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這輩子，對兩個人最是難以釋懷，一個是小二爺，一個是草兒。

我上小學的時候，孔武有力，因此不幸地當選了班長。屁大個村子，從祖上就特別重視禮制，又頂數我輩分最小，所以班里的同學不是我叔就是我姑，輩分最大的是我小二爺。

又是一年聚會時，酒足飯飽，百無聊賴。

只見我胖三叔抱著手機不撒手，過會兒炫耀似的亮出一張照片，照片上一濃妝艷抹的女子，比著俏皮的剪刀手，酥胸微露。

小五叔尖叫一聲，連忙問胖三，叔啊哪里尋到的美女，明月照溝渠，看得直噴鼻血。

胖三得意，微信搖一搖，剛搖到的，正準備約。

兩個為老不尊的家伙。

小二爺坐在上首，只是咳嗽一聲，以正視聽。

他們無聊的時候，總喜歡欺負我這種軟弱無能的小輩。

果然，在之后的時間里，在座的“長輩”向我送來誠摯的問候，羅生啊，今年考試考得怎樣啊，有沒有得獎狀??？重點是有木有男盆友啊？

臥槽，你們這是要報復啊，就算我當年老是考第一，拿獎狀，你們用得著記恨我二十年嘛。再說勞資今年只是考個駕照而已啊。

我在心里把這群“老家伙”凌虐了一圈，才乖巧地回答：正在補考，尚未婚配。

胖三，呃，不對，胖三叔做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清了清嗓子。用一種非常了解我的口吻說道。

羅生如果心里有了喜歡的人，明面上不動聲色，心里卻敲鑼打鼓，在夢里坐著八抬大轎以身相許，巴巴兒的把自己的心當做一盤菜擺在人家面前，心里卻百轉千回，帶著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的糾結，帶著想停駐人家流轉目光的期待，最后把戀愛的心思活生生扼殺在搖籃里。

最后畫風一轉，總結:早戀大都是出師未捷身先死的結局。

竟然是我小學五年級寫的滿分作文，題目叫做關于早戀。我一臉驚愕地看著我的胖三叔，心里多少有些感動，二十年了，他還記得，真是難為他了。

對，我羅生的原則就是，人活著就要有尊嚴，沒吃過瘦肉精也要聲明自己吃過豬肉。

就算你沒喜歡過一個人，也要裝出有一個人曾經喜歡過你的氣勢。

在場的一共兩個女生，除了我，就是我草兒姑。

草兒長得清秀，比我耐看。

草兒看著安分，思想觀念卻與時俱進，網戀一位兵哥哥，還不遠萬里去探望了軍人家屬，據說兵哥的老家比我們村還窮了一點。

我小五叔砸吧砸吧嘴，感嘆了一句:有生之年，要是有一個女人能像草兒一樣愛我一回，我就是死了也知足了。

我趕緊給他老人家倒了一杯熱茶，順便提醒，叔，別忘了微信搖一搖。

其他的在場的男人，在小學便情竇初開，對我草兒姑有非分之想。

比如我小二爺，就一直把草兒當做窩邊草，卻做了一只沉默的兔兒爺。

想起草兒家珍藏多年的大鐵盒子里還保留著在座各位的情書，我不禁心有戚戚焉。

二

胖三叔有一句話深得吾心，他說，羅生啊，你這從小品學兼優，樂于助人，按理說抄了你那么多年作業我不該打擊你，可你確實應該好好審視一下自己。

難得胖三叔能用審視這么正經的詞，我趕緊做洗耳恭聽狀。

這女人啊，要趁年輕，尋個知心人兒，你搭眼看看，哪個漂亮的女人不是男人呵護出來的？要說你吧，也沒啥別的缺點，一是長得太圓潤，二是做事太好強，你看看人家，胖三指著我身邊的草兒，鵝蛋臉，丹鳳眼，櫻桃小嘴還倍兒甜，哪像你，大臉盤子還搭個小肉包子眼。

但草兒卻做了一件讓胖三他們心碎的事——網戀，胖三長吁短嘆，可惜了那些年我嘔心瀝血通宵達旦寫的情書。

雖然與兵哥相隔千里，草兒總是及時刷新戀愛信息，頗有秀恩愛的嫌疑。聽說兵哥抵不住兩地分居的寂寞，受不了以后父母阻撓的痛苦，主動提出分手。

這個天大的好消息惹得我小五叔，小四叔，小七哥蠢蠢欲動，都迫不及待，想先下手為強。

我草兒姑有個比較江湖的毛病，傷心了不聽慢歌，卻必須喝酒，明明是一杯倒的酒量，卻拉上千杯不醉的我，叫上幾位叔爺，出去喝酒，酒不醉人人自醉，更何況她喝酒走心，借酒澆愁。

這一杯杯苦酒下去，臉上飄來兩朵紅云，眼神迷離，嚇得我一直憋著不敢去廁所，生怕我一離開，這些血氣方剛，如狼似虎的爺們兒再怎么著她。

胖三叔看我那慫樣，那嘴就憋不住，羅生，護花是爺們兒的事，在我胖三的局上，誰人敢作怪？

我看了看小二爺，臉色不大好，就差一巴掌拍在胖三頭上。

借著我小二爺的威風，酒又有些上頭，我便想著在太歲頭上動回土，胖三叔，你也不撒泡尿照照，瞅你那虎背熊腰的樣，一泡尿怕是罩不過來吧，嗝~

我說完就后悔了，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喂狗。

小二爺瞇著標志性的桃花眼，似笑非笑。

童年的往事不堪回首，那時候因我輩分小，小二爺也是極寵我的，有什么好吃的都要分給我一半。

只是后來聽說他臨走的時候給草兒留了情書，將我一顆玻璃心敲成了碎渣渣。

小二爺清冷淡然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羅生，不如我們來談談你的終身大事。”

小二爺一發話，基本就沒有可反抗的余地。

小五和小七也沒有救我于水火的打算。

“小二爺你也是知道的嘛，我羅生尚在閨閣之中，等待……良人?！闭f罷，我摸摸自己的臉，有點熱乎乎的。

酒局散伙，小二爺把車開過來，要送我們兩個姑娘回去。沒想到草兒抱著我不撒手，卯足了勁不上車，非得走回去。

這路程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我生就一個痛經的毛病，晚上又陪著草兒喝了點小酒，這會兒別說走路，就是動一下腿也覺得困難。

小五叔，小七哥見機會來了，便嚷嚷著讓小二爺開車先走。由他們來護送我們兩個姑娘回去。

胖三說，這樣吧，我們幾個送小草兒回去，讓羅生自己回去吧，反正她又不怕走夜路。

黑暗中，看不清小二爺的表情，雖然我很想招呼二爺把我送回去，告訴他我身體不舒服，可是只要一想到小二爺給草兒寫的情書，我就說不出口。

我豪邁地擺擺手，示意他們先走，我和草兒的家南轅北轍，也難怪胖三他們不愿繞彎送我回去。

小二爺的車一直停在路邊沒走，駕駛室里明明滅滅，沒想到小二爺在外這些年，學會了抽煙。

我摸了一下額頭，全是虛汗。

我望著頭頂昏黃的路燈，一邊艱難地挪著步子，一邊安慰自己要堅強。

小二爺上完小學，就被送到另一個城市上中學，他走得那天，大家都去他家門口送他，我拿一壺開水燙了腳，在家里哭叫了一天一夜。

把我家老佛爺嚇壞了，心想平時挺皮實一孩子，怎么這么不經疼。

那時候還小，兩座城市而已，卻有種再也見不到的悲傷。

身后響起車轱轆壓地的聲音，我第一秒慶幸小二爺回來了，第二秒接著嘲笑自己癡心妄想。

車在我身邊緩緩停下，車窗落下來，卻實實在在是小二爺面無表情的側臉。

上車，我清晰地聽見小二爺說出這兩個字，雖然冷冰冰的，此刻卻親切得很。

我想過去打開車門，雙腿卻使不出半分力氣，就那么扶著電線桿跌坐在地上。

小二爺發揚風格，彎腰給我來個公主抱。

小二爺抱著我掙扎好久也沒能把我弄到車里，我抱著小二爺的脖子，能聞到他身上男人的氣息，我想我一定是臉紅了。

小二爺一句話把我打回原形，“羅生，你怎么重的跟豬似的，”

明明是一句玩笑話，我聽著卻有點悲憤，想要掙脫他的手臂，你才是豬，你全家都是豬！

小二爺顯然沒想到我脾氣這么倔，連聲阻止，羅生，別鬧。

要擱平時我也沒這膽子，這會兒卻是無理取鬧起來，“都怪你們，扔下我一個人?！?/p>

看著我消停了，便發動車子把我送回家，我痛得迷迷糊糊的，后面發生了什么事都記不清了。

第二天一大早就讓老佛爺擰著耳朵給叫醒了，“昨晚你渾身的酒氣，虧你小二爺把你送回來，你自己的身體自己不知道啊，昨晚你小二爺又折回去藥店給你買藥，折騰到半夜才回家！”

“他是我小二爺，照顧我一下是應當的，再說要不是他們把我一個人丟在那里，我，我至于成這樣嘛！”

“你口口聲聲叫人家小二爺，人家可與你沒有半點血緣關系！”老佛爺震怒，為我的厚臉皮不齒。

“那他小時候削鉛筆割破手指，還是我哭爹喊娘叫了大人來才拯救了一條鮮活的生命，我對他還有救命之恩呢！”

“你還有臉說，你小二爺有暈血的毛病，你還讓他幫你削筆，你不哭難道讓你二爺哭！”

我無言以對，哀嚎一聲，用被子捂住臉，準備對老佛爺實行消極抵抗政策。

中午餓得不行，看著老佛爺在冰箱里留了飯菜上班去了，我才爬起來準備大吃大喝。

拿起昨晚穿的褲子，我頓時傻眼，上面一朵大紅色的牡丹嘲笑著我昨晚的惡行。

完了，小二爺那車里面清一溜的白色，昨晚我可是沒少折騰。

以后沒臉見小二爺了。

正懺悔著，胖三打電話讓我麻溜地去小二爺家打牌，我扭扭捏捏，想要拒絕地委婉一點。

誰成想，胖三根本不吃我這套，“羅生，你平時可不是這調調兒啊，說吧，發生什么事兒了，叔給你白話白話?！?/p>

“叔，你這說得哪里話，您老起的牌局，我就是飛也要飛過去！”

胡亂扒了幾口米飯，換了身衣服，尤其換了一條深色的褲子，再三確認沒有任何問題，我才往小二爺家走去。

小二爺家發跡早，蓋了村里唯一的獨棟小別墅，我繞了幾個彎兒，就到了小二爺家。

走到門前，我深吸一口氣，滿臉堆笑，按了門鈴。聽見里面一陣噼里啪啦的聲音，有人穿著拖鞋來給我開門。

我這才看見小二爺貌似剛才正在沖澡被我打斷，上衣沒來得及穿就跑來為我開門。

小二爺讓開身讓我進去說話，精壯的上半身終于從我眼前挪開。

二爺說，隨便坐。

我這才發現只有我一個人先到了。

看著米白色的沙發，我猶豫片刻還是坐了下去。

二爺就坐在我斜上方，給人一種無形的壓迫感。

“羅生，我離開的時候你為什么沒去送我？”

小二爺的眼神籠罩著我，我又著實不會撒謊，就老老實實地說:“胖三叔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聽到你突然要走，我不小心把一壺開水倒腳上了…”

小二爺必定又要罵我笨了，他之所以幫我削鉛筆，就是嫌棄我笨手笨腳，每次都削手指。

“我怕你罵我笨，就沒去…”

“確實是笨…”小二爺無可奈何地看著我。

小二爺還想再說些什么，門鈴響了，他只好起身開門，我立馬做出一副剛到的樣子，笑著和大伙兒打招呼。

草兒本來一副歡天喜地的樣子，看見我在，有些詫異，便問我，羅生，早上我給你打電話，你家老佛爺還說你在睡覺，說你怕是要睡到中午。

我還沒來得及解釋，小二爺就偏過頭來問我，“你一直沒吃東西？”

小二爺的火眼金睛根本容不得我撒謊。

“著急給各位請安，就著急忙慌地來了……”

胖三一屁股坐在沙發上，看著眾人都站著，就招呼，小五，小七快坐，草兒坐我邊上。

草兒撇撇嘴，拉著我坐下，“我要坐羅生邊上，為我家兵哥哥守身如玉，豈能讓你們這些俗世的臭男人熏染？”

我們打著牌的功夫，小二爺端著一碗姜糖水，里面放了兩個剝好的雞蛋，徑直走到我身邊，抽了我手里的牌。

“趁熱吃掉?！?/p>

小二爺說話一般都是簡單明了不解釋。

胖三以為小二爺給每個人都準備了一份，就停了手里的牌，眼巴巴地等著。

小五叔說，我嫂子坐月子的時候就吃這個。

一口雞蛋黃把我噎半死。

草兒看著我，有些欲言又止。

小七哥不耐煩地說，胖三，麻溜的，到你了。

我就眼睜睜地看著小二爺拿著我一手爛牌連贏數把，打得胖三直哼哼。

眾人的注意力便都回到了牌上。

三

草兒又失戀了，斬釘截鐵，發誓要與兵哥抽刀斷水，老死不相往來。

于是大伙相隔一周，又坐在一起喝酒。

小二爺依舊坐在上首，居高臨下，俯視全局。

草兒抓著我的袖子，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控訴，“相見何如不見時，自從我們見了面，他就嫌棄我又丑又胖又矮……”

“草兒，沒有了兵哥，你還有小二爺，胖三叔，小五叔，小七哥，還有我，我們都會陪著你的?！?/p>

我嘴上這樣說，心里卻是酸澀無比。

草兒一定是到了傷心處，我小五叔和胖三叔敬過來的酒，草兒是來者不拒。

草兒喝醉了說胡話，“小二叔，你還要我嗎？”

迷途知返的少女回心轉意，更何況小二爺對草兒曾用情至深。

我拿起酒瓶，想把自己灌醉，這樣就算是哭，那也是因為酒太辣的緣故。

小二爺沒有說話，只是凌空截下了我手里的酒瓶。

對峙半晌，小二爺一言不發，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草兒卻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氣貫長虹，把我嚇得一個哆嗦。

“羅生，我對不起你，小二叔臨走之前給你留了一封信，我沒有轉交給你，還跟你炫耀小二叔給我寫了情書。”

酒后吐真言。

“你為什么不交給我呢？”我誘哄著她，迫切地想要知道真相，想要揍她解恨，心又軟得一塌糊涂。

感覺到兩道火辣辣的視線落在我身上，我才知道這些年我錯怪了小二爺。

“他們都給我寫了情書，唯獨小二叔沒有寫，我不甘心！”草兒聲嘶力竭地喊。

我竟然沒看出草兒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潛質。

當下有些生氣，氣急口不擇言:“李小草！集齊情書能召喚小神龍還是怎么滴！”

胖三有些想笑卻不敢笑。

散伙之后，對于分工上頗有些尷尬。

小二爺說，“我會送羅生回去?！?/p>

那天晚上，月兒彎彎，鄉村的夜安安靜靜，空氣中隱約有青草的香甜。

小二爺沒開車，我們兩個人步行回家。

我實在是好奇信的內容，便忍不住問當事人信里到底說了什么。

“你真想知道？”小二爺一臉好笑地看著我。

“嗯，比珍珠還真！”

“那明天你在家里等我?！?/p>

“做什么…”我臉頰發燙，又羞又窘。

“把戶口本和身份證偷出來！”

K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