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都是在什么時候意識到自己長大成人了的？
我是在聽到我媽說“不如等你們工作了就結婚吧”時的一瞬間。
我二十五歲半，即將碩士畢業，有一個相處五年零三個月的男朋友，被我媽催著結婚。
這話從我媽嘴里說出來是我萬萬沒想到的。今年春節她才把我姐嫁出去。當天晚上大娘問她，你看著女婿抱著女兒出門的時候心里有沒有很不是滋味？我媽沉默了一下，說，人都走了之后我都想放聲大哭，她的聲音有點顫抖。
所以我覺得，我媽應該是那種舍不得嫁女兒的媽，尤其是我這種乖巧聰明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女兒，尤其是她的最溫暖的貼心小棉襖一樣的小女兒，尤其是獨自一人在離她兩千多公里的女兒。
我當然早就長大了。我媽在上海動手術是我陪床，早上準時被鬧鐘叫醒，倒便盆端洗臉水給她沖一杯溫甜的蜂蜜水買早餐一氣呵成，每個動作恨不得精確到每一分每一秒。下午我姐來探班我就到樓下花園里的石凳子上躺著瞇一會兒，晚上睡在病床旁邊三把椅子搭起的床上。十天下來我清減了她圓潤了，我讓她很欣慰。
我還可以讓她很驕傲。我每年回家一兩次，到家的第二天開始打掃衛生洗衣服補給各種生活用品。鄰居阿姨不止一次赤裸裸的表達對我媽的嫉妒和自己沒有女兒的遺憾。一個寒假過完，從床單到窗簾輪流出現在院子里的晾衣繩上，我媽有點驕傲又有點不好意思的對鄰居說，小閨女兒要走了，把要洗的都幫我洗了。
我還可以讓她很放心。我從村辦小學考入最好的初中，憑借優異的成績免費讀了高中，考上不錯的大學再保送讀了碩士。我知道什么時候該做什么，她從來不擔心我成績退步從來不擔心我早戀從來不擔心我學壞。我有著超強的自制力卻沒有絲毫叛逆的萌芽。
作為“別人家的孩子”的媽，她不是個有主意的人，性格軟弱沒有個性，她早就不把我當孩子了。搞不定的智能手機需要我在兩千多公里以外遠程教學，買張床需要我拍板這個床頭簡約大氣不容易藏灰付錢吧，我弟弟不務正業游手好閑她管不了要我去敲黑板灌雞湯。我當然也不把我自己當孩子。
我當然也早就成年了。我自詡偽文藝女青年，發誓不走讀書畢業相親結婚生娃相夫教子的套路。對一名受過高等教育讀書不多想得卻不少的新時期女性來說，比談戀愛更重要的事，當然是自由戀愛啊！發乎情止乎禮我們不懂，可我們懂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我很榮幸，在中國青少年的性教育普遍落后的時代，我找到了一個和我同樣正視、探索、享受性的男朋友。我尊重彼此的身體，不以為恥，也不過分神化。不可以回避，但也不過分宣揚。
沒錯，我從來沒有和我媽就這個問題交換過意見。時代的洪流讓她對村里外出打工的姑娘一個接一個挺著大肚子出嫁見怪不怪。可這并不代表她能夠像我一樣正視婚前性行為。這類話題在我們家依舊敏感而被回避，她不好意思開口我則不屑于向她咨詢。她也許隱隱約約猜到了什么，會在小長假之前半遮半掩地提醒我出去玩要注意安全，又總被我揣著明白裝糊涂繞過話題。
于是，我這個讀書不多半開放半落后的媽，在我懷著忐忑的心情向她暗示了畢業后要和男朋友一起租房子之后，語出驚人，“不如等你們工作了就結婚吧”。
等等，媽，你不是應該委婉地阻止我這樣不夠矜持不成體統名不正言不順嗎？你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呢？我已經準備好面紅耳赤心虛氣短聽你找各種理由阻止，你卻催我結婚？你怎么可以比我還沉不住氣呢，你肯定是不愛我了吧？
在那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我真正長大成人了，我媽也清醒地認識到了這個問題。她舍不得自己的寶貝女兒嫁人，可為了權衡我的一己私欲和社會影響以及有可能造成的惡劣后果（比如我意外懷孕？），用她的僅有的社會經驗告訴我，既然選擇和這個人同居，不如早點嫁了吧。
那一瞬間我才發現，戀愛五年多以來，每一次十指相扣，每一個擁抱，每一個甜蜜的吻，都讓我和我媽漸行漸遠。終于在我離開校園步入社會的這一天，我徹底離開了她，選擇投入一個陌生男人的懷抱。不知道當她在我的婚禮上掉眼淚的時候，會不會后悔。
該后悔她催我結婚，還是后悔把女兒培養得太優秀以至于被人挖了墻角？還是后悔在二十多年前明知道未來的每一天都是在告別卻還是生下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