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
故事記載的是七十年代末,教育改革剛剛起步時,在江南一座小城里發生的事……
? ? ? ? ? ? ? ? ? ? ? ? (一)
老秦今天要組織各中學的公開課,一大早就出門了。春琳在家無事,拿著織了一半的毛衣,到大院去和大嫂們聊天,順心的日子好過,太陽轉眼就把人影縮短到腳下,她們正想散去,院里突然傳來雨打芭蕉葉似的腳步聲和嘈雜的喧鬧聲,于是,愛瞧熱鬧的大嫂們就拽著春琳去看究竟。
“王雁投河了!已經被老秦救了上來,送到醫院去了。”急性的胖嫂跑來傳遞消息。
“老秦他——”春琳急切地問道。
“喝了兩口水,不礙事,聽說被什么區長叫去談話了。”胖嫂寬慰道。
于是,大伙結伴向醫院涌去,路上,胖嫂告訴春琳:“王雁是區委王書記的女兒,清源中學的代課老師,據說她正上著公開課,沒來由地沖出教室就往河里跳去!”
春琳迷惑了,在她看來,書記的女兒與投河應是‘豆腐貼對聯—兩不粘’的事,這種家庭里的人,只有自命不凡的臉和趾高氣揚的神情,那期期艾艾、尋死覓活的事不屬于她們。
來到醫院,急救室已擠滿了人,一個渾身濕透的女子直挺在病床上,醫生正給她做人工呼吸,春琳擠上前去,仔細一看,不禁一怔:咦!好面熟,在哪見過呢?那蒼白的映日蓮般的臉上,透著樸素的嫵媚和靜雅的端莊,這似曾相識的印象,讓春琳對這孩子的命運格外的關注起來了。
區委張秘書滿頭大汗的趕來了,他大呼小叫地攆開圍觀的人,走近病床,俯身聽了聽王雁的鼻息,然后囑咐醫生全力救護。漸漸地,王雁吐出一口積水,臉上開始有了血色,輕吟一聲,睜開了眼。張秘書連忙上前去,溫聲問到:“王老師,好些了嗎?”王雁掃了他一眼,又閉上眼,厭煩地側過頭去,一股鄙夷的神情壓上眉梢,不知是經不住雙眉的重壓,還是別的原因,一串珠淚從眼角滾了下來。
“兒呀!我的心肝——”尖利的哭聲象號令一樣,人們紛紛讓開一條路,春琳循聲看去,一個幽靈似的婦人擰鼻子揉眼地撞了進來,只見她瓜子臉兒,白凈面兒,青絲梳成流行樣兒;櫻桃嘴兒,俊鼻梁兒,眼神一蕩動心神兒。她就是王書記的妻子,雖已年逾五十,畢竟“家富顯年少,風流自青春”,歲月并沒有給她烙上過多的印記。可是,當她的俊眼和春琳對上時,射出的不是淚,而是火。她一下子撲到病床邊,數板似的嚎開了:“我苦命的女兒喲!我倒運的肉噯!誰讓你是書記的女兒啊!這年頭你爸打屁也不香嘍!叫得響的都是那些大知識分子呀!要是你爸當年有錢供你讀完初中,也不至于讓你把‘的(dí)’讀成‘的(de)’,弄得無顏做人啊!”那大起大落的架勢,就象個夸張的滑稽丑角,對張秘書一口一個‘王媽’的苦勸不理不睬,眼神不停的朝春琳曝光,弄的春琳渾身不自在。那女人見狀,更是精神抖擻,不停地數落道:“有些人不覺自丑,還嫌別人不識趣,拿著別人拔下的一根雞毛當令箭使,剛戴上個官帽,就忘了自己是屬猴的了。”春琳心里咯噔一下,覺得話中有刺,還沒回過味來,就覺衣服已、一緊,回頭見曾嫂正扯著自己,就會意地轉身向外擠去,數落聲還是不停的從身后襲來,“話說回來,黃袍怪想成仙,你還差幾年道行吶!老娘也不是省油的燈,長眼不是用來出氣的,聰明的還是先弄清金瓜是銅打的還是口吹的葫蘆吧!……”
春琳走出急救室,曾嫂體貼地勸慰道:“秦家嫂子,你別把那些嚼舌根的話往心里擱,誰不知那王家妖精是‘吃了葦坯拉葦席—滿肚子瞎編排’。” 曾嫂這一說不打緊,反而把話挑明了。
“她是沖我來的。”春林想,“難怪那雙餓鷹似的眼老盯著我,我雖凡事愿忍讓,但決不愿讓人往眼里揉沙子,書記的夫人又咋的啦?再霸道也不能平白無故地拿人當調味品呀!”春琳想回去理論,被曾嫂連勸帶拉,向家里走去。
“等等我——”胖嫂風風火火地追了上來,氣喘吁吁地說,“剛才我一聽王太太拌筋摻骨的話,就心中不忿,出去到辦公室一打聽,總算弄了個言清語白。聽說老秦……”曾嫂忙遞眼色,想堵住話頭,可胖嫂是麥秸稈脾氣,點了火,非燒完不可,“怕啥!畫匠不給神磕頭,論資格,他王書記還不是我那老鬼調過來的?”說完,又回到原話題“聽說老秦新官上任的事了嗎?嘿!別看老秦那笑鼻子羅漢樣,那可是人不俊心俊喲!他一上任,就下去調查,全區28所學校他去了14對,回來以后,就點起了三把火。一是整頓各校的領導班子,讓一根柱子頂根梁;二是選拔教學能手,定員定位,讓一顆蘿卜填個坑;三是進行業務素質考試,選拔過硬的代課教師,按上級‘缺一補一’的文件精神,轉為正式老師。這一來燒得那王家太太象受驚的兔子,到處蹦跳起來。你想,那王雁是張秘書偷梁換柱弄進學校的,沒讀幾年書,常年在家里不過是鍋臺轉到灶門口,就憑她那篩子上留下的兩三粒貨色,如今咋能不像趕著鴨子上架——自找笑話呢?就說今天,老秦帶著考核組聽課,她正好講《孔乙己》,在讀課文最后一句時,竟把‘孔乙己的(dí)確死了’,讀成‘孔乙己的(de)確死了’。學生問她‘是孔乙己的(de)什么確死了?是孔乙己的(de)媽確死了,還是孔乙己的(de)爹確死了?’哪知她聽后,臉色一變,腳板揩油似的直往河里……”。
“唉!”曾嫂嘆了口氣,打斷了胖嫂的話,“天天喊教育改革,提高教師素質,可真要執行了,咋就像刺猬鉆進絲絨店—到處是絆呢?”
春琳無心再聽下去,心中暗忖道:“難道一句話就能讓這孩子甘心去喂魚鱉?……”
? ? ? ? ? ? ? ? ? ? ? ? ? (二)
春琳回到家,無心織毛衣了,頭腦中像裝進了搗蒜錘,一上一下的砸的生痛。
“秦嫂子在家嗎?”沒等春林應答,門簾一挑,走進一人,見了春琳忙自我介紹:“我姓張,王書記的秘書。”
“喲!稀客,稀客,快屋里坐。”煙茶一陣,春琳把話題轉到王雁身上,“哎!王雁這孩子,年紀輕輕的,咋就往絕路上想呢?”
“自尊心嘛!”張秘書乘機說,“王雁這孩子待人熱情,上進心強,只是水平低點,不過可以邊教學邊提高嘛!當然,老秦的做法也是很好的,就是方式吶,嗯—,嘿嘿……”
春琳頭如重擊,心想“天啊!難道王雁投河是老秦方法不當造成的?”
張秘書呷口茶,拉著腔接著說:“新官上任三把火,燒一燒也是必要的嘛!不過要注意對象和火候哦!一口氣怎么能吃個大胖子呢?一個人虛極了,一下子補得太重,也會適得其反嘛!”張秘書頓了頓,端起茶杯,看了春琳一眼,又說,“就說這次市里撥的一批代課教師轉正名額吧!怎么分配要從全局考慮嘛!要能充分調動各方面的積極性,比如要是讓王雁轉正的話,一來會使王雁的工作更加兢兢業業,二來可以少讓王書記分心,這對王書記的工作,甚至對全區的工作都是一個支持嘛,這個意義可是不可估量的喲!…”
送走了張秘書,胖嫂又氣喘噓噓地來了,“秦嫂,剛才一個親戚來告訴我,外面都在傳王雁跳河的事是老秦逼得,還說老秦準備合并一些不合格地學校,報告都打上去了。”
“造謠!”春琳氣的全身打顫。
胖嫂見狀,忙改口說:“我想也不可能,哎!針尖大的眼能吹進斗大的風,啥事讓有些人一搗鼓,捉耗子的貓也變得會打鳴了。”說著轉身回家去了。
春琳癱坐在椅子上,感到老伴已捅炸了馬蜂窩,正被千萬只毒箭圍著,心想,“要是老頭子真撞了南墻,沒準就成了拔了毛的鳳凰——連雞都不如了。……”
? ? ? ? ? ? ? ? ? ? ? ? ? (三)
春天的夜晚,靜謐、溫馨,夜露瑩瑩,細雨無聲。
老秦家中,對影四人,一對凝然不動,如水墨畫像;一對寂然無聲,似剪影人物。這情勢如炸彈發威前的沉寂,終于使伏案工作的老秦沉不住氣了,他含笑對春琳說:“老伴啊!咱們是幾十年的老夫老妻了,向來是點燈說話,吹燈睡覺,今兒個咋啦,不聲不響的?再說我又不渴,你把嘴糾成個茶壺干啥?來,幫我抄份報告。”
春林習慣地抬起手來,陡地方向一轉,掠了掠頭發,冷冷地說:“你如今本是那么大,連書記都不放在眼里了,我能幫你什么忙?”
老親摘下老花鏡,倒了杯水,邊喝邊笑著說:“嗬!你啥時候也學會‘打情罵俏’了?我按上級文件和區委決議辦事,咋就本事大啦?”
春琳微怒,盯著老秦說:“你別把我當猴耍,誰不知道,這年頭‘一天能賣十擔甲(假),十天難賣一擔針(真)’,更何況‘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你不給王雁轉正,得罪了王書記,甚至一些不知名的頭頭腦腦,還能指望過平靜的日子?我可不想再過二十年前的日子,也沒有第二個女兒讓你扔了……”說著捂著臉抽泣起來。
“啪!”杯子碎了,二十年前傷心的一幕浮現在眼前:那時初出茅廬的老秦,一腔熱血,想干出一番事業,因看不慣一些不正之風,得罪了上司,新婚不久,夫妻二人就被調到一所偏僻的中學教書,第二年,春琳生下一個女兒,由于營養不良,躺在病床上,無力撫養剛出生的女兒,不幾天,女兒就瘦得皮包骨頭,眼看就保不住了。老秦和春琳商量后決定放棄撫養的權利,這樣女兒或許還有一線生路。為了日后有緣相認,老秦央求醫生在女兒的右臂上種了一個梅花形的牛痘。一天夜里,女兒虛弱的睡著了,春琳含淚最后愛撫了女兒一次,老秦就抱著女兒,頂著夜風,來到碼頭,當催客的汽笛響起的時候,老秦偷偷地將女兒放在甲板上,忍痛離去……
老秦收回思緒,抬眼見春琳還在流淚,就拿過一塊毛巾遞過去,帶著喑啞的聲調勸道:“老伴啊,都已經過去了,咱們還是少想點個人傷心的事,多想點國家命運好嗎?為了過去不再重現在更多的家庭,我們不是更應該做點什么嗎?”
春琳收住淚,凄聲說:“我真怕呀!如果你啥都不干,裝聾作啞,至少沒錯誤。沒風險,可你一動,就有打不完的官司,你想想,現在的人際關系那個不是盤根錯節的,得罪了他們,他們就不能拆你的臺?一旦把你剛任命的人借故調開,派來的人,你賣梳子,他賣耙,跟你對著干,那時,恐怕你連兩指寬的路也沒有了,要是再讓他們抓住點差錯,那你……”
老秦聽了,不為所動,笑道:“你也別太悲觀了,咋能只見樹木不見森林呢?領導也不都是鐵板一塊,更何況還有望子成龍,支持教育改革的家長們呢?”
春琳聽了,平靜了一點,憂郁的凝視著老秦那雙因勞累而顯得無神的眼睛說:“我記得唐朝駱賓王有句詩‘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你一個小虱子真能頂起一床大被子?”
老秦又來神了,“別把我看得太高,沒有大家的支持,我個人頂屁用,你看,這是市教委的通知。”說著,拿起桌上的文件。
春琳伸手來接文件,突然驚叫一聲:“血!”原來剛才碎杯子片劃破了老秦的手,殷紅的血浸濕了文件上的字跡—《關于提高教師素質的試行方案》。春琳忙用藥棉擦凈老秦手上的血跡,轉身拿過紗布,回頭見老秦正穿好衣服,準備出門。春琳忙喊道:“你等等,手還沒包好!”
老秦一笑,說:“一點小口子,沒啥金貴的,我去醫院看看王雁,這孩子精神負擔不輕,我得去了解一下根底。”
春琳忙說:“等我一下,跟你搭個伴。”
? ? ? ? ? ? ? ? ? ? ? ? ? ? (四)
為了組織教師業務考核,老秦已經幾天沒回家了,。成績張榜那天,春琳起了個早,想了解一下人們對這次考核的反應。出了門,見大院里的大嫂們正指指戳戳的咬著耳朵,春琳湊上去打了招呼,大嫂們都很客氣,但話頭卻像被剪斷了一樣停了下來,不一會,有的說去侍弄孩子起床,有的說去打開水,紛紛離去,不須打聽春琳也明白,每個人都被榜文牽著,因為考核成績關涉到每個被考核老師的榮譽、工資甚至去留,也關涉到那些手操考核老師命運官員們的清濁和他們在群眾心目中的地位。
春琳來到公告欄,擠進黑壓壓的人群,見榜文上寫著:王雁562分、劉輝247……。
正看著,有人發現了春琳,就故意提高嗓門說:“我說哥們,他們是不是太謙虛了點,干脆給王雁打個600分,誰敢說個不字呢?”
“可不咋地!我看劉輝一定是個孱頭,這樣的水平竟敢和書記的女兒同場比試,還不輸到‘家’去了。”人們哄笑起來!
春琳聽了,像做了虧心事被人抓住似的,臉上火辣辣的,她低著頭,擠出人群,匆匆逃回家,‘砰’地關上門,靠在門上,心想:完了,上級領導得罪了不說,現在連群眾也不信任了,老秦真成了‘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了。
中午,老秦終于回家了,幾天不見,瘦了一圈,眼角填滿了白屎,幾根貓咪胡被煙熏的焦黃,一進門,倒了杯水就咕嚕咕嚕喝下去。
春琳輕輕坐到老秦旁邊,遲疑的問:“工作遇到難處了?”
老秦燃了一根煙,深吞了一口說:“沒啥可說的,從出題、封卷,到監考、評卷我都參加了,可臨了,試卷還是不知從誰的口袋里賣了。”
“你能肯定考試有假?”春琳追問。
“我不相信群眾的眼力就那么差,”停了停,老秦長嘆一聲說:“他們也真夠能耐,從感情上網住你,從工作上卡住你,再從對壘中擊敗你,把人當面團捏,黨性、原則都成一鍋粥了。”
春琳憐恤地看著老秦說:“你還是退下來吧!避開這個是非圈,咱們在同一所學校教自己的書,吃口省心飯。”
“退?”老秦看了春琳一眼,哈哈笑起來,“我說老伴啊!你難道沒聽過‘否極泰來’的說法?現在我的處境不好是事實,可也說不定是個轉機哩!表演的越充分,就暴露的越徹底嘛,等果子熟了就該收獲了。”
春琳怎么也想不通:明明給他的是苦菜根,他咋就一定要當甘草啃呢?她抬眼見老秦又要出去,忙說:“飯好了,吃了再走。”
“不吃了,回來只是看看你,我還得到清源中學找劉輝談談,按實力,他不該考這么低的分數。”說著,腳已邁出了門。
望著老秦遠去的身影,胖嫂的話又在耳畔響起,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春琳緊趕幾步,澀聲喊道:“早點回來!……”
? ? ? ? ? ? ? ? ? ? ? ? ? ? ? (五)
太陽開始偏西,老秦還沒回來,春琳心里像揣了鹿兒,坐臥不寧,忽然門外又傳來了雨打芭蕉葉似的腳步聲,她心里一緊,不敢出門,可腳步聲偏近了,急沖沖的闖進一人:“春琳嫂,老秦被打了,已送進了醫院……”春琳頭嗡的一響,驚叫一聲:“老秦——”顧不上理會來人,踉蹌著向醫院奔去……。
來到醫院,早已候著的王雁迎上去攙住春琳,安慰道:“師母,您別急,秦科長正在檢查傷勢,一會兒就回來了……”
一陣車輪聲,老秦被推了進來,頭上纏著紗布,春琳撲上去,拉住老秦的手,淚水‘嗒嗒’的落了下來:“老頭子,你——,你痛嗎?……”
老秦微撐起身子說:“沒事,挨了幾下,有點疼,可心里踏實,至少我知道了群眾是咋想的,他們想要什么。”抬眼老秦又看見春琳身后的王雁,就關切的問:“小王啊!這幾天思想寬舒一點了嗎?”
“秦科長——”王雁低下頭去,眼含著淚水凄聲說,“是我連累了您!我……”王雁欲言又止,心理矛盾著……
張秘書推門走了進來,看見王雁,眉頭打了個結,說:“你怎么在這?你媽在病房等你哩!快回去。”
“我不回去。”王雁仰起頭,轉過身去。
張秘書楞了一下,向四周一掃,也不向春琳打招呼,直接對老秦說:“秦科長,市教委劉副局長剛打來電話,安排你到市療養院休養一段時間,這里的工作,王書記已經替你交代過了,讓你不必操心了,盡快收拾一下,6點鐘有車接你。”說完轉身向外走去,走過王雁身邊,略停了一下,說:“王雁啊!你媽對你和劉輝的關系很不滿意哦!她也是為你好,你還是聽點話吧!不然以后可能要后悔喲!”
“滾開。”王雁厲聲的吼道,張秘書吃了一驚,隨即灰溜溜的離開了。這時王雁再也控制不住情感,一頭撲進春琳的懷中痛哭起來,“師母、秦科長我對不起你們,是我弄虛作假了,前幾天,張秘書從教育科李干事哪兒弄到試卷,王書記和王太太逼我背熟答案,我屈服了,但是這事與劉輝無關,他不知情,只是為了我,故意考低分的,他同情我的處境,想幫我。”
“王書記和王太太?”老秦兩口同時一愣,回味著這個特殊的稱呼,剛想問個究竟,外面走廊里傳來了潑婦似的聲音:“小賤胚子——,你又騷到哪兒去了?是找你干媽、干老子?還是找哪個野男人?一天三頓養著你,養出蛟牙來了,你想反咬一口啊!你也不撒泡尿照一照,你是條龍還是條蟲?……”
王雁聽出事王太太在叫板,氣的渾身如篩糠,忍不住跳起來道:“好!你不仁我也不義,今天我不拍抓破臉,一鋸兩把瓢——分開算數。”
春琳一把抱住王雁:“你不能這樣,她是你媽,怎么你也得忍著,等她氣消了再說。”
一句話,郁積多年的辛酸閘門被打開了。“我根本就不是他們的親女兒,不錯,是他們收養了我,可二十年來,尤其是他們有了兒子以后,把我當女兒待過嗎?從小到大,我一直是他們的使喚丫頭和出氣筒,打是家常,罵是便飯,這我都能忍,可是去年,王書記見我大了,給我安排了一份代課教師的工作,并借機讓我回報他的養育之恩,對我……對我動手動腳……我告訴了王太太,她反而說是我不正經,是沒爹娘養的野種,每天回到家,我要忍受不堪入耳的侮辱聲,晚上還得防著王書記的歹心,我想死,卻死不了,我以后怎么活呀?”
老秦腦中的鎖終于打開了:怪不得當學生問‘是孔乙己的爹還是媽死了’時,她會……
王雁臉微紅,看了老秦一眼,“罵我是‘騷貨’、是‘賤坯子’,”說著捋起右臂袖子,“看,這就是我被撿來的賤坯子的標記。”
春琳忙揉揉眼,上前一看,不由脫口驚叫道:“梅花!”
老秦聞言,支起身子,見王雁白嫩的右臂肌腱上有一朵梅花熠熠發亮。
春琳顫聲問到:“你……你是從輪船上抱回來的?”
“是呀!”王雁驚疑的答道。
“懷揣著生庚?”
點頭。
“今年二十六?”
又是點頭。
“四月初三生日?”
還是點頭。
“孩子,你可想死我了!”春琳一把抱住王雁失聲哭起來。
王雁推開春琳,后退一步,看著涕淚縱橫的春琳,又看看眼圈泛紅的老秦,遲疑的問:“你……你們是?……”
老秦肯定的點點頭。
王雁的眼里剎時綻出兩汪晶瑩的淚花。淚水如露珠般滾落,她雙膝一跪,抱住春琳的腿:“媽——!”
“孩子,好孩子!你……”春琳捂著胸,生怕瘦弱的胸腔擋不住洶涌的愛潮,“原諒我們吧,我們對不住你呀!”
“不,媽媽,從您們的現在,女兒理解您們的過去。”王雁哽咽著。
老秦努力的下了病床,顫巍巍的喃喃道:“孩子!過來,我……”
“爸爸!”王雁回轉身趴到老秦肩上,不停的念叨著,“我終于有爸爸了,我也有媽媽了……”眼里閃著夢幻般的色彩,“我終于有親人愛護關心了……”
“孩子,”老秦接過王雁的話,“今后爸爸、媽媽一定會加倍的愛你,可是這次的事——,爸爸不能讓你轉正,你能理解爸爸嗎?”
“快別說了,爸爸,我知道,我會用加倍的努力去開創自己的生活。”王雁干脆地說。
老秦鬢角的魚尾紋抖開了,那腫了臉的皺紋看去倒像春風浮動的春水,漾著粼粼波光。
門被推開了,一名護士走進來:“秦科長,市教育局局長帶著人來看望您了。”
春琳趕忙扶起王雁,王雁又攙住老秦,三張臉笑成了一叢怒放的報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