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想到會有一天和瑪歌站在家鄉(xiāng)的火車站里,而當我意識到這是一個錯誤時,事情已經不可更改。確實是我邀請瑪歌跟我一起回到老家的,我記得那天夜里,我和瑪歌躺在熟悉的床上,房間里沒有開燈,電視機里發(fā)出幽幽的熒光,我們都沒有看電視,但是為了避免交談,我們都目不轉睛的盯著屏幕,電視節(jié)目無聊到極點,我們自己也百無聊賴,任何事情發(fā)展到爛熟都會出現的沮喪情景,意識到這一點并不讓我特別難過,多年來我遇到過很多次這樣的情景,我的辦法是躲起來,找個地方待上幾天,然后又重新開始,于是我脫口說了一句:“我們到鄉(xiāng)下去玩玩吧。”沒想到的是瑪歌居然同意了,這對她毫無意義,而我卻為自己的無心之語暗暗驚訝,實在想不通為什么今夜會突然想起來回故鄉(xiāng)去。
我知道對于目前的生活沒有什么好抱怨的,瑪歌是個漂亮的女人,長著一張寶石一般熠熠生輝的臉,她和我屬于兩個世界,她屬于這座城市,而我自從遇到她以后,十多年里都需要從她的體溫和慰藉中找到歸宿,我對她的依戀就像依戀這座我不熟悉的城市一樣,即陌生又纏綿,但是我還是常常一個人陷入無休止的沉思,就像在無盡的深淵中墜落,身邊沒有一雙手可以牽掛。
今天上午,坐在我旁邊辦公桌的老加林第一萬次從我背后走過,也就是第一萬次踢過我的椅子后,我覺得世界真是荒謬到極點,老加林漠然的神情表明他踢了這么多年的椅子完全無知無覺。坐在辦公室盡頭的康妮太太,她巨大的體型讓她從任何人身邊走過都會投下一片陰影并帶走一片云彩,即使不用眼睛看見她,也會產生若有所失的感覺。我跟他們待了十多年的時間,熟悉得有點生厭。然后我端著茶杯到開水房接水,結果秘書黎妮小姐用身體抵住熱水器正在深情的打電話,她背對著我,肯定聽不到我的提示,于是我默默的端著空茶杯又回到了座位上。
所以今天晚上,我就有了剛才脫口而出的一句話,而瑪歌心不在焉的答應了一聲。
我們早晨走下火車,車站還懶洋洋的沒有徹底清醒過來,有些角落還隱藏在陰影中。我們走出車站,空氣中的寒冷夾雜著潮氣撲面而來,樹葉與運河的嘩嘩聲真是再熟悉不過了。
“這么到這種地方?太凄涼了”,瑪歌說。
我不想費精力跟她解釋這里并不凄涼,即使是一名從我們面前走過的搬運工也令我感到親切,天色剛蒙蒙亮,車站隔壁的菜市場已經開始繁忙起來,小販們一邊手腳不停的擺攤一邊樂呵呵的跟老主顧打招呼,他們聊的不是今天的白菜黃魚多少錢一斤,而是誰家的兒子結婚了,誰家的媳婦懷孕了,哪個老頭兒住進醫(yī)院了……多年前我就知道這里是小鎮(zhèn)的信息匯聚中心。瑪歌皺皺眉頭,她和這里就像我跟她的城市一樣,屬于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但這不是她的錯。
我們的手提箱很輕,這倒是我們相投合的地方,我們到任何地方去都不會帶很多行李,所以我就背著一個很輕的包袱步行。小鎮(zhèn)的很多老建筑都拆了重建成了新式的樓房,卻因為笨拙的效顰而顯出卑微的滑稽相,商場外的高音喇叭在咆哮著推銷商品,人行道上裝飾得五顏六色卻不知道是為什么。再前面是一座破舊的教堂,墻壁上的石灰已經剝落了不少,從遠處看起來卻像是有人故意在上面畫了一幅壁畫,我們從門口走過,我瞟了一眼里面幽深黑暗的大廳,還是跟以前一樣看不清楚,只是隱隱約約看見一排排的長條木椅。我們走過了我以前的中學校門,居然還沒有拆掉,一座老式拱形門廊銹跡斑斑的矗立在小街的旁邊,陳舊腐敗的氣息從操場上彌漫到我鼻孔里,我分辨出這是草坪上割下來的青草堆積起來,底下一部分開始腐爛的味道夾雜著最頂上的新鮮的植物味道,我們從前就是在這個操場上狂奔,有時候是踢足球,大多數時候卻是漫無目的的亂跑,十多歲的男孩子有用不完的精力需要消耗在操場上。
這段漫步好像在聆聽一首樂曲,人生的第一個十二年的感覺撲面而來,如果我沒有回到這里,我不會想到這種感覺是如此強烈,從前的普普通通的日子,那些泥巴,那些青草,令人厭倦的課本,嘮叨的老師,如今帶著柴火的煙味,帶著陰暗的青石板中浸出的涼意,狠狠的抓住了我。
我對瑪歌說:“我們就在這個小旅館休息吧,你會發(fā)現,這兒沒什么可看的,我們吃過飯就睡覺吧。”我情不自禁的希望是我一個人回來的,我希望記憶迎上來的時候,我不需要提醒自己還要照顧另外一個人,而這些傷感與懷舊并不適合與他人分擔,尤其是瑪歌,她與這些回憶格格不入,我看見她在努力尋找有趣的地方,但是失望的神情總是一次又一次浮現在臉上,我真希望瑪歌沒有和我一起來,瑪歌也有同感,所以,當第二天我對她說:“你不想被我拽著繼續(xù)逛了吧,要不今天你就在小旅店里休息一下,到樓下喝杯咖啡,旁邊還有個小酒吧,我再出去走走,你不介意吧?”她不介意。我說過瑪歌是個漂亮的女人,她在任何地方都不會獨自一個人待很久。
我向小街的盡頭走去,又一次路過了那所學校,熟悉的味道又開始出現,不知道是什么喚起了回憶,我猜也許是秋天的季節(jié)、空氣中寒冷的濕意、落在地上又被風卷起的枯葉,還有從當年的音樂教室里傳出來的叮叮咚咚的鋼琴聲,我自然而然的想起了那個叫玫瑰的女孩子。原來不需要翻開相冊,只要有相同的味道與聲音就足以讓人想起某個人。
她并不是我們班上長得最好看的女孩,還有一個比她更漂亮的女生長得肌膚勝雪,但是我還是更喜歡玫瑰,她的模樣如今我想起來有點模糊,大概是小小臉龐上長著一切都小巧的五官,不整齊的牙齒笑起來毫不露怯的全都展現出來,卻使她的可愛顯得更親切。她長得又瘦又小,但是她是個聰明的女孩子,知道怎樣利用自己的柔弱博取大家的好感。我們全班男生都悄悄把她當作自己暗慕的小仙女,我也不例外。
我對她的愛之深,我相信從她之后,我再也沒有體驗過,但是我卻從來沒有妄想過跟她有任何密切的接觸,根本沒有婚姻的憧憬,不用教你也明白那樣的事情不會發(fā)生,我僅僅是幻想了幾段戰(zhàn)爭、災難、世界末日等片段,以堅強者的姿態(tài)博得她的青睞,僅僅是這些幻想就足以令我的少年時代色彩繽紛,在如此明艷的色彩照耀下,我沮喪的中年時代更顯出灰冷的色調。我突然明白這里之所以吸引我的原因,是純真的色彩,正是我一路不斷拋棄的東西,原來都匯集到了這里,埋藏在我的記憶中。
我也不是沒有接近玫瑰的機會,有一年我和玫瑰擔任了學校廣播站的播音員,玫瑰有點外省口音,我卻覺得格外動聽,她仿佛知道似的,她上學期間自始至終堅持用這種怪異的口音說話,從沒改變過。我們常常一起待在播音室里,整個房間里除了各種古怪的機器,就只剩下我們兩人,但是即使是有這樣的機會,我們也沒有過多的話語交流,而且播音結束后,我們從來沒有一起回家,我一播報結束就卷起播音稿搶先站起來跑了出去,就像生怕被背后的怪獸抓住一樣,這有點奇怪,但是當時我并沒有意識到,反而覺得這樣最正常不過了。
有一次,美術老師帶我們到一個博物館參觀,正好有一名雕塑家在打磨一尊石膏像,奇怪的是,我現在完全記不起來他雕塑的是什么東西,卻清晰的記得玫瑰拿起手邊的兩片薄磚替他抹掉上面多余的石膏,我覺得她的動作太優(yōu)美了,就像剛剛看過的油畫里那位林中仙女一樣溫柔多姿。等大家離開后,我悄悄挪到剛才玫瑰站過的地方,伸出手掌,輕輕撫摸那堆粉末,我仿佛能感覺到玫瑰的體溫。雕塑家抬起頭莫名其妙的看看我。
孤立在江邊的迷霧中,我感覺到寒冷透過衣服直侵肌膚,我拉起衣領。不知誰家的鋼琴聲響起,彈奏的是約翰.斯特勞斯的《南國玫瑰圓舞曲》。
似乎走了很長的一段旅程,到了終點發(fā)現站著的是瑪歌而已,我也沒有可抱怨的,瑪歌是個可人兒,但是我心里深深知曉,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這根本騙不了我的心。
當我當大成人以后,曾經有一段時間,如果我對某個女孩不滿意了,我只要再花錢去找另一個就可以了,而在那個少年時代,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就是把我灼熱的感情寫在紙上,然后把紙條塞進教堂后門的木制門洞里,教堂正好在學校附近的小街上。我曾經告訴過她,我在那里放了紙條,但是很多天以后,我再去查看的時候紙條原封不動的還在門洞里,我受到了打擊,好幾天都悶悶不樂。后來我和玫瑰都不在廣播站播音了,再后來我們就從那所學校畢業(yè)了,我到了外地讀書、工作、不斷的戀愛,又不斷的失戀,直到遇到瑪歌才固定下來。到現在,我的生命時間已經過去大半,我以為我的一生已經堅固得像屋頂上的橫梁,像架在運河中的石橋,但是一旦我回到故鄉(xiāng),站在濃霧中卻悵然若失,開始吊唁我這些年失去的光陰和純真。
我信步走到教堂的后門,那扇門還在,我一路走過去,檢查那個洞是否還在,它居然還在那里,我伸出手指頭鉆進洞里,時光仿佛在這個黑洞里凝固了,數十年光陰如梭,歲月更替,在這個安全的庇護所里,時間被擋在門外,洞里一切靜止不動,那張紙片安然無恙。我展開紙條,鉛筆畫的線條被搓揉的有些模糊,我點燃打火機,一團小火焰劃破了晦暗的濃霧,借著微弱的火光,我大吃一驚,看見紙條上畫著一幅似是而非的色情圖畫,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交纏在一起,筆法簡潔幼稚,但是我不能否認這確確實實是一幅色情畫,下面有我名字的縮寫,但是它喚起的回憶遠遠不及錯落的門牙、雨天的樹葉、墨水的清香、饒舌的口音來得真切。我一時想不起自己曾經畫過這幅畫,也許是某個骯臟的陌生人畫了以后塞進門洞里的,這不是我,我真希望是這樣。我能記起的是那份感情的焦灼與痛苦,我感到純真的感情被背叛了,只是我又不敢去深究背叛者是誰。
我回到旅店,和瑪歌匯合,她告訴我在這個小鎮(zhèn)最好的娛樂方式就是睡覺,我有點抱歉把她帶到了這種格格不入的環(huán)境中。
到了這天的深夜,當瑪歌在我身邊翻了一個身又熟睡過去的時候,我對自己說:“其實瑪歌也挺不錯的,她跟我有很多相同的地方,比如我們可以隨時一拎包就離開一個地方再到另一個地方去,我們都是世界的過客。”
但是當我注視著窗外萬古不變的黑夜,想起多年前的明亮色彩的時候,我開始漸漸明白了那幅畫的純真,我想起當時覺得這幅畫情真意美,只有到了現在,當我覺得這幅畫不堪入目的時候,二十年光陰已然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