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首歲終,春寒料峭。在寒凍的大地上,我看見那些鑲嵌在枝椏上的鳥窩,孤傲的有如價值連城的黑寶石,一個個被堅挺的枝椏收納豢養(yǎng)。
那些緘默的早春的樹,在凄風里靜候,有種深不見底的能量。我享受每一次樹讀的時刻,直挺的白樺,虬曲的藤蘿,張揚的木棉,宏厚的梧桐。似百態(tài)人生,靜默地安分地獨立著自由著。
南方歸來的候鳥,從云里銜來柔軟的明媚,懸掛在清朗的樹枝上,閃爍著星星點點的新綠嫩黃。彼此對望,不親密也不疏離,秉持著處世最恰當的安分。
我喜歡,這種恰到好處的親疏關系。
它獨立于意志之外,寄居于生命之上,似乎只有早春的天氣才能承載此番神秘與禪慧。在亮白泛藍的晴空下,我現在遠處凝望那些泥土中茁壯的靜默,似乎我也變成了一棵早春的樹,在天地間忘了身份,舍了名利。
不知何時,耳邊開始流轉民謠歌手的嗓音,我也漸漸喜歡上了陳鴻宇的聲音。干凈,空曠,有些淺薄的孤獨。似乎,站在冬天的原野上等待蟄伏一季的青草萌發(fā),在和風中假寐,聆聽萬物生長的律動。我在風里,我在風外,我在樹下,我在樹上,我成了一棵早春的樹。
世人的安慰,大多都愛莫能助。心事泛濫的時候,我容易選擇坐上不知何處的綠皮火車,遠行或短途。沿途流動的風景并不會通神,給予我怎樣的力量,讓我體味著生命的律動。萬物匆匆流入眼眶,心里走了萬水千山,心事被崎嶇的山峰或嫵媚的水岸打磨成薄薄的書簽,悄悄夾在昨日的書頁。
偶爾幸運地看見一兩棵,銷骨的清瘦,有一種弱不禁風的虛弱,看著金黃的塵土,荒蕪的叢草,便看得見那荒涼背后的韌性與耐力。人世跌宕,唯有內心堅強的人,才能笑到最后笑的更長久。
這種看似不解風情的寂寥讓早春天氣更加通透,就像漆黑夜空里寥寥星辰,不能讓夜行者的路途光亮,卻讓仰望天空的人多了幾分希望。早春的樹雖不如盛夏的濃密蔭涼,不及秋天的碩果累累,卻有一種風華絕代的孤獨,那種孤獨是令人羨慕的。
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寫過一本長篇小說,講述不滿周圍生活的柯希莫爬上樹后,與自然界的生物建立了一種迥異于現代社會人與自然的對立關系,他融入翁布羅薩的森林并在其中汲取力量和智慧,開拓了一個屬于他自己的理想國。
我不愿做樹上的男爵,與世界隔離,我只愿做一個樹一般的普通人。我的世界離不開網絡離不開社會文明,起碼我的文字需要有一個輸出媒介。
戰(zhàn)亂時期,用什么去證明那些沒有墓碑的愛情和生命?有人選擇把誓言小心翼翼地寫在紙上,然后裝進玲瓏的玻璃瓶沉入河底;有人去青山古寺祈福,把對遠方的思念如紅色條帶掛在高高的樹上。那是一種帶有自我腐蝕性的期望,但彼此是幸福的。
我坐上通往春天的遠方火車,試圖走近自然深處。耳邊響起陳鴻宇濃煙下的詩歌電臺,他的聲音有一種特殊的魅力,如一支夾在手指間的香煙,不聞不問的消磨時間。他是一個孤獨的男子,心向遠方,他的孤獨,恰到好處。
雪小禪曾說:“如果你沒有絕世的容貌,那么,你有絕世的姿態(tài)也是好的。”既加冠,感到前方的命途并不十分明朗,驕傲的信念似黃昏的燭臺,鮮艷的火焰飄忽動人。生命處在最旺盛的季節(jié),但改變世界的力量卻稍有淺薄,似早春的樹,可這種不妥協,不逢迎的態(tài)度,是我們的年輕精神。
重要的人越來越少,剩下的人越來越重要。我剪去不必要的分叉,敗壞不真誠的枝椏,那些腐蝕的感情糾葛也在深秋季節(jié)落葉歸根。讓那些占據我們內心的庸人自擾都隨風去吧,我要做一棵早春的樹,讓新鮮的信念重新閃爍枝頭。
遇見一群人,幾棵樹,相見不晚,歡如平生。那些無數個深夜秉燭寫下的文字,像遠方的星辰,像燈下塵,靜默著,靜默著。
列車到站,一些人下車,一些人上車。我合上手里的書,窗外是一棵樹,萬物靜默如謎,一切都是我喜歡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