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惡警史丹
《殺手里昂》里,不僅里昂是個殺手,加里·奧德曼飾演的惡警史丹某種程度上也是個“殺手”,而且更為殘忍。
他從影片十來分鐘出場,站在公寓走廊里,留給鏡頭的是個微微晃動的后腦勺,脖子上繞著一根黃色的耳機線。旁邊,他的手下揪住瑪蒂爾達爸爸多蘭的衣服領子,要他交出偷藏的毒品,在多蘭一再否認時,手下指指史丹的背影說:
“要我把他叫過來嗎?他最討厭在聽音樂的時候被打擾。”
在里昂和瑪蒂爾達從陌生到認識后,史丹又一次出現了,這天是和多蘭約定的交出毒品的日子。史丹還是站在那個走廊里,這次沒有帶黃色耳機,而是煞有介事地掏出一枚小金屬盒子,放在耳邊晃動兩下聽聽聲音,神情專注宛如在給提琴調音。
他取出一粒藥丸吞下,開始像神功練成一樣全身骨頭咯咯直響,通體大舒爽的表情。繼而呼出一口長氣,似有所想地微笑道:
“我喜歡暴風雨前這片刻的寧靜,這讓我想起貝多芬。”——他只差手里握一根棍就是個指揮家了。
一個手下敲瑪蒂爾達家的門時,史丹在門口問他:“你喜歡貝多芬嗎?”“……算不上。”史丹一把奪過他手里的機槍,“讓我來給你們演奏。”話未落音便一槍打爛門鎖沖進屋里,把迎面走來的姐姐一槍打死。他開槍的時候喜歡把手里的大家伙往上一揚,似乎握的不是機槍是一把電吉他。
隨著他在家里各個房間串走,逐個射殺家人,電影配樂換成了低沉的大提琴音,但史丹的皮鞋踏地板的噼噼啪啪聲似乎正和提琴音相融。
當他最終發現了躲在臥室打哆嗦的多蘭時,是兩只手揮著拍子進去的,“我們說好中午(交貨)的,現在已經過了一分鐘了。”把臉湊近多蘭微笑著,“你不喜歡貝多芬?這會讓你錯過很多東西,序曲能讓人熱血沸騰,但是序曲之后真的有些悶,這就是我為什么停了下來,哈哈哈哈。”言罷微微側臉,對手下說:“搜查這房間。”
接下來鏡頭迅速閃過兩個畫面,一是姐姐叉開雙腿趴在走廊里,一是媽媽展開雙臂仰躺在浴缸里,浴缸的破洞在咕咕冒出血水。
畫面重回史丹,他指著大氣不敢出的多蘭說:“你喜歡莫扎特?我也是。你知道,他是奧地利人。”用手在櫥柜上擺出彈鋼琴的姿勢,“不過這方面就不太行了,我愛聽震撼一些的,聽聽勃拉姆斯(德國作曲家)也很不錯。”……
這部電影給惡警史丹的定位是“神經反派”,他狠、辣、毒、滑,當然給人印象最深刻的還是他神經質化的行為方式。很大程度上,史丹不離口的“貝多芬”、“莫扎特”是給他的“神經質”人設服務,至于對音樂到底有多少獨到的見解,實在沒看出來。
然而,他的個人語言風格、行事做派皆往音樂方面靠攏的整體表現的確為這個人設加分不少,可稱為電影史上難能可貴的精彩反派形象。
02 Mr.Blonde(金先生)
昆汀的處女作《落水狗》在50分鐘左右,白先生和粉先生毆打綁來的倒霉警察,逼他說出臥底是誰,然而無果。最終小老板艾迪帶著白、粉兩位離開,留下邁克爾·馬德森飾演的金先生“看守”警察和奄奄一息的橙先生,但,殘暴狠辣的金樂趣顯然不止“看守”而已。
倉庫門剛關上,他叼著一支煙從貨堆上跳下來,脫掉西裝,輕輕地感嘆一聲“總算清凈了”。——為什么要脫西裝呢?這幾位衣冠楚楚的reservoir dogs無論在多么混亂的爭執場面,可都是西裝在身的。邁克爾·馬德森露出了肥大的白襯衫和帥氣的腋下槍套,是要干什么呢?且看后面。
他聳肩瞇眼慢慢走向被綁在椅子上的警察,嘟囔著:“折磨一個警察太有趣了。”然而警察那句“你老板已經說了沒什么臥底”很快把他激怒了,他說一邊嚷嚷“我沒有老板,沒人可以沖我指手畫腳”,一邊用膠帶把警察的嘴堵上,并聲明“我要折磨你,不為什么,就是尋開心”。
他握著一把小刀,開了收音機,聽一個叫“K-比利70年代超級聲”的電臺節目,然后晃著肩膀去看躺在一旁奄奄一息的橙先生(為后面被橙射死埋伏筆)。這時,收音機里傳出Stealers Wheel那首《Stuck in the Middle With You》的前奏,他跟著音樂搖搖擺擺跳起舞來。
——肥大的白襯衫、痞氣十足的細黑領帶、腋下槍套、邁克爾·馬德森享受擰成一團的眉毛和歪到耳朵后面的嘴,如果說他是“一副標準臭流氓的模樣”,似乎不夠優雅,可事實就是如此。
殘忍的金在這首歌的音樂聲中割掉了警察的耳朵,在外面取了汽油,往警察身上潑,直到警察沒命地喊“stop!stop!”音樂聲才完全停下來。
作為觀影人,固然極享受這一段帶感的音樂+舞蹈,但是跳出來看,這一橋段的意義何在呢?是因為整部影片全是粗暴粗口的男人戲,這時候找一個高顏值的壞蛋跳一段舞,更能吸引觀眾的注意力嗎?誰都不清楚,別忘了這是昆汀的電影,連幾乎流干了血的蒂姆·羅斯都能爬起來開一槍,只要昆汀愿意(雖然這時才29歲)。
03 漢尼拔
《沉默的羔羊》(1991年)里,漢尼拔(安東尼·霍普金斯)越獄那個橋段,出現在70分鐘左右。他待在那個新的“鳥籠”單間監獄里,畫面中是桌上的錄音機和幾張素描畫,畫的是史達琳懷抱著一只小羔羊,空氣中流淌著巴赫的《哥德堡變奏曲》,整個小房間安靜祥和。
畫面一轉,兩個送餐的獄警由遠及近,喊Dr.Lector出來。躲在衛生間的漢尼拔從口中吐出一枚釘子,夾在手指間,一身干凈的白色,慢慢走出來。——根本不是監獄里領飯的囚徒,而是身穿禮服上臺領獎的芭蕾舞演員。
我仔細記了時間,從他挺著驕傲的胸脯出現,到最后用手銬閃電一樣銬住白發獄警的手腕,一共85秒的時間,這中間一直播放著優美輕快的《哥德堡變奏曲》詠嘆調Aria。
希區柯克說過,“好的驚悚片就是在現場留一個隨時要炸的炸彈,觀眾知道,但電影中的人物不知道。”——如果這段話可被當做后世電影教學模板的話,那么《沉默的羔羊》這85秒的時間就交出了100分的答卷。
觀眾眼睜睜地看著坐在地上的漢尼拔已經用釘子解開了手銬,而面色和善的獄警還在貼心地收拾桌上的畫紙和雜志,已然身處吃人魔王的黑爪之下而毫不知情。
隨著他小心翼翼地把桌面收拾干凈,去取擱在一旁的餐盤,背景樂漸慢,鋼琴的叮咚進入尾聲。然而還未到收尾的最后一個音符,獄警的手觸到餐盤的一瞬,背景樂中猛然插入一個響亮的重低音,隨著那“嗡”的一聲,他的手腕已被一只雪亮的手銬銬住。
畫面中混亂起來,叫嚷、撕扯、撕咬、抽打,四彈的血珠、流淌的血水、衣服上皮膚上沾染的橙紅色……這時的背景樂一直是低沉雄渾的大提琴曲,幾乎被獄警的慘叫聲掩蓋。待到現場恢復平靜,血水還在地板上悄悄流淌,重低音慢慢減弱,一點一點收尾,漸漸有輕盈的鋼琴音鍵入,還是那首優美恬靜的《哥德堡變奏曲》。
畫面回到漢尼拔那只手,在空中輕輕舞動,濺了斑斑血珠的錄音機紋絲不動地躺在桌角,兩個黑色圓孔在一圈一圈幽幽轉動……
哪怕像我這樣不喜血腥、恐怖的觀影者,都難以抗拒這短短幾分鐘的經典橋段的魔力。這其中所展示的表演之精湛傳神,畫面之協調融洽,節奏之張馳有序,一切一切妙到極處。
影像張力與視聽語言的整合帶來的別樣美感,配合滴水不漏的音樂切入,給觀影人帶來極致的身心感受,瞠目結舌又啞口無言,只能在“心有余悸”之余,嘆服電影這一偉大藝術的獨特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