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太喜歡阿吉。
阿吉是我的新同桌,關于他,我至今還記得半個學期前發生的事情。
那天阿吉被老師領進教室,映入眼前的是一個又瘦又小,皮膚黝黑的男孩子。他站在講臺上像一塊黝黑的石頭,兩顆眼珠子卻格外炯炯有神,好像石頭中嵌了流光溢彩的寶物。老師指了下我桌邊的空位說:“阿吉,以后你就坐一明旁邊吧。”
他坐到我身邊的位置,可是后面的男生明顯不想讓阿吉坐到自己前面,沒等阿吉坐穩,他把腳伸到前面的椅子,用腳一勾,“轟”的一聲,阿吉和椅子一起跌倒在地。全班哄笑。
我看見阿吉的眼中閃著淚光。半晌,他掙扎起來,卻咧開了嘴和大家一起笑了。老師原本想發作,但看到阿吉咧嘴的笑容,就看成了同學間的小玩笑。
正因阿吉的遷就,他在愛欺負人的人眼里就被視作了一個新的捉弄對象或說一個新玩具。
此后,阿吉的遭遇就再沒消停過。他們往阿吉的書包里塞進惡心的小動物,在阿吉翻書包找東西時,把他嚇得魂飛魄散。他們把圖書角里的圖書撕碎,將紙屑藏在阿吉的桌洞中,再去報告老師,于是阿吉被老師“人贓并獲”,狠狠地責罵一番。最尋常的,他們會在課間湊到一起圍住阿吉,往他身上吐唾沫星子,叫他“老鼠屎”。但阿吉卻從沒生氣過,更不要談反抗。
有句古話叫做“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雖然我對阿吉也沒有那么友善,但身為同桌,也沒有那么尖銳。但是在他們往阿吉的書包里塞蛤蟆時,作為同桌的我也會被嚇一跳。在他們朝坐著的阿吉吐口水時,我的桌子也會未能幸免地粘上那么幾滴。
所以當他們開一些過了頭的玩笑時,我也會在保護自己利益的立場下去反駁他們。我每次都的反抗都是為了自己,這也正是我從沒有把阿吉當作朋友的意思。
可是,阿吉卻把我當作了朋友。
僅僅是因為我為自己進行了幾場無意義的說教。他開始用一種近于諛媚的態度對待我。除了理桌子、倒水這些舉動外,他為了給我找樂子也費了很大心思。那種感受就像是你養了只聽話的小狗。那段時間我經常說的話就是“阿吉,給我倒水。”或者“阿吉,身子去那邊點我要睡覺。”他從不厭煩。
有一次他忽然跑到我身邊,笑嘻嘻地往我兜里塞了什么東西。我掏出來一看,是兩顆汗津津的牛奶糖。我可以想象阿吉捏著糖從家里像風似地跑到教室時候的樣子。因為那兩塊牛奶糖包裹的糖紙都已經濕了大半。
我沒有吃掉它們,因為它們黏得和糖紙難以分開,就像兩只任性的鼻涕蟲。我把它們放在桌洞里,每一低頭,就能聞到一股濃濃的奶香。
而我對阿吉態度的完全變化,是從這件事開始:那天我上交整組的語文作業,交到阿吉后面那位,我拒絕了他嬉皮笑臉要作業的要求。一切顯得那么義正辭嚴,可義正辭嚴無疑是需要代價的。
當那位氣勢洶洶地走到我面前,舉起他卷成筒的作業本朝我揮來時,我驚愕了。沒等那位出手,阿吉卻像彈簧一樣跳起來,緊接著給了他一拳。
沒搞錯吧!他打的是我唉!你逞什么能呀?阿吉像一只瘋狂的小獅子,對著那位又撲又打。后桌雖然又高又壯,卻沒占多少便宜。戰爭最后由后桌一屁股跌倒在地結束。
圍觀的同學悻悻散去。我一剎那感覺到“友誼”這個字眼的重量!
我沖著坐在地上累壞了的阿吉笑了笑。
我開始成為阿吉的朋友。
自從打架事件后,班里再也沒人敢欺負阿吉了。我也不再以高高在上的姿態去命令他做事。因為阿吉,是我的朋友。
我以一個朋友的身份答應了阿吉去他家做客。
經過了一段長長的煤渣路,再繞過彎彎曲曲的泥巴路,我們到了。還是秋天呢,一個金黃的季節,連空中都彌漫著成熟的香氣。我們在田野上走的時候,還看見幾個大人在那邊“打麥”和扎水稻。到了,最先看見的是好幾個麥垛。后面被麥垛遮掩了半邊的,是一座小巧的刷上油漆的房子。我差點以為那就是童話里的“蘑菇屋”。從房子里走出一個和藹的老奶奶,她沖我笑著仰了仰手:“你就是阿吉朋友吧!歡迎!”
我沒有進屋,和阿吉在外面玩起來。因為只有兩個人,我們很快把“捉迷藏”、“紅綠燈”的游戲玩了一遍。阿吉很愛跳,還帶著笑。
玩累了,阿吉忽然神神秘秘地閉上眼說:“你聞到了么?”
“啊?什么?我沒聽清!”
“閉上眼睛聞,很香吧!”
我疑惑地照做了,“淡淡的,好像是果香!”猛得睜開眼,指了下果林那邊。
“是稻香呀!你再聞聞。”
正巧一陣風吹來,攜了灰塵,我什么也沒聞到,敷衍地笑了笑。
玩夠了,我說了再見準備回家。走在田路上我又吸了一口,皺了皺眉。
稻子怎么會有香味呢?真奇怪。
這件小插曲很快就被淡忘了。期中考后,為了在期末取得更好的成績,大家都勤奮了不少。
有一天中午,阿吉忽然哭了,“怎么辦!一明,媽媽說我要是這學期沒拿到獎狀回家,以后就不用讀書了。”
“呵呵。”當時我正在看小說,“你媽騙你的啦,我媽還說過我不是親生的呢?別太在意。”
阿吉沒有聽進我的話。他竟然信以為真,更加勤奮了!下課的時候手里捧著書,我借給他的漫畫他動都沒動就還給我。我想他是想盡早拿回一張獎狀。可是偏偏每次小考他都差那么一點,看著他憂心忡忡的樣子,我竟也有一絲不安。
還好阿吉的努力沒有白費。班主任在臺上笑吟吟地夸獎他:“如果阿吉同學可以一直這么努力下去,我就在期末獎勵給他‘積極分子’的獎狀。”除此之外,連美術老師也夸獎過他:“阿吉同學的作品是我們這次畫畫的最高分!”
我向上望見一幅金色的秋景畫,的確要比其他人的動人多了。
期末考試悄悄地來了。
于我苦不堪言的考試,對于阿吉應該是種解脫。他已經很久沒玩過了。我甚至已經想象到了下一學期手捧獎狀站在講臺上的阿吉,這是他應得的。
語數考完后,阿吉沖我作出了“ok”的手勢。考英語,時間剛過一半,阿吉就早早把卷子翻過來檢查,他的嘴角露出了自信的笑容。
可是剎那功夫,阿吉握在手心里的小紙團便被老師拿走了。“人贓并獲,該科零分。”阿吉在同學們驚詫的眼神中被拉出了教室,我愣了。
考試一結束,我就趴在桌上大哭起來,阿吉不僅領不到獎狀,也許連成績單都拿不到。
盡管我安慰自己阿吉所說的只是個玩笑,但內心卻有個清晰的聲音告訴我:如果那是個謊言,他何必那么拼命。
周圍的同學知道我和阿吉是好朋友。沒人來安慰我,他們只是說:“他太想取得好成績了。”
一直到放學,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很孤單。田還有人在忙,他們的汗一滴滴滴進田里。“好熱啊!”一陣風吹來,都帶著不爽的熱。我深深地嗅了嗅,成熱的香氣,卻夾著淡淡的苦澀,麥子的香,是有澀味的。
第二個學期,我竟然真的沒有見到阿吉。我也有打聽過他的消息,有人說他看見阿吉幫他奶奶干農活,滿頭大汗。盡管在我們那兒退學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我心中依然有一些遺憾。
我漸漸地上高中、上大學。我和阿吉間的牽連隨著時間也逐漸轉淡。可是每次我想起他,心底便會迅速地疼痛,好像一根扎在嗓里的魚刺,你以為它不在了,可是遺忘不等于不存在過。因為我拿他當朋友,又或者……
有一件事我一直沒說。
那次考試的紙團,其實是我丟給阿吉的。我也和其他同學一樣,想取得好的成績。更重要的原因是,我想看看我在阿吉心中的分量。可是當我丟出它的一瞬間,我卻不想了。我僥幸地希望看到阿吉沒看到或者沒接。因為作弊被發現的下場太殘酷了,尤其對于他。可是他猶豫了一兩秒,還是撿起了。
這份愧疚我藏了好久。我曾經堅信那就是我的錯,如今理智地剖析,卻有了不同的觸動。如果阿吉的父母愿意讓阿吉讀書,那么這個要求只是用于激勵。如果這只為了讓阿吉放棄讀書,那么我的行為只不過讓他的父母更加確定做法。我那天去他家時看到的,阿吉的家境并不那么好。父母的無奈最終變成了一個變質的要求,而我將阿吉的唯一一根稻草變成了泡沫。
阿吉曾經跟我說過他不喜歡讀書,他的夢想是其它。可是讀書是他逃離目前境遇的唯一稻草。不想像父母一樣辛苦,那就讀書。夢想,是在溫飽線以上的追求,就像成熟的稻子雖想有著濃濃的香氣,但是那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才是與現實違背的初衷。阿吉的初衷,就是那抹苦澀的稻香。
有兩句話我曾經想對阿吉說,盡管現在他成為了我生命中的過客。
一句是:阿吉,對不起。
另一句是:我不配做你的朋友,但你要加油。
我忘不了記憶中曾有過阿吉這樣一個朋友,不知道他現在身在何處,但是那田野的稻香味卻一直存留在我的腦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