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本文系原創(chuàng)首發(fā),文責自負。本文參與月·主題寫作征文第十七期:X望
自古平陽多才俊。一條宛若游龍的平陽江,滋養(yǎng)著一方人文水土。文蛟在平陽市地面上算個人物,有關(guān)他的傳說褒貶不一。
少年文蛟身材挺拔壯碩,雙眼如鷹,雖沉默寡言,但與他眼神交接,往往一剎那,便容易被他犀利的寒光逼退,若放在古代,可為猛將。他嘴角邊上長一顆肉痣,更平添了幾分霸氣。他曾隱隱透露過,大師說此痣必顯高光,助其騰達。
一
八十年代中期,他以籃球特長進入商業(yè)系統(tǒng)的龍頭企業(yè)——百貨公司。那時除了代表本公司、商業(yè)系統(tǒng)乃至經(jīng)貿(mào)口每年打打比賽,在賽場上賺足眼球、風光無兩外,擱平時,他并沒有多少可用武之地。
一次家住三樓的公司老總兩三歲的小孩,無意竟爬上陽臺的鐵柵欄上,兩腳懸在柵欄間嚇得哭天喊地,且一點點有下墜的趨勢。二樓是公司倉庫,恰巧無窗,而家里帶他的哥哥可能睡沉,電話無人接聽。下邊焦急的一眾職工正無計可施,文蛟聞訊趕到,迅疾讓人去棉布柜拿來布條,他則三兩步躍上二樓一個小平臺,用竹桿把布條送上柵欄,然后順著布條懸攀上去,成功把嚇壞的小孩救下。
后來文蛟成為公司老總的心腹司機,眼界越來越闊廣。
成為老總專職司機的第三個年頭,社會上出現(xiàn)了一股“下海潮”,文蛟便提交了停薪留職申請,在平陽江邊盤了間半死不活的豪華酒店。在他的搗鼓下,這酒店不僅成為當?shù)厝艘詾榘恋木筒忘c,更是百貨公司的內(nèi)部專用接待場所,一應迎來送往、慶典年會都放在這。當?shù)厝说南M,習慣于趨炎,一時地方上達官顯貴、商賈名流趨之若鶩。隨著生意愈發(fā)紅火,他的身份早從“小文”搖身變成“文哥”,手下更有多員他指哪打哪的兄弟。
彼時剛從計劃經(jīng)濟往市場經(jīng)濟過渡,很多單位尚不適從。但這個豪華酒店,早已把各種盤算打在前頭。各消費單位,可能都有些上不得明面的費用需要安排,有些資金需充盈小金庫,不一而足。在這里,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達到利益最大化的雙盈。消費方和經(jīng)營方,心里都揣著一本賬,在開合自如間形成完美閉環(huán),這里,已成為權(quán)要人員心照不宣的利益鏈條。
既然拿不上臺面,便有了騰挪的空間。當時百貨公司各大主任,手里亦攥著相當?shù)臉I(yè)務(wù)招待費用。關(guān)于三瓜兩棗的短少,面對風光日盛的文哥,大多數(shù)主任搖搖頭便罷,全指著長久生意長久做,或是惹不起躲得起的心態(tài),避其鋒芒,一旦撕破臉皮對誰都不落好。但有一主任A比較執(zhí)著,心里暗暗掛記著被對方吞了多少肉,他雖不正面進攻,卻采取迂回戰(zhàn)術(shù)。
話說文哥的老婆長得膚白貌美,身材娉婷,恰巧就在A的手下干活。A不僅安排給她最便利輕松的活,還在月獎、年終績效上給她實惠。每每出差回來,常背人偷偷塞給她些新奇的玩藝兒。
文哥一天介泡在事業(yè)上,鶯鶯燕燕又多,對老婆自是忽略。相形之下,一個個糖衣炮彈夾帶著甜言蜜語,令她漸漸地淪陷在溫柔鄉(xiāng)里。
紙終究包不住火。
眾兄弟紛紛爭著出頭要幫他干這不識相的,被文哥喝住,說自己的事自己了斷。某一天在批發(fā)部內(nèi),被文哥用擼子抵住腦門的A,雙膝跪地,被胖揍幾個大嘴巴,失了勢的他,自此灰溜溜離開公司,淡出了大眾的視野。女方呢,也被她先生打入冷宮,從此郁郁寡歡。
這酒店不僅為文哥賺到了第一桶金,還為他集攢了眾多人脈資源;但也讓自己家庭的小船駛?cè)朊蕴丁?/p>
二
九十年代初,公司老總上調(diào)地區(qū)建材公司,也幫文蛟辦理了相關(guān)手續(xù),將他調(diào)了過去。九三年建材公司內(nèi)部擬成立了一家股份制企業(yè),當時競爭這家公司老總的候選人是原建材公司副總和新人文蛟,最后文蛟勝出。
當時這家所謂的股份公司,就是以建材公司內(nèi)部的一個大型門店為經(jīng)營實體,二級法人承包,由原公司內(nèi)部職工集資(認股),獨立核算,自負盈虧,每年上繳一定比例的盈利交總公司(若無盈利可不分紅,股民的股息則按設(shè)定利率算)。這家沒有歷史包袱、輕裝上陣的公司,打破了原計劃經(jīng)濟的條條框框,貨源組織方式靈活,很快便成為當?shù)刈顚嵒莸慕ú拈T市。當時正逢稅制改革,增值稅在全國鋪開。文蛟帶領(lǐng)一眾精英向珠三角、長三角考察進貨,渠道多門路野。從后來發(fā)展的趨勢來看,原領(lǐng)導的確用對了人。
平陽市位于珠三角和長三角的結(jié)合部,左右逢源。文蚊做熟后,在火車站附近低價承包倉庫做成開放式物流中轉(zhuǎn),光靠走量便為公司賺足了流水。憑著擠壓兩邊市場的利差,他成為建材界炙手可熱的“漁翁”。
幾年下來,入了股的員工每年除拿到股息外,還能拿到一筆不菲的分紅。大伙干得起勁,老板賺得開心。該企業(yè)成為當?shù)氐拿餍瞧髽I(yè)、納稅大戶。文老板還成為政協(xié)委員,他的光輝形象,開始出現(xiàn)在新聞頻道里。
文蚊不茍言笑,遇到他心里有事時,迎面打招呼,他也僅用鼻子“嗯”一聲,似面癱一般毫無表情,有時甚至連聲息都沒有。若是他心情暢快,也會逮人開些不大不小的玩笑。但手下總怕觸他的霉頭,能避而遠之決不主動親近。
一次他走進商場,走了一圈出來,把中層逐一罵了個遍:“電費不用錢啊?到處燈開得,一天天的!”
隔了幾天他幾乎在同一時間,又把人訓了一頓:“商場的燈都舍不得開,還做什么生意,黑咕隆咚他娘的像倒閉一樣!”
逢年過節(jié),賺得盆滿缽滿的文總也大氣,發(fā)放的紅包把同行遠遠比下去。故而下屬們對他既愛又怕。他說,這就對了!
此時,文老板已身兼兩職,既是股份公司的老總,還是酒店的老板。
后來提攜他的老領(lǐng)導高升,地區(qū)建材公司總經(jīng)理的位置,便順利地落到他手上。為掩人耳目,他“找人”接替了股份公司老總的位置,明眼人都明白,背后的掌舵者仍是他。
三
彼時平陽市來了位大刀闊斧的大領(lǐng)導,對著平陽市地圖來回端詳,一個大框架終于在他心中定格。這大領(lǐng)導也是文蛟酒店的常客,一來二去,他們熟絡(luò)起來,惺惺相惜。
藍圖既在,說干就干。但城區(qū)改造談何容易?涉及面廣,觸碰到的利益面太多,具體實施中,總會遇到林林總總的難題。愁眉不展之際,大領(lǐng)導一拍大腿,想到那個“會來事兒”的文總。
“文總啊,想不想再進步一點點啊?”一次在私密包間里,大領(lǐng)導如是問。
“看您說到哪啦,您指哪我打哪,保證不讓您失望!”文蛟答。
“城市要發(fā)展,必須要有人頂在前頭,不要怕得罪人。”大領(lǐng)導端起茶杯,意味深長道。
“承蒙領(lǐng)導高看,敢不盡力?”文蛟受寵若驚。
當時文蛟手下已有一眾弟兄,能干些臟活累活,他也需要一個更大的平臺施展自己的抱負。一切正如他之所想,和大領(lǐng)導達成了良好的默契,但凡在拆遷中政府不便出面、或即使出面而達不到效果的活兒,全給文蛟包攬了。文蛟是平陽市本地人,對人情世故,對人性拿捏得恰到好處,一應人們的要求,只要不十分過分,他盡力幫忙周旋解決。對上、對下都有交待,大領(lǐng)導常說,小文是個“會辦事的人!”
一來二去,大領(lǐng)導眼里的能人小文,就有了體制內(nèi)的身份。忽然有一天,組織部領(lǐng)導來到股份公司宣讀了“關(guān)于文蛟同志為平陽市物資局局長”的任命書,在這個任命書之前,他已榮任平陽市中小企業(yè)局局長。這兩職集于一身的火箭提拔,套用一個在地小有名氣的人說的原話:“當時的確令人匪夷所思”。
人們常揶揄:在平陽地面上,只要文蛟一踏腳,地上便會抖三抖。
文局在任上,建成了商苑小區(qū)和物資小區(qū)。這兩個小區(qū),都成為市里罕見的高端樣板項目,為政府帶來榮光的同時,也給自己帶來了別人難以想象的榮耀。當然也不僅僅字面上的“榮耀”,這不是他自己承認的,而是后來他在富人區(qū)置辦的別墅,人們從里邊擺放的各式古意十足的家具中看出來的。
至此,身位地位集于一身的文局,身后還有一件事兒未了,誠如插在他咽喉的魚刺,不拔不快。是的,他名存實亡的妻子,已從一美艷少婦變成祥林嫂似的人物,整天在幽怨和自暴自艾中消磨時光。在他看來,這是沾辱門楣之事,早一日決斷早一日清靜,雖然他們之間,已育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子。離婚后,他將孩子都帶走了,只為她留了一套三房兩廳的商品房。女方覺得先錯在己,默默地承受了這一切,從此過上深居簡出的生活。
文老板在事業(yè)如日中天之時,女人們的投懷送抱和他的逢場作戲,讓他享盡了夜夜當新郎,天天換新娘的刺激與歡愉,活成了十足的人生贏家。隨著孩子們漸大,他忽然有點兒認不清自己的靈魂,還強牽在一副人形的軀體上。每每午夜夢回,總覺得有另外一個自己在告誡:算了吧,人生幾何?走回正常的路,過腳踏實地的尋常日子。而第二天醒來,又似有隱約的另一個聲音在響: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擁有權(quán)和錢,才是一切的主宰……
文局在兩個局長寶座中如魚得水,游刃有余。跨世紀那年,也就在大領(lǐng)導調(diào)離之前,文局的位置更進一步:他以無黨派身份,榮膺市政協(xié)副主席。
身份地位,是一個人外在的光環(huán)。當光環(huán)的存在,就可以大概率掩蓋掉TA身上的污漬。
有時,他回到寬敞的別墅,看著奢華的陳設(shè),總覺得少了點什么?乃至聽到別處孩子的嬉鬧,也會給他的心靈帶來沖擊。但這種感覺,又是那么遙不可及。孩子大了,見面也僅是象征性打個招呼,說不上親近,更別談天倫。有時他也想擺低姿態(tài)和他們說些體已,但未等他醞釀好表情,孩子們總有辭他而去的理由,留下就是沖擊他心房的關(guān)門聲……
他需要給孩子們一個完整的家,至少在外人看來,一個有煙火氣的家。于是他在眾多的鶯燕中選了一位,雖然女方的年齡可以當他的女兒,可他無所謂,在他看來,這更能彰顯一個男人的成功。
然而事與愿違,別墅的新女主,并不像婚前表現(xiàn)的溫婉大度,錦衣華服里包裹的是一顆冰冷的心,只是男主在時,堆砌起的笑容仍多么不由衷。一對兒女的心離他漸行漸遠,空蕩的房子,仿佛透著冰冷的三個字——不搭界!
四
法律的判決,割不斷血脈親情。這雙孩子,常找種種借口不著父親的家。讓文副主席怎么都想不通的是,自己多處房產(chǎn)被兒女們視若敝屣,他們寧愿陪母親住在那套已然過時了的商品房里,過粗茶淡飯的生活。
前些年,以前跟著文蛟在股份公司打拼的一眾中層久違聚首了,除了當年最年輕的兩位還在上班外,其他人員也都退休。大伙聚在一起,聊家庭,聊往昔,把翻來覆去的陳芝麻爛谷子又炒了一遍,清澈的神眸里仍是深深的懷念。
“聽說了嗎,老板(他們一直稱文蛟為老板)把別墅賣開了。”
“不是說他退休后在省城一家公司當顧問,年薪幾十W,怎么這么突然?”
“這次可能撲到地了,聽說全部家產(chǎn)變賣可能都不夠賠。”
“怪得這么多年沒見他人了,怎么好端端的會欠人家那么多錢?”
“人心沒足咯,有什么辦法!”
“不是,聽說他的錢是被人做局給吃光啃凈的。”
聚會的一眾一片唏噓。
他們又回憶起當年某個春節(jié)前,老板發(fā)新年紅包的情境:
“傻強,好好干,明年爭取兩仔爺來領(lǐng)紅包!”
“萍姨,這么多年辛苦了,快退休了吧?”
“牛嗨盛,早叫你學車學車不聽講,要不早就買屋了。”
……
他們回憶著:經(jīng)常板著臉的老板,只有這種時候最顯可愛和親近,這大概就是分享的快樂吧。他們也相信:如果他們的老板心不這么大,能踏實地在某一個階段剎住車,就會是另一番景象。
話說文蛟在政協(xié)副主席的位置上退休后,少了迎來送往,沒了左擁右簇,心空落落的,便一直懷念當初熱鬧的感覺。退休生活讓他身臨無地,無所適從。人們見偶爾參加老員工聚會的他,面部表情舒展,眼神柔和。
花無百日紅,人不再少年。早被欲望透支了身體的文蛟,嬌妻每一個哀怨的眼神,都深深刺痛曾經(jīng)勇武的他。于是,當省城的一個老友電話,成為他再次出離的最好借口。
很快他以別墅作為抵押,向銀行借款,連同家里的積蓄,籌措了一大筆錢,和朋友在省城投資了一家外貿(mào)公司,躬身入局。用當下流行的話說:人往往賺不到認知以外的錢。他不信這個邪,在他的眼界里,從工作到退休,他從不缺高光時刻,每一步都堅實而穩(wěn)健。雖然好幾次,他也曾被相關(guān)部門請去喝茶,但到頭來都是有驚無險。他相信那是自己的運氣和能力,是大師早就開示了的不容辯駁的金科玉律。
口罩那年,他們組織的貨輪一直漂在海上入不了港,全部投資就全指望在那艘船上,那是能給自己再次帶來榮耀與升騰的希望。面對下家一天多個電話的催促,面對天價的逾期賠償,把他急成熱鍋上的螞蟻。一直信奉“有錢能使鬼推磨”的他,多次追打“好處款”到指定的賬戶。在陣陣罵罵咧咧中,他的合伙人飛去異國“解決問題”去了。令文總不曾想到的是,那艘所謂進不了港的貨輪,其實只是一個幌子。他這位合伙人的幕后老板,竟然是當年被他用擼子頂著腦袋的A。當他感覺不對勁,去銀行咨詢賬戶時,里邊款項早已空空如也。
五
名下房產(chǎn)和別墅等著要拍賣,枕邊人一天吵著分家產(chǎn)離婚,經(jīng)過來來回回折騰,小媳婦終抱憾而去。當年叱咤風云的文蛟仿佛做了一個長長的夢,醒來后發(fā)現(xiàn)什么都變成了虛無,曾經(jīng)的富貴和風光,宛若一枕黃粱。回首看看遠去的子女,他們在當令的年紀,寄宿在所謂的貴族學校里,所學到的,終究沒能跟填進去昂貴學費成正比。
套用世人評價曹孟德的話來比對文蛟,雖不太恰當,但含那么點意思:亂世之奸雄,治世之能臣。文蛟能做事,亦能成事,但終究敗給自己的欲望。就好比《好了歌》里的唱詞: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
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
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一個秋風蕭瑟的傍晚,風霜滿頭的文蛟,看著鋪在平陽江面上的殘陽,在滾滾的洪流中,他會不會想到:欲望和貪念是個黑洞,它將貪戀者以深深的反噬……