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建設新農村以后,十八公里沿途的房子都變成了一幢幢兩層樓的小別墅,紅磚白瓦,簇新而突兀地立在荒地上,每兩幢房是一模一樣的造型,每戶人家的房隔著相當的距離,透過高速移動的車窗望去,仿佛看見一幀幀慢速播放的老電影。
那時候常在清明去上墳,正是油菜花田大片燦爛開放的時節。油菜們開得擠擠攘攘的,好像你可以放心躺下去讓它們接著,藍色的天壁澄澈得沒有一絲浮云,空氣中泥土的清香讓人心悸。
墳旁就是大片富饒的菜田,泥土豐厚得鋤頭一翻就是幾條長而肥的蚯蚓。聽說蚯蚓即使被砍斷了身體也是不會死的,不記得是誰用鋤頭將其中一條攔腰斬斷,它的某截身體便靈活地鉆進地里,消失不見了。
池塘邊雪白的蘆花叢中,有一艘倒扣的小木船。那是采菱角或夾塘泥用的小劃子,尖削,破舊。船上棲息著兩只白鷺,一大一小。它們悠閑地踱著步子,似乎也在朝我們這邊張望。寺廟的屋頂有一半已經坍塌,上面落滿了樹葉。絢麗的云朵,在樹林的背后堆積著,一輪紅日緩緩西沉,正在下山。
讀《望春風》的時候,深深地陷入了童年關于農村的回憶里。那段時光很短暫,很緩慢,又很美好。
媽媽是苗族人,姨媽們原先住在一個大大的苗寨里,我現在還能順著記憶里的宮殿細細描繪出那個寨子的模樣。大姨媽家兩間屋子中間乘放著的清涼水缸,那張總是用來玩扮家家酒的四方石桌,四姨媽家旁邊的小片竹林,竹林與房屋相間的小天地常常悠悠然走出幾只母雞來。
最開始,是有一條大河的,可能是一條海也說不定。
車起先是開過一段長長的崎嶇的山路,然后下車坐船,那還是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只記得漿擊到船緣發出輕響,小船慢呼呼地擺渡過去,靠了岸。
后來我再去,那條河卻不見了,好像它從來都沒有存在過。沒有人給年幼的我一個解釋,只是遠方原來是海的地方突然出現大片望不到邊的田地,人們穿著塑料長靴趟過濕泥。
唯一確信這里確實存在過海的證據是濕濕的泥土里殘留的貝類。
每當凌晨,天色將明未明之時,我躺在閣樓的東窗下,伴隨著嘰嘰喳喳的鳥鳴,時常能聽見弄堂里傳來的開門聲。那多半是隔壁的趙錫光,去村頭的燕塘邊下網捕蝦了。我懵懵懂懂地在心里罵一聲“討厭”,隨著他的腳步聲和可惡的咳嗽聲漸漸遠去,立刻又重新沉入夢鄉。只要燕塘里不結冰,只要不遇上刮風下雨,張網捕蝦是他每日必做的功課。
小時候確實是討厭住在那里的,每一天都想著快點回家吧,想念城市的廁所和電視機。
鄉村的夜暗得那么早,無聊的人們只好早早地上床。天又是亮得那么早,尖利的公雞曉鳴透過門縫鉆到睡意朦朧的人的耳朵里。每扇門開都發出自己獨特的嘶啞,你一聽就知道是誰起床了。
春生本來想帶我去江邊看船。我們沿著葦叢中的一條小路,沒走多遠,路就斷了。大約兩丈長的路面,浸泡在渾濁的江水中。我和春生都穿著棉鞋,根本過不去。我們只好回到村子里,循著豬叫的方向,去了一個名叫溫德林的人家,看殺豬。等到那口肥豬被人吹足了氣,正要燙毛時,春生忽然說,他受不了那股熱烘烘的膻腥味,有點想吐。我們就去了村里的打谷場,和幾個年紀稍大的孩子玩了一會兒陀螺。最后,七轉八轉,就轉到了村前那座被大火燒塌的寺廟前。
書中描寫的很多場景我仿佛都親歷過,所以感到格外親切。
離開時也舍不得親密的玩伴。我們去濕黑的泥地里挖螺絲,在那張四方的石臺上用殘破的瓦片和樹葉雜果扮家家酒,去山上放牛,看豐收的玉米和辣椒成片地曬到院子里,口渴了也不拘用杯子喝水,直接跑到水缸那用大鐵勺舀起就喝。殺豬也看過,豬掙扎得厲害要幾個成年男子合力才能制服,現殺的豬肉腌過后用打毛衣的針穿著放在火上烤熟了是那么美味。
我以為我忘了,其實記憶是那么鮮活。
《望春風》是群像小說,透過“我”的視角,生動鮮活地描述了居住在儒里趙村人們的生活和故事。風景動人,世情深邃。每個角色細膩得就像身邊真實存在的人。
第二天,春琴的媽媽得到消息,特地從半塘趕了過來。她對我說:“這些天我眼皮老是跳,心里慌慌的,就知道要出事。誰知應在他身上。你媽不在跟前,也沒個人到他墳前哭一哭,送一程,不好。” 于是,她就趁著天黑,獨自一人來到桑樹地里,跪在父親的墳包前,撕心裂肺地哭。從傍晚時分,一直哭到半夜。最后,王曼卿被她哭得實在睡不著覺,就起身去灶下燒了一碗紅糖水,給她端了過去,費了半天的勁,才把她勸了回來。
“我”的父親死后,春琴媽媽特意趕來哭墳這段讓我回憶起我的哭喪經歷。
那時候我的老外公去世了,記憶里只剩下他給小輩們做的雞毛毽子還有揮之不去的柔和的草煙味。
家里大擺流水宴,小輩去跪著哭喪是傳統。還記得那時候我意氣盎然地對媽媽保證,我先去睡一覺,一會一定起來努力哭。哭喪是一門學問,邊哭邊燒紙錢,最好還念叨一些道別話。
后來我果真起來哭了,為了大人的表揚努力地哭,哭著哭著倒也情到上頭,悲從中來。哭紅了眼睛,哭贏了別人。媽媽說夠了夠了,哭得好,孝心到了。
我受到表揚,進而又說了些幼稚討笑的話,逗樂了大家。
天上沒有一絲風,四周一片岑寂。趙孟舒走不多遠,就說走不動了。兩人坐在路邊的田埂上歇息。寶石般純凈的天宇,橫貫著一條璀璨的星河。數不清的金屑,東一堆,西一堆,密密匝匝,鋪成絢麗的緞帶。不時有流星嗖的一下,像箭一樣射向銀河,拖著蝎尾似的光帶,消失在耀眼的金粉堆里。
回程的路上常在深夜,空氣清冷。我仍記得那夜空布滿了星點,是至今再沒見過的星河。
這便是我回不去的故鄉了。
夢中不識路,何以慰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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