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3
于凡回播回去，對方是公話，朱振兵已經走了。于凡無力地放下電話，腦子一片漿糊，這個朱振兵，話也不講清楚，梁曉來了，在哪里啊，哪個班哪個系啊？他有些懊惱地抓著頭發，揉成一團雞窩……“兩塊。倆長途，接了一個，打了一個。”值班室的大爺推了推老花鏡，伸出兩只手指來，他永遠是清醒的。“這么貴？”“乖乖，咱這獨門生意，就這價兒。我也想不收錢，你以為咱們電信是慈善家啊？”
于凡沒精打采地低著頭走出來，迎面跟人撞個滿懷。
“你——于凡？好久不見！你在這干嘛呢？打電話啊？”
“小趙！哎呀，我怎么把你給忘了，來，趕緊趕緊，來救苦救難！”于凡抬頭看時，是以前軍訓時一起當過文書的三連小趙，他現在在院學生會工作。
“什么啊你？”小趙滿頭霧水。
“是這樣的啊，我同學打電話來，說他同學，呃，也是我同學，今年考到咱們學院來了，但是具體在哪個系哪個班他也沒說清楚，就把電話給掛了。你今年是不是負責接新生？趕緊幫我查查去。”
“這個啊，這個簡單，走，我帶你找老六去，他那里有各個系全部新生的名單。”此老六非彼老六，不是六連長，他說的是六連的文書程旭。
程旭是個“和藹的胖子”，計算機工程系的，狂熱的電腦迷，他的宿舍里永遠有各種電腦零件和成堆的軟硬件報紙、雜志，以及大把的光盤。那時候386、486的時代剛剛過去，Pentium正在大行其道。于凡和小趙找到他的時候，程旭正在宿舍擺弄電腦，桌上擺了一臺，地上攤了一臺。見兩人來找他，程旭并沒有停下手里的工作，只是把頭微微抬起，笑容滿面，厚厚的眼鏡片后面目光熠熠，大嘴唇微啟道：
“趙巖、于凡，你們知道嗎？Celeron——賽揚誕生了！跨時代產品啊！WIN98破解版也已經有了！只是我這臺機器跑不動了，得換賽揚了……”
“行了，行了，別嘚嘚了，于凡要找個新生，你幫忙查查。”
“好嘞，待我重啟一下。”他站起來坐到桌后。
“重啟？”小趙轉到他身后看看，“你怎么還玩兒DOS啊，你不是說已經WlN98了嗎？”“這你就不懂了吧，高手才玩兒DOS，這是玩兒硬件的根本啊。WlN98我這破機器太慢，跑不動，這不在升級呢嘛！”
“你有正版98嗎？”
“正版？有——正版翻刻的，咱們朝哪有人用正版。在咱們國家要普及正版，我估計還得二十年，二十年都還不一定。”
程胖子拉開抽屜，小心翼翼地查找資料。
“我的個娘哎，你抽屜怎么這么整齊？跟你的人也太不像了啊！”小趙驚訝地叫起來。
“嘿嘿，不整齊的話我怎么好意思叫程旭？’程序’哎。”他拿出一張三寸盤插到軟驅里，格滋滋響了幾聲后打開一份表格。
“你要找的新生叫什么名字？”
“梁曉。”
“梁曉——今年新生一共有兩千多人，叫梁曉的有六個，四個女的，兩個男的。”
“女的。”
“女的。永寧來的有一個，冀州區的一個，清陽的有一個，還有一個是渤海省的。哪個是？”
“沒有冀東的？”
“沒有。”
“完蛋了……這里面沒有啊。”
“胖子，你這里沒有照片嗎？”小趙問。
“這份文檔沒有，院學工部有檔案，上面貼了照片。”
“走啊，去學工部看啊。”小趙拉著胖子就要走。
“等等，我想想……渤海那個是什么縣的？”于凡忽然想起梁曉轉學的事情來。
“臨水。”
“是了，應該是這個，這是我們鄰縣。她考到什么系？”
“西方語言系，二班，二號宿舍樓107宿舍。”
“好。謝謝你，程旭。”
“哪的話，別客氣。哎，對了，于凡你還是去學工部看看吧，有照片確定些，萬一錯了多尷尬。”
“真行啊，不愧是’程序’，到底比我們精確。于凡你去看看吧，我就不陪你去了。今天剛好是老四徐濤值班，他就是西語系的。”
“好。”
三個人分了手，于凡獨自去了院學工部。當徐濤把西語系的新生檔案拿給他看，找到“梁曉”這個名字的時候，于凡的心突然揪緊了，顫抖了一下，檔案上有一張小小的彩色兩寸照片，他看過去，照片上那個人就活了起來，白皙的皮膚，淡淡的小雀斑，小巧而微翹的鼻子，微卷的短發……她對著他微笑著……
新生開學的日期到了。于凡也要負責接藝術系的新生，他心里惦記著梁曉這回事，拉了張國慶來幫忙“守攤”。他自己卻一遍遍地跑去西語系門前打探，梁曉卻遲遲沒有現身。
“于凡，這女生是你什么人啊？你都來了五趟了。”徐濤問。
“關系肯定不一般，我以女生的直覺保證。”蔣琴湊趣地笑道。她是院學生會的秘書，也是西語系學生會的女工部長。于凡在軍訓后就稀里糊涂地被安排進了院學生會，他沒覺出“學生會”能為學生做多少工作，反而像是學校的手腳一般，他印象中學生會應該是五四青年那種，縱橫校園，能為學生代言撐腰，直陳教育弊病與老師不公的學生自治組織。然而他的這個理想隨著對現實的認知逐漸破滅了，他在院學生會也感覺自己越來越不合時宜起來，直到后來提前“退休”了出來，只答應幫系里做些事情。他倒是在學生會認識了不少外系的人，蔣琴就是。
“瞎說啥嘛，只是老同學，老同學。而且我是受人之托。”于凡辯解道。
“瞎說？只是老同學，你臉紅什么，心虛了吧？”
“我哪有……”嘴里這樣說著，于凡也已經感覺到面皮發熱。
“看看，你這么黑都臉紅了，一定有情況。你啊，別操心了，我幫你留心著，她來報到之后我就去通知你。”
“行，謝謝你！”
于凡送了幾個新生之后，就守在藝術系門外的攤兒前等著，哪兒也不去了，他有些坐立不安，時間過得真慢！似乎過了好久，他終于看見蔣琴遠遠地走來。
“于凡，梁曉來報到過了，同學領她去宿舍了，你去宿舍找吧。宿舍號知道嗎？”“知道。”于凡答應過，人已經走遠。“這家伙。”蔣琴笑笑，回自己崗位去了。
3-14
女生宿舍樓一般是不給男生進的，今天是個例外，今天接新生。大包小包的行李都是這些師兄師弟們搬進來扛上去的，女生們樂意在這些事情上矜持一些，“女漢子”在那時還沒有流行。而對于這些男生而言，這既是一個在師姐師妹面前獻殷勤的好機會，也是一個可以借機一睹“秘境芳容”的好機會，因此個個跑上跑下忙個不亦樂乎。這真是不公平，憑什么女生可以自由進出男生宿舍，男生卻沒有對等的外交權利，甚至平日里宿管阿姨連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都不可以。
于凡并沒有覺得今天有多特別，相比之下，今天的女生宿舍實在是亂糟糟——上次來是軍訓檢查，那時候“女兵連”的內務堪為模范，稱得上靜、凈、景、境，而今天則因為這些毛糙糙的小伙兒的干擾，變得靜凈不再，景境全無。于凡詢問過宿管阿姨方位，徑自去到107宿舍打聽，梁曉不在。宿舍里只有一個瘦瘦的戴著眼鏡的女生在收拾東西，女生說：“她領軍裝去了，要不你等會兒再來看看。”“好，謝謝你，麻煩你見到她跟她說聲老同學找。”“好的。”女生爽快地答應了他。
半個小時以后，于凡再來尋時，卻仍舊還是只有那個女生，梁曉依然不在。“你又來了，她和舍友去食堂了，我跟她說過了有人找，她說很快就回來的，要不你等下再來看看？”于凡道了謝出來，便也想去食堂。他走了幾步，卻又折返回來，他索性就在宿舍樓外面等——學院大小有四個食堂，他不知道去哪個。
二號宿舍樓前面的人行道上栽著兩排法桐，天沒有完全黑透，路燈已經亮起來了，穿過樹葉之間的縫隙，在地上灑出斑駁的光影，如它斑駁的樹皮。再退過去是冬青做的綠籬，穿插著木槿，開了些粉粉紫紫的大花，卻聞不到什么味道。綠籬邊的水泥凳看起來烏烏糟糟，旁邊更歪歪斜斜地立了些自行車……于凡皺皺眉，沒有坐。他雙手插著兜踱來踱去，踱到107宿舍的窗外，向內看看，依然只有瘦女生一個人，她也看見了他，便沖他笑笑，顧自忙自己的去了。于凡踱回到門口，就站在那里等。他發現地面上有些細小的沙礫，他就把那些沙礫踩在腳下，碾過來，碾過去，他低著頭數著，一下、兩下、三下……時間過得真慢！她怎么還不回來？
一個人由遠而近走過來，他抬頭看看，不是。又一個人走過來，還不是……五六年沒見了，她變了嗎？胖了？瘦了？長高？沒長高？戴眼鏡？不戴眼鏡？長頭發？短頭發？以前是短頭發，現在呢？女大十八變，越變越……他想象不出她現在變成什么模樣了。沙礫被他碾在水泥路面上，劃出一道道白白的痕跡，一條、兩條、三條……他開始有了一點點失望，或者說無望，那似乎是一種從心底升起的涼涼的液體，慢慢浸著他心頭的熱望，直要把它們全部澆熄，變成灰燼，灰燼也不留……他轉身，想要離開了，等下再來嗎？晚上再來嗎？晚上不來嗎？他問自己。
一高一矮兩個女生迎著他走過來，他并不抱希望地抬頭瞥了一眼，準備繼續走路。他很快覺察到了什么，他站住，停了下來，高個的女生和他做了同樣的反應。“簡樺，你先回去吧。”她對同伴說道。矮個女生走了，路上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五六年沒有見她，她沒有以前高了，依然短發，依然白皙。
五六年沒有見他，他比以前高了好多，現在兩人幾乎一樣了。依然黑，依然瘦。
“你……”
“你……”
兩個人同時開口，又同時停下來，只是對望著。他沖她笑笑，她終于說道：
“這世界真小。”
他依然笑著，沒有回答，他想起那句話，“這是緣分吧。”
他在心底暗暗地說，“我不會再讓你跑掉了。”
(圖片來自網絡搜索，版權歸屬于原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