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你就拿著啊。”這是我媽常說的一句話。

當我看到網上流傳的那句“有一種冷叫媽媽覺得你冷”的時候，我瞬間想起的不是穿不穿秋褲的梗，而是媽媽的這句“給你就拿著啊”。

我是一個從小鎮上的鄉村小學家屬院里長大的孩子，小學的教學樓離家就一百米，初中學校就在五分鐘路程的街東頭。上高中之前我從來沒有自己買過衣服，包括內衣內褲，都是我媽包辦的。衣服的美丑我沒有發言權，我媽說了算。頭發的長短我沒有發言權，我媽說了算。我沒有意見嗎？有。敢說嗎？還真敢了一次。

那是初中的時候，牛仔褲流行到了鎮子上。平常的款式平常的布料，集市上最多二三十塊錢就能買一條。眼看著一些家里情況還可以的女同學陸陸續續都穿上了牛仔褲，我早就動了心思。我家雖不是富裕，但是二十塊總有的吧？于是我把表姐姨姐的舊褲子放在一旁，不滿地對媽媽說，我也要一條牛仔褲。那是一個夏季的傍晚，就在我家敞開著的大門前，當著家屬院里常住的幾位老師阿姨姐姐，我英勇就義般大聲頂撞了我媽，然后被我媽第一次擰了耳朵。

耳朵疼，臉更火辣辣地疼，一向以乖巧聽話為鄰居稱道的我，大跌了她們的眼鏡，大丟了自己的人。這個意見提的方式好像不對，我不光輸了，還輸得挺沒面子。雖然后來不久我媽就給我買了一條二十塊的牛仔褲，不過，是她自己去挑的。從那以后，我繼續穿我媽給準備的衣服，啥意見都不再提。再被我媽問到時，我就說嗯，好的，都行。

高中之后，去了縣城上學，一個月回家一次，每次帶什么媽媽都給準備好。偶爾有一次天氣變了，我用公用電話打給媽媽，說衣服好像不夠。媽媽在那頭用她帶著氣勢的聲音說，“那你不會跟同學去買一件啊，我不給你買衣服你就不穿了啊！”聽完那就話我好像就懵懵地“哦”了一下，心中顫抖著震撼著：原來我可以自己買衣服了！我可以自己去給自己買衣服了呀！

雖然整個高中的時候我也就給自己買過兩件上衣，但我已經跟開心了，因為我嘗到了脫離媽媽控制之后的雀躍，后來這種渴望自由的心情便經常會蠢蠢欲動了。

我考上大學的時候，我爸媽已經分開，媽媽不再經常在身邊。去省城上大學要一個學期才能回來，要準備好夏秋冬三季的衣服。我在家稀里糊涂收了好久，我爸只問我缺不缺什么。后來我還是去找了我媽，她帶著我在縣城買了新褲子新夾克新羽絨服，那是第一條我自己挑的牛仔褲，第一件我自己的夾克自己的羽絨服。沒有買鞋，回去后，我爸給了我幾十塊，我拿著去集市上買了一雙新的板鞋，一件春秋長衫。

上大學后自由度真的太高了，在學校老師不管，也沒有父母在身邊管。自己給自己搭配衣服鞋子，自己給自己安排課余時間，自己選擇社團選擇兼職，完全都不用去問媽媽的意見。那幾年，幾乎沒有聽到我媽常說的那句話了。

畢業之后，一個人在省城找了工作，每天擠公交上下班，立志要完全獨立，不再回小鎮。可后來失了戀辭了職，在媽媽的電話勸解下，我又打了包，坐上了回鄉的車。

我又享受了一次媽媽給準備衣物，帶著那只小行李箱，去了離縣城不遠的一所小學上班，媽媽找人介紹的，離她的新家還算不遠。她帶著我搭著公共汽車去學校報到，在附近的小超市買臉盆牙刷牙膏洗發水香皂，小超市里東西不多，她在前面盡力挑著適合我的，我跟在后面說好就這個，她遞過來說，拿著啊。

半年后，我訂婚備嫁，她又找了一輛三輪車，去學校接了我和我的行李離開，行李還是她收拾的。

父母已經離婚，我在家出嫁，不知道是依照風俗，還是依照爸爸的心情，媽媽不能來。媽媽拉著小姨一起去給我選了兩套漂亮的床品，親自盯著人為我做了兩床斤兩最厚重的被子，提前幾天叫人給我送了來。出嫁前兩個小時，我托我的男閨蜜幫我把它們搬上了嫁妝車，這件事當時只有我和妹妹知道，因為姑姑說，二嫁的人的東西，新婚不能帶，不吉利。

我出嫁的嫁妝，不是媽媽給整理的，我的婚紗，不是媽媽幫忙穿的。早在出嫁前好幾天，她就叫我去找她，她把一個大紅包塞到我手里說，給你的，拿著吧。

我嫁得急嫁得遠，為了逃離那個父母不能團圓的小鎮。我在不熟悉的地方，努力熟悉新的人，新的關系，新的方言，新的飲食習慣。媽媽總給我打電話，就像我剛剛考上大學頭一個月的時候，每次都要問你今天做了什么吃了什么你怎么樣好不好。她還總是隔三差五就說我今天逛街看到一件衣服你穿肯定好看，我買了給你留著你回來的時候記著來拿著啊。

我在這頭拿著手機，笑得無奈，點著頭說，我都結婚了你還給我買衣服，好好好，我記得去拿。

我生孩子的時候媽媽沒來，她在電話里安慰著我，說學校本來老師就不夠，她不能丟下幾個班的孩子走了。我當時著實怨了她好些天，還差點因為這件事和老公吵起來。直到半個月后，她坐著舅舅的車，帶著一眾姨媽舅媽，帶著她從家鄉各處買來的她能找到最好的小米雞蛋紅糖，帶著給我兒子買的一摞新衣服新帽子新毯子，出現在我床前。她順便還給我買了兩件哺乳期能穿的上衣，遞給我說，來，給你的，拿著啊。然后她就轉身抱外孫去了。

我兒子一周歲的時候，媽媽帶著妹妹做了四個小時汽車，背著拽著三四個大包，又來了我家。妹妹累的癱倒在沙發上，她卻不坐，自顧自地可勁兒從包里往外掏東西，先把餐桌擺滿，又把沙發擺滿，一摞新衣服，一件件打開往外孫身上比，嘴里說著，大寶貝，這是姥姥給你買的，都是你的，拿著啊。每次兒子見姥姥，都會有新衣服新鞋子，這讓他小姨都嫉妒。

現在我兒子已經五歲了，我們家衣柜里還有媽媽前年給買來的新衣服，都是買大了尺碼的，打算明年穿。當然了媽媽還在不停地買，每次見面兒子都能拿到新衣服。

上周末我們全家開車去媽媽家，我看中了媽媽養的一盆多肉植物，滿院子地找花盆想要分一枝來帶走，媽媽一個鄙視的眼神看來，又是氣勢全開，“分什么分？來，端著這一盆，拿著啊！”

我沒有端那個盆，而是眼疾手快地掰下了一枝，放到手中準備好的泥土里，轉身就跑。

“我不要，我要自己養大它，哈哈……”

我要帶走你養下的一枝花，用你養大我的心思，把它養成你養出來的樣子。等它長大了，我就端著它到你跟前，嘚瑟地學你的表情：這是給你的，那，給你就拿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