出絕望地嗥叫。
蒙麗莎聽到茍場長和邢老漢的對話,突然憶想起小說里看到的故事——狼怕火光。人們夜間在野地里宿營,只要燃起火堆,野獸們就不敢接近。想到這里,立即對大學生們喊:我聽見他們說話了,他們說狼怕火光,他們被狼包圍著無法去啟動發電機。有手電筒的同學們,拿起手電筒到窗戶跟前來,聽我的口令一齊朝外打開,肯定會把狼們嚇跑。
女大學生們都有手電筒,她們在蒙麗莎的呼喚下,分別簇擁在五六個窗戶跟前,把手電筒的玻璃蒙子對在窗戶的玻璃上。
“聽我的口令,一齊打開手電……一、二,開!”隨著蒙麗莎的口令,一百多個手電的光束被集中在五六個窗戶上,成為五六束巨大的光柱,猛然照亮了外邊空地上激戰的人、狗、馬、狼。狼們一愣,齊齊停止了進攻,長嗥一聲,如地遁般消失得沒有蹤影。
曹抗戰趁這個工夫跑到發電機房,五六分鐘后,高原的冬夜響起了發電機的轟鳴。探照燈打開了,雪亮刺眼的光照在剛剛結束的戰場上,慘白的光柱里擺放著狗的尸體,狼的尸體,這些狗和狼有的被咬斷了喉嚨,從喉嚨里冒出帶泡沫的血漿;有的被咬破了肚皮,涌出帶著熱氣的腸腸肚肚;有的皮毛被撕開,它們是流盡最后一滴血而戰死。活著的狗們也是遍體鱗傷,但它們都堅持站立著。還有那些受傷嚴重站立不起來的狗們,有的被咬斷了后腿,有的被咬斷了前腿,有的肚皮被撕破了,有了臉皮被揭開,它們或蹲著、或坐著、或臥著,但都高昂著腦袋,凝視著它們的主人,目光里流露出驕傲、不屈、還有諂媚、乞賞的神氣。
蒙麗莎看著探照燈亮了,看著狼們逃遁得沒有蹤影了,興奮地舉起胳臂歡呼:同學們,我們勝利啦!跑到房門跟前,打開房門沖出去。
“謝天謝地,我們總算逃過了這場劫難!”李紅梅雙手合掌念叨了一陣,也跟著跑出去。頓時,宿舍里響起了一片輕松的長吁聲。隨之,又喧起一片雜亂的腳步聲,女大學生們都跑出房門。立即,她們又被探照燈光柱里的慘烈景象驚駭了,站在那里,看著眼前的景象,全是死尸、鮮血、死亡、傷口,這些悲愴的場景,過去只在書里看到過,現在卻真實地展現在眼前,心里一陣陣驚悸,身上的皮膚都發緊發麻,發出驚驚乍乍的聲音。
蒙麗莎站在女大學生中間,看著剛剛戰斗過的景象,戰死的狗,被砸斷脊梁咬斷喉嚨的狼,在幾十分鐘前,都是鮮活的生命,一次生死搏斗,就變成了僵硬的尸體。還有那些受傷的人,受傷的狗,在痛苦地呻吟,叫喚,每一聲都刺激著她的耳道,刺激著她的心靈,使她覺得心像被刀刃一下一下地割鋸。這種痛苦又變化成強烈的同情,這種同情像黑暗一樣將她淹沒。不管是人,是狗,是狼,都是為了自己的生命延續,才和別的生命做以命相搏的廝殺。廝殺的雙方,沒有正義和邪惡之分。勝者,獲得繼續生存的權力。死者,為了繼續生存而提前死亡。她突然有種奇怪的想法,宇宙間的物種,為什么不能相依為命地生存下去?為什么必須把別的生物滅亡,自己才能生存?想到這里,她苦笑了一下,知道自己這是癡心妄想,大自然幾萬年幾十萬年,都是在這種相依相克的輪回中,得以延續。
男大學生們也跑出來了,他們還提著床板、凳子,縮在探照燈光柱外邊的陰影里,沒有一個人說話,不時發出被凍得吸鼻涕的聲音。他們都覺得不好意思,同樣都是男人,而且這些和餓狼搏斗的男人中,有五六十歲的老人,有十多歲的少年,自己是二十多歲正年輕的小伙子,卻畏縮在宿舍里,為了保全生命,不敢出來和狼搏斗。這陣,沒有一個人好意思站在探照燈的光柱下,仿佛黑暗可以遮蔽羞恥,內疚。
蒙麗莎跑到石娃子跟前,拉著他的手,上上下下地看。石娃子的棉襖被惡狼咬破了五六個口子,露出棉花套子。棉襖上濺滿了血痕,不知是狼血、狗血、人血,也不知道他受傷沒有,心里又涌出陣陣同情、心疼的潮水,一波一波涌上來,她抓著石娃子的胳膊,問:謝依特,我的謝依特,你受傷了沒有?
石娃子不知道她說的謝依特是準,更不知道這個漂亮女大學生為什么要給自己說話,為什么要抓住自己的雙手,為什么不把自己叫石娃子,而叫謝依特,為什么對自己這么關切?他看了一眼受傷的左臂,沒有說話,對這個女大學生對自己的親近感到不好意思。在他的記憶中,除了母親,還沒有一個女人對自己這么親近過。
“謝依特,疼不疼?”蒙麗莎拉著石娃子的胳膊,心痛得直唏噓。
石娃子用力把胸脯鼓得老高,仰著頭,大咧咧地說:沒毬事,就憑那幾只狗日的狼,還想讓我有事?
蒙麗莎又覺得心痛像潮涌一樣,一波緊一波地從心底涌出,說:都流了那么多的血,怎么會沒有事情。你等著,我到宿舍取藥給你抹上。
蒙麗莎跑回房子,從箱子里取出一瓶云南白藥,再跑出來時卻看不到石娃子的人影了。她高聲呼喚著她給石娃子起的名字:謝依特!在黑壓壓的人群狗群中,尋找這個受傷少年,心里還在琢磨,他還是個孩子,流血多了會影響發育;又擔心傷口感染,引起敗血癥會要命的;狼身上也有狂犬病毒,被狼咬傷了就可能得狂犬病,狂犬病還沒有治好的先例-----
邢老漢擋住她,問:你喊誰?她不知道找的這個少年叫什么名字,謝依特是自己給他起的名字,別人根本不知道謝依特是誰,就說:我找那個胳膊被狼咬傷的少年。邢老漢說:噢——,石娃子,找他啥事?
蒙麗莎拿出云南白藥給邢老漢看,說:他的胳膊叫狼咬傷啦,我給他拿來云南白藥,專治傷口流血的特效藥。
邢老漢笑了,滿不在乎地說:沒毬事,叫狼咬上一口算毬事,根本不用管它,過幾天自己就會好的。
蒙麗莎不明白這里的人怎么這樣漠視生命,把自己的身體和生命,看得比草芥都輕賤,世界上還有比生命和身體更寶貴的東西?她堅決把云南白藥塞到邢老漢手里,說:你把藥拿上,給謝依特抹在傷口上,這樣會好得快一些。他還是少年,血流多了會影響發育,給一生帶來損害。
邢老漢還是很不在意地說:沒毬事,我們這達的男人,誰都叫狼咬過,還沒聽說誰被狼咬傷了,以后會病死的。女子,你是好人,這藥貴重得很哩,你留下,萬一自己要用的時候,沒有了就耽誤事情。你們不比我們,你們的命金貴得很哩!我們是賤命,生了死,死了生,跟這高原上的草一樣,賤得很哩。
蒙麗莎堅持了幾次,見邢老漢堅決不收,只好收回白藥,離開邢老漢,尋找那只英勇善戰的巴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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