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諧之·蓮花(二)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阿紅被后面的人往前推了幾步。她離小寶就只有短短兩三步的距離了。

第一次這么靠近死人,地上還有那么多的血,阿紅從開始的好奇變成恐懼。她想離開,但身后是一堵厚厚的人墻,她出不去,只好盡力地往后靠。

小寶站在池塘邊,一個圓圓的腦袋從水里鉆出來,對他喊:“小寶,快下來,水里可涼快了。”

小寶把衣服一脫,跳進池塘,在水里撲騰著。

“小強,水里真涼快。”

“小寶,水里面更涼快。”

“水里面,現在我就水里面啊。”

“不,你現在不在水里面。”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小寶轉過頭,是小強。

“呵,小強,那你說我在哪里?”

“嘻嘻”小強咧嘴笑著,“小寶,我們還是來玩之前的游戲吧。”

“游戲?”

“是啊,就是我們一直在玩的那個游戲。這次換我來按你了。”

小寶看見了蓮花在水底的根。

小寶從床上坐起來,摸摸額頭,一手的汗水。他打開臺燈,點上一支煙。

煙霧里,小寶想起了那個和尚。

“解鈴還須系鈴人”。

這句話在小寶腦海里翻騰了一夜。

小寶拿出手機往家里撥了電話。

電話是媽媽接的。

“小寶,這么早打電話,出什么事了嗎?”電話那頭是媽媽焦急的聲音。

“沒,媽,我就是想問您個事。”“什么事?”“以前和我游泳淹死的那個小孩是叫王阿強吧。”“大清早的,怎么問這么個晦氣的事。”“媽,您就說到底是不是?”“是。”媽媽很不耐煩,“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想起問這個?”

小寶本想說這段時間連續做噩夢的事,但一想到媽媽這人迷信,知道了肯定要擔心這擔心那的,就撒了個謊:“昨天沒事翻了翻老照片,突然想起來的。”小寶頓了頓,“媽,這個,有個事我想請您幫我。”“說吧。”“您看我離家遠,回趟老家不方便,再說這馬上要去廣東了,以后就更不可能回去了。我就想著,您這段時間抽個空回趟老家給小強燒點紙。”

媽媽在電話過了好一會兒才說話,語氣悲傷:“唉,難得你也有心。那個娃娃啊,真是命苦。我有時候就在想如果不發生那事,現在那娃娃也該娶媳婦生娃了。”

聽到媽媽在電話那頭哀聲嘆氣,小寶連忙安慰道:“媽,您也別難過了。那是命。”“小寶,唉,我只是······唉,算了,我這段時間抽個空回去一趟。”

小寶放下手機,走到窗邊點上煙,呆呆地看著窗外。

小寶的沉思被一陣敲門聲打斷。

是樓上的王阿強。

王阿強雙手不自覺地來回摩擦著,像是有什么難言之隱。

“怎么不說話?有什么事還不好意思跟哥說的?”

“寶哥,我找了工作,就在南城新橋的工地那邊。那邊要求住集體集裝箱,我這行李······”

“這叫什么事啊,還不好意思說呢。什么時候搬?”

“現在您有空嗎?現在就行。”

小寶隨王阿強上了五樓。

王阿強打開門,小寶跟著進去,客廳里還是空空的,跟上次看到的一樣,只有一張桌子和幾條凳子,而且擺放的位置幾乎沒變。小寶回憶起當年的自己雖然也對物質要求不高,但也沒這般簡樸——一個桌一張床幾個凳就是過日子了。

突然的一陣風,小寶打了個哆嗦。他禁不住抱怨:“兄弟,你屋里東西太少啦,風都擋不住。”王阿強則是滿臉疑惑:“我怎么沒感覺。沒風吧,您看,外面的樹也沒動啊。”順著王阿強的手指往窗外看去,外面的樹葉一動不動。

小寶心頭一緊,噩夢里的情景又恰好在這個時候不自覺的在腦海里浮現。

小寶忽然感覺到脖子根有一股涼氣。

他想和王阿強一起進入臥室,卻被好意攔住,“寶哥,我自己把東西提出來就行,你在客廳里等會兒啊。”

臥室里傳來王阿強翻箱倒柜的聲音,小寶雙手抱拳放在胸口,盡力不去回想夢里的情景,但最后還是忍不住大聲催促王阿強快點,快點,再快點。

公交車上人不多,兩人順利的找到一排空位坐下,小寶坐在靠窗的一側。

小寶雙手捏得緊緊,一直盯著窗外。

街上的穿梭不止的人流讓他感到平靜。

窗戶玻璃上閃現出一張微笑著的孩子的臉。

小寶笑了,一定是站在過道里的某個調皮的孩子照鏡子玩。他轉過來看,卻發現過道里沒有孩子。他又轉過頭看窗戶,上面分明是一張孩子的臉,黝黑的眼睛彎彎,嘴巴裂開,笑。

小寶的心臟“通通”加速度地跳動,努力睜大眼睛想要看得清楚,卻在一個眨眼過后,發現玻璃上只有王阿強的一臉自戀。

當小寶轉過頭時,王阿強正臉朝著窗戶玻璃,用手擺弄著頭發。他看見小寶在看著自己,笑了笑,臉紅紅的,一臉尷尬,同時也察覺到小寶烏青的臉色。

“寶哥,你怎么了?臉色很差。”

小寶環顧四周,眼神閃爍,嘴唇動動,卻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寶哥,你怎么了?”

小寶搖搖頭,閉上眼睛,頭靠在椅背上,直到下車都沒有說話。

到了南城新建的跨江大橋工地,王阿強很熱情的招呼小寶去他的集裝箱小家坐坐。

王阿強給小寶端來一杯水。

小寶喝了一口,馬上吐出來,跟上次在王阿強的家喝的水一樣,有股讓人作嘔的腥味。

“怎么了,寶哥?”王阿強很是疑惑。

“水有怪味。”

“哦,工地上嘛,可能是燒過幾次的水。我嘗嘗。”王阿強拿過小寶手里的杯子,喝下一大口,眉頭一皺,看著小寶:“寶哥,沒味兒啊。”

看小寶一臉不相信的樣子,王阿強忙說:“寶哥,我這人舌頭不靈,覺得什么都是一個味。可能是杯子的問題,我給你重新倒一杯。”

接過新倒的水,小寶喝了一口,依舊有那股腥味,但他不好意思再抱怨,強忍地喝了一小口便放下了。

“寶哥,味道怎么樣?”

“味道?”小寶心想難道是王阿強看出了他的不情愿。

“水、的、味、道。”王阿強一字一頓地說。

當小寶抬起頭時,他看見王阿強正直直地盯著自己,嘴里重復著剛才那句話:“水、的、味、道。”

王阿強的眼睛睜得很大,大得就像馬上就要把眼眶撐破一般,眼角的青筋暴出,整個臉顯得有些變形。

“阿強,你沒事吧。”小寶囁嚅道。

“水、的、味、道。”王阿強依舊一字一頓地重復。

“阿強,你?”

王阿強奇怪的舉止讓小寶覺得害怕,他慌忙避開王阿強的眼睛,囁嚅著:“哦,就是有股腥味。”

小寶幾乎要尖叫出來。

因為他聽到了對面男人嘴里發出的稚嫩的童聲:“味道不錯吧,你以前給我喝的,現在我也給你喝。這可是老師教的哦,好東西要分享。”

小寶一屁股癱坐在地上,他一臉驚恐的看著王阿強,喘著粗氣,聲音卻是顫抖的:“你,你。”

王阿強這時的表情卻是驚訝的。他走過來蹲下想要扶起小寶,小寶卻極力地躲避,“你別過來,你是他,你是他!”

王阿強雙手停在半空,嘴巴微張,表情疑惑,他實在不明白為什么小寶突然這么怕他。

“寶哥,你怎么了?我是王阿強啊。”

不等王阿強反應過來,小寶已經跑出了集裝箱小屋。

王阿強站在集裝箱小屋門口,不解地望著小寶的背影。

阿紅旁邊站著幾個老太太。她們的頭湊在一塊正竊竊私語,“我聽人說那個小伙子像瘋子似的亂跑,車子躲不及一下就撞上了。”“是精神病嗎?”“還精神病呢,你沒看見他在笑嗎?肯定是撞著什么了,嚇傻了。”“唉,真不知道是作了什么孽呢?”阿紅湊過去,“是撞著什么了?”老太太們齊齊轉過頭看著她,表情陰深,不說話。

小寶一進家門就把房間里所有的燈打開。在數百瓦數的籠罩下,小寶心里稍微平靜了些。

他反復回憶起白天的事,不斷安慰著自己肯定是多疑了:公交車上的小孩肯定路上某個小孩的影子,因為光學作用,自己看花了眼;王阿強肯定是在開玩笑,他后來不是還主動要扶我嗎。唉,應該是這段時間的噩夢讓神經變緊張了,多休息就對了。呵呵,這世上怎么可能有鬼呢?

雖然自我安慰讓小寶的心里平靜了不少,但他還是往家里撥了電話。

“媽,你給小強燒紙錢沒有?”媽媽的回答卻讓小寶剛剛自我安慰取得效果瞬間消失,“埋那娃娃的地被征用了,所有埋在那里的墳都得遷走,我又問了娃娃的新墳在哪兒,那些人都說不知道,說是娃娃的家里人都沒管這事。唉,尸骨可能被挖地的人隨便丟在哪兒了吧。”

掛了電話,小寶盡力控制自己不去想這些事,但是他的大腦神經還是止不住地運作:尸骨暴露,尋仇,夢,風,水,影子,聲音,還有那個同名同姓同地的王阿強。

小寶從來沒這么厭惡自己敏捷的邏輯思維能力和愛看恐怖片的愛好。他抱住腦袋“啊啊啊”大叫,希望用聲音去阻止大腦的思維活動。

有人敲門。

小寶發自心底感謝這位敲門的人,要不是他及時出現,也許自己會被自己的想象力給折磨死。

開門,是王阿強,他手里提著一袋蘋果。

看著面如死灰的小寶,王阿強明白小寶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他把蘋果袋提到小寶手邊,“寶哥,白天我看你有點不對勁,實在不放心,就過來看看你。”

小寶心里是不歡迎王阿強的,盡管剛剛在大腦里構建出的整個邏輯事件只是想象,但王阿強到來是這個事件的開端卻是事實。

小寶下意識地擋了一下王阿強的蘋果袋,但腦海里的一個閃念使他決定讓王阿強進屋。

他慘白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阿強,對不起應該是我。進來吧。”

“阿強,你是你是華村的,但我怎么不知道你?”

王阿強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搞迷糊了,“寶哥,你怎么突然問這個?難道你不相信我是你老鄉?很正常,你比我年齡大,我出身的時候你差不多搬城里了,怎么會知道我?”

“那你為什么叫王阿強?”

“寶哥,你今天真奇怪。我姓王,字輩阿,名強,就叫王阿強了。名字是我爸媽取的,我又做不了主。”王阿強顯得有些不耐煩,“寶哥,沒什么事,我干脆先走了。”

小寶厲聲喝住正欲離開的王阿強:“我沒叫你走,你走什么?我問你,你們家還有人叫這個名字嗎?”

“寶哥,你今天是怎么了?沒啦,沒啦。我們家族按字輩取哪些名是祖宗早安排好了的,一個蘿卜一個坑。”

小寶笑了,果然只是個巧合而已,要怪就怪自己想象力太豐富了。小強啊,小強,你就好好安息吧。

王阿強卻轉過頭,往浴室的方向看去,“寶哥,你浴室里有聲音,像是漏水了。”

兩人一同走進浴室,原來是淋浴頭的水管裂開了,浴缸里已是一小缸水,小寶彎下腰準備把浴缸流水蓋揭開。

如果時光能夠倒流,小寶一定選擇會乖乖地呆在客廳里,哪兒都不去。

“小寶,我們來玩吧。”他聽到從他身后傳來的稚嫩的童聲。

他感覺到一雙大手抓住了自己的頭。他甚至聽到了自己顱骨開裂的聲音。

他看見了蓮花在水底的根。

他以為自己是在森林里,因為這里有無數根直立的樹干,樹干之間有無數只動物跑來跑去。他被迷住了。他雙手滑動,想進森林一看究竟。

可就在一眨眼過后,森林不見了,他發現自己其實是在水里。

他開始拼命地掙扎。

他感覺自己頭上的手好像松開了。他使勁滑動雙手努力向上游,身子卻在往下沉。

不要,不要,我不要就這樣死,他在心里吶喊道。

他使出了平生最后一絲力氣。

他成功了。

他鉆出了水面。

“嘻嘻嘻嘻”他聽到他身后的孩子在笑,“小寶,我們再玩一次吧。”

“可你已經死了啊。我不會和······”

他的嘴唇停止運動,因為他感覺到這里已經有十個尖尖的硬物插進了自己的顱骨。

不!

“寶哥,醒醒,醒醒。”當小寶醒來,他看見王阿強一張焦急的臉。

“寶哥,你可醒了。你栽進浴缸里啦,我拉了你拉了好久呢。”見小寶醒了,王阿強松了口氣,“走,我扶你去臥室休息。”

五分鐘后,王阿強卻奔跑在大街上,手放在嘴邊:“寶哥,寶哥。”

因為就在他剛把小寶的手搭在自己肩上時,小寶不知是哪兒來的力氣一下把自己推到地上,跑了出去,等他掙扎著站起來跑到樓下時,小寶早已不見蹤影。

阿紅被一股力氣推開,一個20歲出頭的年輕小伙子從她身旁走過,停在警察旁邊。小伙子眼眶濕潤,小聲地對警察說著什么。警察沒說話,只是拍拍他的肩膀。

一個面包車駛過來,上面貼著“順城殯儀館”的標志,車上下來兩個面色鐵青的人,年輕小伙子和他們一起把地上的人抬進面包車里就一起離開了。

警察開始招呼圍觀的人趕緊散開。

阿紅跟著人群散開了。她向前走了幾步又忍不住回過頭去看那灘血跡。

一個渾身光溜溜的、濕漉漉的孩子正站在血跡上,裂開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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